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準備好做法事用的那些物件兒沒一會兒,我爸跟王思河從李鄭華家回來了。奶奶不由分說,把他們關進了過去放草料的小屋裡,這個小屋沒有窗戶,房門一關裡面漆黑無比。王思河沒說啥,我爸有點兒不樂意,我爸從小到大都反對奶奶管鬼神這方面的事兒,用我爸的話說,各人的罪業各人受,那些給鬼纏的、來家裡鬧的,都是他們自己造的孽,欠了人家的就該還人家,咱家幹嘛非要多管閒事插上一腳。
奶奶當然不同意我爸這種說法,說我爸,你這些都是混帳話,只顧自己不顧別人,家裡要不是幹這行積了不少陰德,你都死好幾回了。
我爸在我奶奶、王思河、我媽,幾個人的勸說下,這才勉勉強強呆在了小黑屋裡。
爲啥要把我爸跟王思河關進小黑屋裡,奶奶是這麼說的,奶奶說,晚上要用我爸跟王思河的身體請神,那兩位神屬於是夜裡的神,見不得光,我爸他們這時候就不能再給光照着了,要不然神不會上他們的身,等天黑透了就沒事兒了。
把王思河跟我爸關進小黑屋以後,奶奶叫我到王思河家說一聲。我跟嬸子說,晚上思河叔要給我們家幫點兒忙,可能要遲一點兒纔回來,晚飯也別給他做了。嬸子聽了沒說啥,她可能也猜到了,晚上幫忙肯定是這方面的事兒,嬸子也一定知道,我們兩家人是世交,從我高祖父和王老大,一直到我和強順,我們家是五代人,他們家是七代人,上百年的交情,就跟一家人一樣,嬸子就是心裡不樂意幫忙嘴上也說不出啥。
等我從強順家回來以後,奶奶又把我媽安排出門了,叫她到區上買些水果、熟肉啥的回來。我媽那時候都不會騎自行車,家裡就一輛大二八,這還是我爸自己買零件組裝的,車身的三角樑、後座架,都是他自己找鋼管焊接的,那是一輛世上獨一無二的自行車,而且特別有分量,翻倒以後就我那年齡根本就扶不起來。
因爲不會騎自行車,從我們這裡到區上將近二十里地,全靠我媽來回步行。
打發走我媽以後,奶奶架上油鍋,炸了些蕉葉、糖糕、米分條啥的,擺供用的,樣式繁多,十分豐富。
天剛擦黑兒的時候,我媽擓着籃子回來的,籃子裡放的滿滿兒的,幾個大桔子幾個紅蘋果,一直肥嫩嫩的燒雞,一塊大牛肉、兩玻璃罐魚肉罐頭,等等吧,加上奶奶油炸的那些供品十幾樣兒饞人的食物,比我們過年吃的都好。
這下可把我弟弟樂壞了,不過奶奶一口都沒叫他吃,說是給神仙吃的,神仙吃完了我們才能吃,態度堅決,就連弟弟咬手指頭裝可憐這招也不管用了。
晚上,奶奶沒叫家裡開燈,就這麼黑着。
天徹底黑透以後,奶奶把我爸他們兩人放了出來,一大家子人在院子裡悽悽慘慘冒着雪吃了頓晚飯。
吃過飯以後,奶奶吩咐我媽領着弟弟到東屋裡迴避,不準往院兒裡偷看,不準出聲兒,更不準從屋裡走出來。隨後,吩咐我爸跟王思河把堂屋的方桌搬到遠裡,擺上香爐、白臘、紙錢,還有那十幾樣兒供品。之後,又遞給我一沓黃紙,叫我在門口兒先壓上兩張,然後順着我們家門口兒的路往東走,每走十步在路兩邊各壓一張,一直壓到路口兒,在路口再壓兩張就算完事兒了。我們家東邊兒是王思河家,王思河家錯對門兒是雙喜家,王思河家再往東是個大坑,常年積水,大坑再往東,就是一條南北走向的土路,我把黃紙壓到丁字路口就回去了。
奶奶說,壓黃紙是給神引路用的,不過在當時的我看來,這個很像我們這裡娶媳婦兒時壓的那種吉利紙,辟邪用的,不過娶媳婦兒壓的是那種米分色紙。
等我把黃紙壓好回到家以後,奶奶他們已經把做法事要用的物品準備齊全,方桌上更是擺的滿滿當當,最誘人的還是那些食物,聞着那味兒都叫我流口水。
家裡這時候還是黑着燈,奶奶他們這時候都在院子裡站着,誰也沒說話。我剛一走進院兒裡奶奶就衝我招手,好像他們就在等我回來似的。
