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不知道,這輛車上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她。
半小時前,已經有另一個女人提前上了這輛車。此人沒有穿外套,在寒冷的冬日顯得有些怪異。不過,從褲腿和鞋子上殘留的血跡能推斷出其外套上曾經濺滿鮮血。爲了不引人注目,她把外套處理掉了。
這女人彎腰進入車內,把一個布包交給駕駛座上的人。
握着方向盤的人,正是雷育堅。
他把布包拿過來,漫不經心地說,“只有這個?”
“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女人的聲音有些沙啞,估計有四十多歲。
雷育堅打開布包,掏出一個紅盒子,左右看看,做了個不以爲然的表情,隨手擱在副駕駛座上。再打開兩個座椅中間的手提包、抽出導線進行連接。汽車電源啓動了提包內的軍用外場作業轉換器,紅盒子通過轉換器與他的筆記本電腦連接。
“連接完成。”屏幕上的這行字並沒有讓他的表情輕鬆起來。
食指在觸摸屏上劃了兩下,纔出現新的提示:“無法讀取,等待接入主設備B。”
他搖了搖頭,“唔,果然,這東西沒用。”
“你說什麼?不可能,我是從他身上直接拿的。”
“拿的倒是沒錯,這確實是紅盒子。但他也沒說謊,除了紅盒子之外,還有個黑盒子。”
“黑盒子?”那神秘女人有些吃驚,“我從來沒聽說還有什麼黑盒子。”
“紅盒子只是個加密用的發信器,密碼確認後,數據下載在黑盒子裡。”他擺弄着那個紅色的長條狀盒子,“這東西現在已經沒用了。陵墓的入口,現在在黑盒子內。”
那女人楞了一下,忽然乾笑兩聲,“原來是這樣,我總算明白了。怪不得你從欣蒂那裡得知紅盒子之後,沒有讓我動手;怪不得你讓欣蒂和樑經理兩個人待在付先生身邊,原來你早就知道有兩個。雷育堅,既然你能知道,看來還有不少人也在找,今天那些所謂地檢署特別搜查隊的人,其實要找的就是這個吧。那麼長時間以來,你就是在等黑盒子現身,對嗎!然後再找我來給你火中取栗,對嗎!你把我當什麼了!”她惡狠狠地,“你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傢伙,你既然讓我動手,必然有把握。至於這個盒子是紅是黑,我管不着。我可都是按照你說的在做。現在我已經回不去了,我答應你的事情也完成了,作爲交換,你要把那個女人手裡的東西全部轉給我。”
“你在意的就只是那些嗎。”
“我,”她嘆了口氣,“我跟隨先生那麼多年,受過多年訓練,我比阿梅、阿竹絲毫不差,那些東西本來就應該是我的。但先生竟然因爲那麼個女人,就把我的人生奪走了,所以我才選擇了你。我不知道……呵,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該糾正這個錯誤。”
雷育堅往後視鏡瞥了一眼,“呵呵,把刀放下吧。”他收起提包,“付先生已經死了,他的時代也過去了。不過,確切地說,整個舊時代都要過去了。在這個世界……”
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才接着說,
“在這個世界,其實沒有什麼東西是重要的。有趣,居然連我也這麼覺得。”
那女人沒回答。她若有所思,接着丟下一句“我明白你想幹什麼,還不願自己動手。我瞧不起你,懦夫。”便拉開車門,下車離去。
雷育堅默默地待在駕駛座上。
他沒有啓動汽車,而是掏出香菸悠然點着。
並沒有想要吸菸,只是在等待某個人時,讓他下意識地做出這個舉動。
沒過多久,付先生宅邸亂作一團。在敵對黨派授意下,大阪地檢署和警方瞄準付先生的殘餘進行突然襲擊。大牆內,呵斥聲、對罵聲和女僕的哭叫此起彼伏。亂局持續了不到五分鐘,後門突然跑出來一位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子,步態驚慌,她就是欣蒂。
欣蒂原本已經絕望,但她看到了等在巷口的車和駕駛座上的雷育堅,喜不自禁。她本來對雷育堅還有着戒心,現在完全放下了。那個男人果然是值得信賴的、靠得住的。最重要的是,雷育堅的舉動足以證明,他終於承認愛她了。欣蒂的腦海中已經沒了亂局、沒了末世,淚水忽然間便奪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她看到了幸福的終點。
一口氣跑完這段路。她真怕在這段路途中雷育堅會突然消失。直到拉開車門,抱着提包上車,看着他的面龐,聞到熟悉的香菸味道,她才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他先開口:“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嗯?”欣蒂有些意外,她覺得雷育堅很少會那麼熱情。不知爲什麼,她的心又提了起來,“你爲什麼會在這裡,不是說今天有很多事嗎?你是特意爲我來的嗎?”
