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綜是在安德門迎接的陸鴻,我們的陸經略着實擔得上“風塵僕僕”四個字!
“敬宗似乎清減不少,看來諸事辛苦了。”陸鴻見了他頭一面就道。
顧綜心裡甚喜,面上不忘謙讓,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問道:“陸經略此去定然收穫不小了?”
“問題很嚴重啊。”陸鴻沒有多做寒暄,見了面就對顧綜說。
這種隨和親近的態度,叫顧綜很是欣喜,但是陸經略話中的意思,卻又讓他心裡咯噔一下。
甚麼叫“問題很嚴重”?
“哼,你們建鄴左近土地兼併十分嚴峻,享田畝者不親耕,親耕者無其田!”陸鴻皺着眉頭道:“而且百姓各爲團體,農民被地主土豪挾持,漁民有船幫、漁幫,商人有商會壟斷、豪商蓄養打手,地方朝政被豪強氏族把持!總之,即便這次咱們大周沒打過來,南唐也苟延殘喘不過三十年,到時不攻自亂。”
他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顧綜自家人知自家事,這種情況自然是清楚得很,哪裡用得着陸鴻來說?
不過他嘴上卻不敢全部承認,辯白道:“三十年未必罷……”好在他隨即便想到,自己已經是大周的官兒,立場可萬萬不能擺錯了,於是立即改口道:“不過總也超不過五十年去!”
陸鴻所說“三十年”原本就是粗算,哪裡願意和他爭這數字上的口舌,搖了搖頭,冷不丁地問道:“敬宗,你家有多少田地啊?”
顧綜沒防備他突然問這個問題,嚇得一個哆嗦,支支吾吾地說:“也……也沒多少……”他雖遮掩着,卻想起陸鴻的脾性來,又知道躲是躲不過的,索性咬了咬牙,挑揀着從實招來:“這種事下官不用親自打點,幾片地皮估算下來,總有……四五十頃?”
他不大確定地報了一個數字,雖然自己心裡清楚,實際是絕對不止的,不過他事先聲明自己並不打點田畝,埋下了一個伏筆。
即便日後陸經略調查清楚了,也不能拿這個來怪罪自己!
陸鴻不知道南唐官制的行情,但想來都是繼承的前唐之制,因應當與大周朝差相彷彿。這顧綜是正三品的文官,按大周職官授田的數量,應當是十頃上下,即便南唐在職分田上更寬裕一些,也絕不會達到四五十頃。
那麼這顧綜,顯然也是土地兼併的受益者之一……
陸鴻笑了笑,說道:“別緊張,我又沒說要治你的罪。”
顧綜剛要鬆一口氣,卻聽陸鴻又道:“不過,你肯不肯帶個好頭,交出一部分來充公啊?”
顧綜突然感到,要論吃人不吐骨頭,這陸經略可比他們這些大地主來的厲害多了……
陸鴻見他十分爲難,而不敢答話,便笑着道:“不白要,所有田畝折市價收購,怎樣?你若肯帶頭,我私下答應另給你添頭。”他擺出一副很慷慨的樣子,又說:“只可惜我自己的田在青州,不然這種好事輪不到你!”
現在他名下的田產,由豐慶帝前前後後賞賜、奉送的,總有近六十頃了……
不過其中大約有四十頃是
虛數,陸鴻只需在每季從當地府庫,領取這四十頃土地應得的錢糧就行。
顧綜約莫明白他要做甚麼了。
土地兼併這種事情,自古以來都是大難題,也都有人想要去解決,但是無一例外的,想要徹底解決私田問題,總是困難重重!
因爲這涉及到了那些大地主的利益,而那些大地主,往往就是這個王朝的掌權者們……
比如他顧綜,比如像張鎰那類的人……
他猶猶豫豫不敢答話——陸經略說是市價收購,可錢是用得完的,而土地卻永遠都能刨出收成來!
他不敢拿延續宗脈的資本來換錢。
況且所謂“市價”,數目多少,雖然陸經略說了不算,但是自己只要肯把田畝出手,那不就能“做”出“市價”來了?
到時候明明市面上賣三十千一畝的下田、六十千一畝中田、九十千一畝上田,陸經略分別用二十千、四十千、六十千一畝來收他的,再用那所謂的“添頭”來給他補差價。
回頭硬生生拉低了市價,那些江南的大地主、大豪紳,還不戳他的脊樑骨,把他罵個狗血淋頭?
反正此時是在路上閒逛,又不是公堂上公議,陸經略看上去就是隨口一說,他也就隨便一聽,能拖則拖,實在拖不過去,也不能叫他來挑這個頭!
至於他不挑誰挑?
反正誰愛死誰死,他顧敬宗不想走到頭裡!