我走到了奶奶身邊,奶奶從我手裡要過剩餘的黃紙,對我說,黃河呀,你身上陽氣太重不能呆在家裡,要不然神就請不來了。
說完以後,奶奶給了我兩條路要我選:第一,讓我爸他們用繩子給我放進門口那口枯井裡,然後用木板把井口蓋上,等法事做完了再拉我出來。第二,我現在就到村東頭等着,而且不能站在路上等着,路邊兒也不行,至少得離開路二十步遠,也就是說,我得到路邊的野地裡或者麥地裡等着,期間絕對不能進村,絕對不能說話,更絕對不能哭,等她把法事做完以後自然會去找我的。
我一聽,咋還有這麼一說兒呢?奶奶這不是卸磨殺驢嘛,我這剛給她幹完活兒她就要攆我走。我身上陽氣重,到底重到啥程度了,難道連黑白無常見了我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我並不覺得自己天賦異稟很強大,就覺得自己很委屈很冤枉,我媽跟我弟弟能躲屋裡暖暖和和的,偏偏我得頂風冒雪躲到荒郊野外,躲開二里地,這待我也太不公平了吧。
奶奶給出的這兩條路我一條都不想選,我想找我媽,跟我弟弟一起躲屋裡。不過,奶奶最後連哄帶嚇唬我,還叫我爸把繩子都拿了出來,我一看,也別怨啥公平不公平了,趕緊選第二條路吧,要不然,真有可能把“扔井裡”這句話給兌現了。
臨出門的時候奶奶還不停叮囑我,不能站到路上,不能進村,不能出聲兒,更不能哭……
唉……!
頂着風冒着雪,憋着滿肚子委屈,我慢吞吞來到了村東頭兒。這時候,大概在晚上九點鐘左右,村裡村外一個人影兒都沒有,話說白天還沒人呢,晚上就更別指望了。這狗日的老天爺呢,這時候還在下着雪,因爲黑,也看不見雪花有多大,不過一擡頭落的你臉上脖子裡全是涼的。
我按照奶奶的意思,出了村以後又往東走出一段距離,來到了一個丁字路口兒,身後,是我們村子,往右拐,走不遠,是條貫穿鐵路大堤的橋洞,往左拐,路兩邊是麥地,走到盡頭兒再往右拐,就是通向107國道的那條路。
在我正前方,也就是丁字路口正東,緊挨着路邊兒,是座廟,叫做“南頂祖師”廟,是道家的,道家的應該不叫廟,叫道觀,不過裡面沒道士,我們村裡人都管它叫“廟”。關於我們村的廟,也是有典故來歷的,跟我們村過去的名字有關,在我們家還沒搬來之前,我們村有一段時期叫“青龍鎮”,因爲我們村地下有條青龍,這個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我站在丁字路口兒左右看了看,躲哪兒呢?要不就躲廟後頭得了,廟後頭是我們隊的打麥場,那裡還有幾個麥秸垛,鑽麥秸垛裡又擋風又擋雪。打定主意,我繞過大廟走進了打麥場,在打麥場找了個麥秸垛刨了個坑,貓身坐了進去。
雪還在下着,時間就這麼一點一滴的過去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覺也沒睡多大一會兒,因爲冷的要命,給凍醒了,睜開眼以後渾身上下就跟沒穿衣服似的,都快涼透了,特別是腳。試想,從下午到現在,一直在雪地裡跑着,腳上的棉鞋早就溼透了,過去我穿的都是我媽做的那種千層底黑布棉鞋,這種鞋是挺保暖的,透氣性也好,不過就是不防水,溼了以後還能往鞋裡吸水,一直跑動沒啥感覺,等你一停下來,那滋味兒可就不好受了,就跟穿着一雙水鞋似的。
我從麥秸垛裡站了起來,本來想圍着打麥場跑幾圈暖暖身子,不過我轉念一想,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奶奶他們這時候是在家裡呢,還是已經去了國道大橋呢,會不會把我丟這兒不管了呢?
