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號角聲經久未絕,便又再度響起,這一次卻近了許多,如同千軍萬馬氣勢洶洶地從地平線上傾軋而來,令人心驚屏息。
此時大戲的鑼鼓聲已經悄然靜止,漫天的喧囂也似塵埃落定,賣餛飩的停住了手裡翻攪的漏勺,捏麪人的按住了指尖的竹刀,猴倌也驅退了兩隻頑猴,趕市的人們也都紛紛愕然駐足。
第三聲號角不出意外地響了起來,響處已然近在壩集西口,這次聲音又有不同,已然好似天崩地裂、萬獸呼嚎,恍如帶着腥風直撲面頰。
陸鴻心神俱蕩,耳鼓微微震顫,連忙伸手捂住了小玉兒的耳朵。
此聲未息彼聲又起,這回是整齊劃一的三通金鑼三通鼓,接着便聽見一連串踢踢踏踏的馬蹄聲,以及路人們驚惶的避讓聲、呼喊聲。
遙遙望去,五名健卒各騎高頭大馬,前四人兩兩一排,一人執鞭一人執杖二人執刀;一人手持包布長弓、肋下挾着一枚三尺長通體黑亮的號角綴在其後,想來那三通號便是這把號角發出的異聲了。
四人中一把洪亮粗獷的嗓門隨着馬蹄聲由遠及近:“魯國公、懷化大將軍鹵簿到此,清道二丈,官退民拜——”這人拖了一大長調,一人跟着喝道:“推延阻道者笞,嬉笑妄語者杖,侵犯不軌者斬!”
原來這四個是大官儀仗的清道,後邊幰弩緊隨。武帝龍興二年編修《大周龍興禮制》,依照《大唐開元禮》略作刪補,這四人清道是一品大臣獨有的鹵簿禮,僅次於親王。
說話間那執鞭的騎士已然甩起長鞭左右鞭笞,口中喊道:“速速退開,不得擋了大路!”
陸鴻連忙抱着小玉兒向後退去,等他去尋找胡效庭時,只見四周人羣你推我擠,亂成一鍋粥,哪裡還有效庭的影子?
他頓時着急起來,忍不住張口大喊:“效庭,你在哪?”
耳邊但聽“呼”的一聲,陸鴻下意識地側身一避,回頭卻見那執鞭的清道正手提着馬鞭,兩人都是一愣。
“好小子!”那清道擡手又是一鞭,照着陸鴻後腦兜頭便打。陸鴻眼角瞥見胡效庭和王正兩個正貓着腰,不知所措地蹲在路邊,連忙抱着小玉兒貼地一滾,順手將妹子送到效庭的手裡,轉身卻舉起手,任由一鞭子抽在了肩膀上。
好在他這一招將勁力卸了乾淨,鞭梢着身不痛不癢。
那清道見他舉手投降,又捱了一鞭,也就不爲己甚,收了鞭子叱喝道:“跪好了!”沿着街繼續往前維持。
堵在路口的人羣一陣慘叫奔逃,抱着腦袋你推我搡地一窩蜂向路邊躲避,沿道攤販慌忙間蔬果麪餅散了一地、瓜子蜜餞也到處亂飛,兩旁的店鋪一眨眼便跪滿了人。
各家掌櫃都無暇管顧亂糟糟涌入的平民,自己先找個寬敞所在跪了個安逸。
陸鴻跪在效庭他們身前,暗呼僥倖。身後幾個後生娃娃都驚魂未定,大氣也不敢多出。
四百多步的長街,彷彿有一艘無形的巨舟劈波斬浪而來,滿滿當當的人流便如同被船頭劈開的江潮一般嘩啦啦向兩邊分去。
這時一名四十多歲年紀,身穿淺綠色官服的人領着十來個手執水火棍的差役,氣喘吁吁地從四名清道馬後繞了出來,張着雙手連連揮動,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
:“諸位父老,稍安勿躁。大家各按秩序迎接魯國公!”
說話間那些差役分別在兩側一字排開,橫着水火棍將一干百姓攔在了二丈之外。
這人陸鴻識得,正是保海縣的父母官,胡順的同年兄弟,洪成洪縣令。
不一會整條街都已經清淨完畢,四名清道一幰弩徑直騎馬踏着寬敞的街道穿過壩集,趕到集東牌樓前等候。
須臾,鼓樂聲響,街口閃出十名青衣樂工,依舊是二人一排;跟着十名手執朱漆八面棍的緋衣,個個冷麪嚴肅;再往後數十近百名執戟鐵甲的衛士殺氣騰騰,踢踢踏踏直走了半條街方纔走淨。
衆百姓伏跪低頭,但見青紅布鞋、亮黑快靴一雙雙從眼前走過,似乎永遠也沒個盡頭。
在各色樂器、旗幡組成的長龍之後,終於瞧見䩥馬儀刀一十六人,四名佐將夾着一輛駟馬革絡,黃革覆壁、赤緞垂幨,停停華蓋,高丈餘、長二丈、橫寬九尺,好一輛堂皇大車!
陸鴻瞧見恭立道旁的洪縣令退後一步,長揖拜伏下地,口呼:“下官保海縣令洪成恭迎魯國公!”
那革絡之後四面朱漆團扇高舉,魯國公下屬文武佐官十餘人各騎健馬扈從,又有一幡寫着“魯國公李”,以及一隊大角、鐃吹、鐃鼓、簫笳等二十餘人,浩浩蕩蕩,皆入了集來。
整個魯國公的鹵簿儀仗數百人直至此時方盡。
也不知是受前面衛士的肅殺之氣影響,還是被魯國公儀仗的排場所震懾,陸鴻心頭那股不安隨着革絡的駛近越發濃重,忍不住擡頭向着那肅穆厚重的車廂看了一眼。此時那革絡剛好停在了陸鴻眼前。
忽然間眼前一花,幾道灰黃色的影子帶着尖利刺耳的叫聲從他身後倏然躥出,直撲那革絡而去!