陸鴻看着顧綜故作深沉的樣子,心中冷笑一聲,也沒有過分勉強。
這位顧綜同志的滑頭,那是改不了的本性,覺悟不高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陸鴻雖然心裡盤算已久,卻認爲還得從長計議……
但是這個“從長”究竟是多長,要等到甚麼時候,那就要看城防軍的戰鬥力、團練的執行力,以及江南科舉的最終結果了!
這些手段絕不是他心血來潮,而是爲了將來在江南推進“公田法”做的準備!
城防兵是攻守的主要力量,團練是鎮壓地方的保證,這些都是爲了防備逼迫太緊之下,那些地主士紳們聚衆鬧事,甚至聯合舉兵的!
只要這兩樣齊備,即便條件沒到最合適的時候,陸鴻也要推進公田法——因爲春耕已經迫在眉睫了!
所以這件事,最遲不能拖過了三月份去。
假如到時候真的有人作亂,還是那句話,他從不憚殺人,若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啓動血腥手段!
至於科舉,用處無外乎兩個——招人才,攬人心。如此而已。
而且陸鴻已經決定,這次的錄用,會分兩類人。
第一類是平民階層,大力用之;第二類是地主士紳,他們的錄用要大張旗鼓、光鮮亮麗,然後丟到閒職上,再慢慢甄別,拉一批、打一批……
這些都是後話,定了大方向,慢慢再說。
於是陸鴻便將心思轉了出來,問顧綜道:“我走的這些天,季權公那裡可有消息?”
顧綜道:“正巧,昨日張府上纔派過人來,說是陸經略一回建鄴,便務必派人通
知季權公。”說着他壓低了嗓門,神神秘秘地道:“聽說季權公要設宴相請……您的面子可大啦!”
陸鴻微微一笑,也沒把他的話當真,但凡這種“聽說”、“據傳”的事情,他是一概報以不信的態度!
顧綜見情知意,便曉得他不怎麼相信,也不分辨,只是跟着笑了笑。
反正照張家人的反應,今天可能還要來問,到時候陸經略自然就明白,自己所言非虛了!
兩人一路說着話兒,便到了經略使的新府邸。此宅從官家接手到今日交付使用,已經過了半個月了……
陸鴻請顧綜先回,自己要先更衣、沐浴、休息。同時請託他往張府跑一趟,做箇中間人,與張鎰約個時辰見面。
顧綜自然樂得遵命。
陸鴻這一路走來,遇到了無數的問題,其中最大的癥結,就出在高門氏族對一切資源的把持之上!
所以陸鴻就愈發覺得,拉攏張鎰這個旗幟人物,是一件頭等重要的大事了!
顧綜到張府串聯的結果,大大出乎陸鴻的意料,張鎰對於陸鴻的邀約,不僅完全爽快答應,並且表示無論如何,要先讓他這個地頭蛇做東,補一席陸經略的接風宴。
張鎰同時表示,自己原本打算回蘇州住些時日,這回爲了等陸經略,已經耽擱了十多天的行程。所以,陸經略再也不能推脫!
這盛情難卻,陸鴻一面感到不可思議,一面更加爽快地應約。
同時他也有些擔心——原本以爲像張鎰這種人,定然是極難打交道、極難請的,誰知道對方表現得好像比自己還要熱情。
這就讓陸鴻不得不懷疑對方的用意了……
不過他龍潭虎穴也闖過,哪裡會怕這場“鴻門宴”?
一俟到了約定的時辰,陸鴻便穿戴齊整,帶着小金子和張衝,以及十多名扈從的侍衛,騎馬從城東直奔城南而去。
陸鴻趕到的時候,漏刻剛剛升到酉時初刻。
站在大門口迎候的,是張鎰的兩位兒子,以及顧綜。
其實顧綜屬於陪客,照理不需要親自迎門的,但是他依然站在了大門口,這便是向陸鴻顯示,他們顧、張兩家的交情!
陸鴻與他會心的一笑,等會顧綜到了席間,自然要替他與張鎰斡旋,這便盡在不言之中了。
進了大門之後,張鎰本人在中門相迎。
顧綜因爲是中間人,便當仁不讓做起了介紹。
到了此刻,陸鴻才終於見到了“棟樑”張鎰的廬山真面目!
張鎰年歲顯然不小,照他去年初致仕推算的話,應當已經七十有二,與花大爺等人相仿。
但是此人並不似花大爺等人精神矍鑠,反而有些神情懨懨,臉上的老人斑黃澄澄地十分顯眼!
“季權公,久仰大名!後進末學陸鴻,拜見季權公。”陸鴻說着走上前去,深深做了一揖。
張鎰臉上不見喜怒,渾不似顧綜帶話之中所表露出來的熱情。
只聽他淡淡地說道:“陸經略此去辛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