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所說的“攻城器械造得不錯”云云,正是在調侃魯光,前年末因爲輕信胡商手中的投石機草圖,而白白將幾十萬貫制錢打了水漂的“光輝往事”!
魯光一面大驚失色、豆大的小眼轉得愈發飛快,一面心中嘀咕:這陸帥聽聞並非刻薄之人,怎麼今日要揭我瘡疤,還是當着兩位宰相大人與我自己的面?
魯光當然不會蠢到以爲,這是陸鴻真心實意地在表示誇獎,也不會看做是純粹的挖苦——自然在兩位宰相面前,在這集仙殿內,任何一句話可以說都是別有深意的……
直到此時,他對這“宰相”二字,加上其中包含的意義,以及堂堂集仙殿本身,都是抱有十足的謙恭之意。
聽了陸鴻這話,他一來不敢反駁,二來着實不明其中道理,便只好尖着嗓子,打了個躬,模棱兩可地謙遜了一句:“陸帥過謙啦,職下可沒甚麼好誇耀的功績。都是兩位宰相、上三省的栽培,以及徐尚書的督促……”
剛纔自稱“學生”,乃是口誤,此時浪子回頭,總算改成了“職下”。
他說着便偷眼打量兩位老宰相的神態,卻見兩人自始至終都冷冰冰的,對他的恭維並沒有表現出半點兒喜悅之情來,心中不禁“咯噔”一聲,情緒又沉了幾分。
“曹相與崔相嘛,都是極有道德的大儒,這個不假的。上三省也秉持聖君旨意,對有前途、有操行的官員加力栽培,也是事實。你說得可是半點兒不錯!”陸鴻點點頭,彷彿對魯光的謙辭深以爲然。
魯光越發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不過聽他語氣緩和,心中重新放下三分壓力,緊繃的面頰也緩和了一些。
至於曹、崔兩位,可以對魯光的阿諛嗤之以鼻,卻必須對陸鴻的高帽子欣然以受,因此都面露微笑,同時向陸鴻點點頭,這也是對陸鴻的配合之意。
魯光哪裡猜得到這些彎彎繞,他見宰相們神情輕鬆了些,便更加沒有先前之緊張的情緒了,暗暗小吁了一口氣,連連拱手道:“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學生也只是實事求是罷了,陸帥更瞧得透徹。”
這時候他心情舒暢,忍不住也甘心自降一格,重新自稱“學生”了。
陸鴻卻是肚裡暗笑,伸出食中二指輕輕瞧着幾面,懶懶散散地說:“只不過……魯郎中,凡是也都有個‘只不過’,今日趁着節慶好,剛纔與兩位宰相談論到平定高句麗五部的趣事,你猜怎麼着?”
他一提到“只不過”,魯光心裡又是“咯噔”一聲,剛剛纔放鬆下來的心情重又緊張起來;待得他聽見“高句麗五部”這幾個字時,已經背心生熱,額頭冒汗,思慮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他急於證實心中所想,便強笑着說:“倒要請教,陸帥談到何種樣的趣事呢,不知學生是否有幸耳聞?”
陸鴻哈哈一笑,擺擺手道:“這有甚麼幸與不幸的,既然請了你來,說給你聽自然是無妨……”他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卻賣了個關子,目光只在已經空了的茶碗邊緣轉悠。
曹梓與崔景芝兩位老宰相一聽戲肉來了,表面上鎮靜如恆、淡然如初,可是兩雙耳朵都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想聽聽這小陸宰相到底怎生個“審案”。
那魯光也是個乖覺人,見到陸鴻的眼神,心中便明其意,連忙上前兩步,取了邊上火爐中煨的熱茶湯,分別給三位宰相續上七分,然後將那盛裝茶湯的陶罐放回了火爐上,垂手恭恭敬敬地退到了原位。
陸鴻笑了笑,十分和善地向魯光點了點頭,道:“多謝魯郎中了。”
“不客氣,不客氣。”魯光打了個哈哈,“爲宰相們效勞,原是學生……”
他還在眉飛色舞地說着,卻被陸鴻毫不客氣地伸手打斷。
“本帥在平定高句麗五部時,發覺唯獨西部最是難纏,也最難打,你可知是爲了甚麼?”陸鴻看着魯光說道。
魯光聽他終究說到這茬,已經確認了一半兒,臉上雖然不敢做出陰沉之色,但是原先努力掛着的笑容,卻已經無論如何是維持不住了,因此而顯得有些僵硬。
“想來陸帥用兵如神,都覺得難纏,學生魯鈍,又不曾到過遼東,怎知其因?”魯光的嗓音有些乾澀地說。
“哦,那倒是。”陸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跟着點點頭道:“那可惜了。”
魯光抿着嘴不說話——他難道會傻得去問“不知陸帥如何可惜”?