“我剛得到消息就往這邊趕……”
“那你、爲什麼不進來找我!”欣蒂打斷了他的話,“爲什麼不直接進來帶我走。你只是在外面等,根本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她想到在付先生宅邸內發生的一切,突如其來的襲擊、樑經理的死。她實在忍不住,衝着他喊了起來,“爲什麼你總是這樣,明明什麼都知道,卻從來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雷育堅,我能相信你嗎,我能信任你嗎!”
他慢慢靠了過來,伸手抱緊了她:“我需要你。”
“不,你不需要我。付先生死了,樑經理也死了,我什麼都沒得到,什麼都沒有了。”
“我需要的只是你。我需要你留在我身邊,這就是我要的。”雷育堅緊緊抱着她,“我所做得一切,都是爲了和你在一起。我們是同生共死的,記得嗎。”
她的面龐埋在雷育堅的懷抱中,點了點頭,滿臉都是淚水,“你真的愛我嗎?我可以相信吧。爲什麼你總是把我扔在外面,爲什麼你總是把我推來推去,送給這個、送給那個……”
“嗯,一切都會重新開始。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從現在,就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們在一起吧。”
她哭了。她就知道,自己幸福的終點在這裡。她因爲緊張而不願放鬆的雙臂也慢慢鬆懈下來。從付先生宅邸內帶出來的提袋從她懷中滑落,摔到兩個座椅間。那個黑盒子一下子滾了出來,盒蓋彈開,裡面的各種歡愉器物摔得滿車都是。
欣蒂沒想到會這樣,她既害羞又尷尬,“我跟你說過……”
“我都知道。”他理解,彎腰幫欣蒂收拾。
“老先生居然說,這是他留給我的全部,還說讓我勇敢走出自己的路。”她抹着淚笑了,“是不是很好笑。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了,我有了你。”
雷育堅突然也笑了起來。
他很少會這樣笑,帶有某種大功告成的笑容。
那個黑盒子在他的手中。
他把各種玩物器具裝了回去,拾起蓋子、蓋好。那個盒子似乎發出了某種奇怪的機關開合聲音。
欣蒂沒有注意到這個奇怪響聲,她只想着雷育堅,只能看到他,只能聽到他。
他說:“付先生最後能有你這麼好的女人,也算心滿意足了。你對他仁至義盡,他會留給你最好的回饋。”
“嗯,你是說那些錢嗎。都是樑經理經手,可他死了,地檢署的人又……”
“別管那些,一切都過去了。我這就帶你走。”雷育堅說着,解開安全帶,“說到他們,我得去跟他們頭兒打個招呼,哨卡纔會放行。現在中之島已經封鎖了。”
“呃,你非得去嗎?打個電話不行嗎?”欣蒂知道中之島被封鎖。雷育堅神通廣大,自然認識人、獲得特許通過封鎖。可是自己已經不能返回付先生宅邸,沒法跟他一同進去。她不願雷育堅離開自己,哪怕一分鐘也不願意。
“沒事。都到這一步了。”他笑道,“你還怪我把你扔在裡面不管,其實裡外都有我的朋友,你有什麼好怕的。在這兒乖乖等着我。”
說完,他便從容下車離開。