也顧不上奶奶交代的我不準上路,朝丁字路口跑去,也就剛跑上丁字路口,我腳下突然傳來一聲尖叫,聽着像是女人聲兒。
“哎呦!”
我登即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居然啥都沒有,還沒等我愣過神兒呢,那女人聲兒又傳來了,“哪兒跑出來的怪物,嚇死人家了,早知道村外有這麼嚇人的傢伙,人家就不來了。”
聲音沒落,另外一個女人聲兒傳來,“可能是路邊兒這座廟裡的吧,算了,別跟他一般見識,白仙姑今天擺下賞錢供品誠邀各路仙家,去晚了可就沒咱姐妹的份兒了。”
兩個女人的聲音一邊說着,一邊從我身邊掠了過去,不過,我啥也沒看見,身前身後一個人影兒都沒有。還好我是這方面的傳人,對這種匪夷所思的現象有點兒免疫力,要是換成別人,非當場給嚇傻了不可。
過去奶奶也跟我說過很多這方面的事兒,我這時候,是撞上過路仙了,只要不招惹他們,沒啥害處,有時候在某種機緣巧合下還能聽到他們的談話。
兩個聲音一邊說着,似乎一邊朝村裡跑去,速度還挺快,絕對比我爸下午跑那速度快的多,最後我遠遠的聽見之前那個聲音又說,“真晦氣,姐,我們回家的時候不走這條路了。”
另外一個聲音說,“好好好,全聽妹妹的……”
聲音就這樣逐漸遠去了,我卻站在原地瞪着眼愣了老半天,最後回過神兒一尋思,白仙姑擺下賞錢供品誠邀各路仙家,白仙姑不就是我奶奶嘛,要是依着她們這麼說,奶奶現在應該還在家裡。
我一扭身兒,也不管奶奶之前交代的那些了,在路邊找了塊石頭,把上面的雪撥拉乾淨以後坐上面就等開了。
等了大概能有半個小時,我的屁股跟屁股底下那塊石頭一樣涼了,又涼又麻,都快沒知覺了,我趕忙站了起來,在路上來回踱步活動。
就在這時候,打村裡走出三條人影,兩高一矮,矮的居中,高的一左一右,在路上並排而行,看身形像是我奶奶跟我爸他們。
等三條人影再走進了一點兒,我集中眼神兒仔細一看,確實是我奶奶他們,奶奶居中,我爸在奶奶左手邊,王思河在右手邊,我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了,飛快朝他們跑了過去。
還沒等跑到他們跟前,奶奶似乎也認出我了,大聲朝我喊了一聲:“不是叫你躲開嘛,你咋上路了。”
我聽了一邊跑一邊回道:“我怕你們丟下我不管。”說着,我跑到了奶奶他們三個跟前,很意外的,我爸跟王思河居然同時朝後退了兩步,奶奶趕忙轉身對他們說道:“兩位仙家莫怪,這是我親孫子,我們家將來的傳人。”
奶奶聲音剛落,我爸居然尖着嗓子陰陽怪氣兒的說道:“哎呦,白仙姑,這怪物原來是您孫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