俄起驚變,不遠處的洪縣令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魯國公何等尊貴之軀,若是在保海縣受了半點損傷叫他這個縣令如何自處?
再說魯國公悄然離開洛陽,突然出現在了青州,分明是印證了朝廷要在青州設置都督府的傳聞,而這大都督的人選傳言正是這位元勳國柱之後,當今政事堂五宰之一、門下侍郎曹梓的乘龍快婿,神都大名鼎鼎的魯國公李毅。
洪旦想也沒想便要衝過去以身護衛,誰知魯國公的扈從動作更快,他剛剛站起身來還沒邁開步子肩膀上便多了一隻粗大有力的手,然後被生生按了回去。
此時一段激昂的短促號角連響六聲,那是通報前隊衛士迴轉護衛的訊號。
“殺——殺——”已然跨出集外的數百衛兵前隊變後隊變前隊,一起吼叫喊殺着衝了回來!
革絡上下一十六名駕士已然制服盡解,露出了裡面的戎裝,原來這些駕士早有準備,都是軍士假扮。那五道灰黃色的影子快如閃電,徑直向車門撲去!
陸鴻下意識地先將小玉兒拉進懷裡,擡頭看時,原來那五道影子竟是方纔歡脫可愛的五隻獼猴,此時卻早已化身爲五頭兇悍猛獸,憑藉着機詭靈巧縱躍閃避着駕士們的夾擊。
他忍不住回頭去找那猴倌的身影,卻發現原本跪着猴倌的位置竟不知何時已空無一人!
而革絡兩旁的四名衛將似乎對眼前的變故熟視無睹,各自捉刀在手,面無表情地掃視着周圍的人
羣。誰都不會懷疑,只要略有異動這幾名衛將的刀子瞬間就會砍過來。
革絡裡靜悄悄的,連窗幔都未擺動一下,坐在其中的魯國公似乎對車外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絲毫未曾反應。
革絡之後的十幾名文武佐官除了那位飛身下馬按住洪縣令的將軍,其他人都勒住馬文絲未動。
晴朗的天空忽然陰雲彙集,轉瞬便下起密密雨絲。便在此電光火石之間,十幾道人影趁着雨幕從兩旁人羣、店鋪中拔地而起,頓時間寒光交織,痛呼慘叫聲絡繹不絕,那十幾名駕士頃刻倒了一半。
革絡兩邊的四名衛將齊聲大喝,抽刀加入廝殺。
這時壩集寂靜許久的大戲臺所在之處竟然再度響起管絃歌聲,並且由遠及近,十幾名伶人穿着各色戲服,咿咿呀呀連說帶唱,花花綠綠地從大戲臺的一角轉了出來,絲毫不在意這邊廝殺激烈、氣氛蕭肅,旁若無人地行走在寬闊的街道上。
後邊嗩吶三絃吹吹打打,似乎演地正當激烈。
一名頭戴襆頭,身穿深青色參軍假服愁眉苦臉的伶人走在最前,身後蒼鶻不住追打嬉笑,再往後更有數名戲子穿着各色樣戲服,各按角色邊走邊演。
若在平常,兩旁的“觀衆”們早已笑做一團,大聲叫好,可是此時所有人都感到萬分詭異,甚至從心底深處滲出絲絲寒意。
革絡後方的十幾名文武官將終於有了行動!
只見文官統統下馬執劍在手,武將也都勒馬踩鐙,掉頭衝着那班伶人警戒。
陸鴻迎着濛濛細雨,感覺飄在臉上的雨絲越來越密、越來越急,掌心裡滿滿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溼漉漉的。
胡玉兒躲在他的臂彎裡,捉着他的手悄聲說道:“哥,你手上都是汗……你怕嗎?”
陸鴻一愣。他怕嗎?
是的,他怕,非常害怕。對鬥爭的厭惡讓他產生了深深的恐懼!曾經的他自恃才幹,加上年少輕狂,也是與人鬥得昏天黑地,最終被人從劍門關的萬仞懸崖上推了下去……
演參軍戲的伶人們離革絡越來越近,那參軍忽然掀開戲袍,從腰間掣出一柄雪亮的腰刀,口中唱到:“吾乃清白官,爲國效死力。奸賊皆當道,冤我貪軍資。臣可爲國死,不可受君辱。今起斬石勒,奴隸怎稱帝?”
參軍戲中的參軍原是五胡亂華時後趙石勒手下一員軍官,因貪污獲罪,被石勒下令優人扮作此人,又令其他優人從旁戲弄,以作羞辱之意。而那石勒本是奴隸出身,卻一朝做了帝王,因此有最後一句之諷唱。
這人所唱之詞語句粗陋,確是似有所指,尚未唸完,便縱躍而起,長刀霍霍而下,徑斬車蓋而去。餘人紛紛取出兵刃,欲盡數斬殺面前武將文官。
洪成見那賊來得好快,頓時正嚇得魂不附體,想護着魯國公卻跪在地上不得起身,情急之下嘶聲喝道:“賊人爾敢!”
這時一聲弓弦疾響,一支紅翎箭直向那參軍射來!
那參軍耳聽風聲,暗叫一聲“苦也”,揮刀反劈,“鐺”地一聲脆響,那刀像長了眼睛一般正好磕飛了羽箭,可是那參軍身形一滯,正落到軍官馬隊之中,頓時數刀齊下,被斬了個稀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