欣蒂獨自坐在車內,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雖然很緊張,但終於結束了。她終於有了一個需要自己、在乎自己、愛自己的男人,她再也不用漂泊、也不用擔驚受怕。至於雷育堅怎麼得知雙方面的信息、他在付先生宅邸內的朋友是誰、他如何通過中之島的封鎖,今天就別再去想,徹底放鬆吧。
不知等了多久,身後的車門突然被拉開。
“怎麼不到前面來?”欣蒂覺得很怪,爲什麼雷育堅要上後排座,難道要她來開車。可話剛說完,她才發現不對勁。中央後視鏡中是個黑衣人,很瘦,那不是雷育堅。“你是什麼人!怎麼隨便上別人車。”
“恐怕是你上錯了車。”是個女人的說話聲。
“怎麼可能……”她突然發現後座上的人很面熟、聲音也熟。自己身後的人正是在付先生家宅內失蹤多日的女管家阿蘭,“怎麼是你?可你不是已經……”還想要接着說時,脖子被對方用胳膊勒住了。
阿蘭從後座勒着欣蒂,另一隻手握刀,慢慢舉起:“我不想和你說話,也沒時間。你趕緊給我死,他纔會跟我清帳。”
欣蒂想要掙扎,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脖子被勒着,完全動不了。
她感覺到疼,火辣辣的疼。
她看到了血,是自己的血嗎。那麼多、那麼紅。
她想要叫,叫不出聲,就連呼吸也不行了,喉嚨裡全都是血。
眼前整個世界都是紅的。
中之島另一側。
南三號碼頭,雷育堅下臺階,走向一艘僞裝聯絡艇。艇上都是自民軍的人,立正向他敬禮。船艙內走出一個人,是自民軍起義部隊指揮官:“我們等您很久了。”
雷育堅點點頭:“我已通知南洋方面,行動即刻開始。”
“好!非常感謝!這種時候必須團結起來,決不能把世界再交給這羣豬!”他瞥了一眼中之島,“腐敗、噁心透頂。”
指揮官對旁邊的人說道:“開始行動,回報已經接到貴客。讓他們立即開始空襲中之島。這裡沒有無辜的人,全得死,這裡的火焰就是我們總攻的戰旗!”
“是!”
聯絡艇啓動了。
遠方傳來爆破聲。
自民軍政變正式開始。
中之島四周火光不斷,所有的橋樑被工兵預先埋設的炸藥同時炸燬,整個島與外界隔絕。
雷育堅看到了天邊的黑點,是空襲機羣。付先生的死把雙方黨派的重量級政客幾乎都吸引到這裡、互相爭鬥。航空自民軍即將展開的空襲將把這裡完全夷爲平地,整個政府機關和國會都會陷入癱瘓。
沒人能逃出來。
他滿意地笑了。此時在他西服口袋中,有兩個同樣大小的交互式自傳輸存儲器,其中一個紅盒子,是女管家阿蘭殺了樑經理,從他身上搜到、送來給雷育堅;另一個黑盒子,是他在欣蒂帶回來的匣子最底層抽出來的——這就是付先生要留給欣蒂的東西。付先生想着只要欣蒂尊重自己、帶上這歡愉之匣,自然會發現這個黑盒子,從而能穿梭彼岸世界,再次得到他的庇護;至於樑經理,則負責利用紅盒子進行付先生的靈魂數據身份確認,讓付先生完成對彼岸世界的掌控。
彼岸世界到底有什麼、到底是什麼,付先生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切順利,自己將成爲全新一代的陵墓主人,支配這個世界。
可惜。
這兩個盒子都在雷育堅手中了。
他走進機艙,“送我到母艦上。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