新曆2年的春天來得尤其晚，直到四月下旬，伊莎河兩岸的護堤林纔剛剛顯出一絲綠意。
南風一起，河中順流而下的帆船得了助力，速度愈發地快起來。
船沿兩側，二十多名曬得黝黑的船工，手持長長的竹篙，在船長指揮下，朝着河岸撐上一把，借力扭轉船頭。粗啞而整齊的船工號子聲裡，船體堪堪擦着河面彎道的外側掠過，朝下游疾駛。
丹尼癡癡地看着這些船工，覺得自己永遠也看不厭這操船的技巧，哪怕他已經是第二次坐船北下。
將視線從船工們手中的篙子上收回，丹尼瞥了一眼蓋着深灰色帆布的船艙，有些搞不明白——去年冬天南上的時候，裝了滿滿一艙木箱，現在明明才薄薄鋪了艙底一層，爲什麼木質貨船吃水反而更深了。
這貨物得有多重啊。
丹尼一邊這樣想着，一邊朝船頭看去。不知道爲什麼，那個站在船頭衝角邊緣的女人，總是讓他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就像一年多前，在帝國工程學院見到她時一樣。
麗莎——丹尼記得這個女人的名字。
想到這女人一年前還完全聽不懂西部語，現在卻已經能講個八九不離十，丹尼不由得記起博格伯爵（韋斯利）告誡過他的話，讓他離這個女人遠一些。
丹尼倒是想要聽從博格伯爵的意見，可院長大人吩咐過，無論這女人有什麼要求都儘量滿足她。而這個名叫麗莎的女人一點都不客氣，這一年來，無論丹尼是在米諾法雷爾伯爵的紡織工廠，還是在韋斯利博格伯爵的自行車工廠，她都毫不避諱地跟着。
她能看懂些什麼呢？丹尼在心裡笑笑。在他看來，與其看那些工人們按照圖紙將組裝機器部件，還不如正正經經地去工程學院上個一年課呢。
不過，他可沒有膽子去提這個建議，據博格伯爵說，這女人可是個了不得的魔法師。
說到魔法師，丹尼不禁有些憂慮。自從去年二月《真理月刊》上那篇關於魔法圖元的文章面試之後，人們就像着了魔一樣，即使他手下的工人們也不能例外。
根據去年夏天頒佈的《帝國魔法師管理法》，一切魔金資源都需要由帝國魔金管委會統一登記銷售，任何個人都不能私自販賣。
各地魔法學院、國立博物學校、以及迷霧化工學院、霧城工程學院、學城在內，所有被魔金管委會承認辦學資質的學校都能根據學籍申請定量的魔金配額。
除此之外，爲了鼓勵創辦工廠，由帝國工業部審覈通過的各個工廠，也能從魔金管委會獲得低價魔金的配額。
所以，那些沒有財力在魔金管委會旗下官方銷售點購買高價魔金的平民們，全都爭先恐後地涌向了那些工廠。要不是現有寥寥幾家工廠實在用不了多少工人的話，恐怕再沒有農夫肯去種地了。
魔法，魔法，魔法，不管走到哪裡，丹尼都聽到人們在議論魔法。可他卻清楚地記得，院長大人曾經說過，只有博物學和工程學，纔是最有價值的學問。
這幾年來，丹尼親眼所見的一樁樁奇蹟，已經徹底證明了院長大人的正確。
魔法不能幫助農夫們種地，工程學可以；魔法不能幫助車伕趕車，工程學可以；魔法沒法將數十噸重的貨物和人一起送上天空，工程學可以；魔法造不出摩天大樓，工程學可以……
迷霧村所發生的一切，恰恰說明了，魔法只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而工程學可以改變所有人的命運。
就是因爲抱有這樣的想法，丹尼始終拒絕去看那篇文章，哪怕他身邊所有人都在討論上面的內容，他也充耳不聞。
然而，丹尼心中又有一個疑惑，既然魔法會迷亂衆生，阻礙博物學和工程學的發展，院長大人爲什麼還會允許那篇文章刊登在《真理月刊》上呢？
他覺得，只要遇到院長大人，就能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丹尼正這樣想着的時候，船帆桅杆頂上，一名瘦小的船工突然扯着嗓子喊道：“船長！前面就是艾利水庫了！”
……
“丹尼……首先，只要博物學正常發展，魔法圖元是函數曲線的事實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面，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將這個秘密維持下去，就只能動用強權的力量了，這是我所不願意見到的。”
幾個小時後，艾利機械廠的辦公室裡，唐納緩緩說道。
“其次，我說魔法是毒藥，不是指魔法本身，而是指在它影響下，人們所形成的固有世界觀，就是說，當是否擁有強大的魔法力量，決定了一個人的權力和地位時，人們就會傾向於將追求魔法力量當做最高理想……但是，帝國正在進行的改革，從政治和工業兩個方面，都會將這種病態的世界觀扭轉過來……”
唐納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丹尼，繼續解釋道：“你看，默克爾首相只是一個一級騎士，卻擁有掌管整個帝國行政的權力，他的地位並不來自力量，而是來自他的德操，或許還來自人們對他的信任，信任他能夠管理好這個帝國。”
丹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看，你連魔法學徒都不是，可是不單單那些工人要佩服你，就連法雷爾伯爵他們，也必須要靠你才能把工廠建設起來，把那些機器開動起來……你已經因爲你的工程學知識而獲得了尊重，這同樣是榜樣的力量，不是嗎？”唐納接着道。
“院長大人，我有點明白您的意思了。”丹尼的臉有些紅，大概是因爲聽到院長大人這樣誇獎自己。
“丹尼，只要你的世界觀是正確的，魔法對你來說，就不再是毒藥，而是一種助力，可以讓你不懼寒暑，在強敵面前擁有自保之力，甚至獲得更長的生命……”唐納笑了笑，“我就是魔法師，可你覺得我被魔法毒害了嗎？”
丹尼撓了撓頭，這一次，他真的聽明白了。只要人們能夠認識到博物學和工程學改造世界的力量，就不會再被魔法所矇蔽，就像他現在一樣。
“丹尼，這是一場賽跑，到底是理性和智慧的光輝最終照耀帝國，還是神秘和幻想的濃霧會籠罩這片大陸，輸贏都在你們身上……”唐納用期許的眼神看着丹尼。
“院長大人！”丹尼緩緩站起身來，眼中滿是堅定和熱情，他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可是又覺得說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