“不知陸相如何可惜?”這回卻是崔景芝開口,好像饒有興趣地問。
既然要配合演戲,自然要將戲分演得十足,敲甚麼鑼該白臉上場,那便需立即從後臺出來,把這白臉唱準唱對了才行!
現在陸鴻的言外之音,自然是那喚“白臉”出場的鑼聲了,崔景芝當然不敢怠慢。
“哦呵呵,也沒有甚麼。”陸鴻的笑容又假又虛,只教魯光瞧了牙根癢癢,“本來嘛,西部軍之所以難打,並不是因爲咱們大軍不行——諸位且想,當日安東只有平州一隅之地,缺錢少糧,要與經營數十上百年的五部傉薩抗衡,士氣上雖然不輸,可架不住兵甲器具不成事啊!”
他頓了頓,瞧了一眼三人的臉色,微微笑了笑,便接着說道:“咱們天兵是布衣作甲,氈帽爲胄,手中都是鄉村鐵匠土手藝的兵刃;可是西部軍呢,一水的大周衛軍制式兵刃甲冑!別人不知道的,尚以爲咱們是叛軍,而西部軍反倒是平叛的天兵了!”
邊上的魯光忍不住雙腿一個打晃,勉勉強強站得穩了,面色卻是一片蒼白,目光躲閃着不敢瞧人。
崔景芝彷彿沒看見他這般樣子,自顧自向陸鴻笑着問:“所以你便想請教請教魯郎中箇中情由?”
陸鴻手一攤,有些無可奈何地說道:“可不是嗎?只是魯郎中既然不曾到過遼東,自然不會清楚遼東的情形,我即便請教了,也是無用。看來這個疑團是永遠難解了,豈不可惜?”
曹梓對演戲方面看來是沒甚麼天賦,聽了這話之後,點着頭捻着須,硬邦邦地附和了一聲:“那倒確然是可惜了
。”
可是他神情舉止之間,頗見僵硬生疏之處,可全然不似崔景芝那般毫無破綻、圓潤自然。
陸鴻心中暗道:“我這外公可沒入戲,這一點上卻輸給老崔頭兒了!”
崔景芝繼續發揮着他的配角表演,一臉肅穆地說:“陸帥這麼一提,本相便想起來了,豐慶五年七月,曾經出過一件庫部司舞弊案,魯郎中好像便是那年從庫部司令史提拔上來的罷……再往前豐慶四年還是三年……”
曹梓接口道:“豐慶三年十月下旬。”
崔景芝忙道:“對對對,是三年十月。有人檢舉庫部司乙字作坊與丙字作坊,一共遺失八千套制式兵刃甲冑!魯郎中,可有這回事?”
魯光此時已經徹底明白,這三位大人物巴巴地把他喊來,到底想做甚麼了……
此時既然已經到了絕境,他反而不用再怕,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答道:“當時職下位卑言輕,尚且不知箇中機密,因此雖然有所耳聞,卻知之不詳。”
陸鴻點頭道:“那也說得過去。不過哩,如今有人檢舉……”他忽然提高了嗓音喝道:“魯郎中你私販軍械資敵,致使我平定遼東之安東軍無端損失數千之衆,形同叛國!”
魯光本來已經死豬不怕開水燙,決議一切矢口否認,讓他們拿不住自己的把柄也就是了!
可是誰知陸鴻這一句連真帶假的話語丟出來,又扣上一個讓他承受不起的大罪,怎能不讓他驚駭莫名,懷疑之中同時夾雜着無數的冤屈!
老天爺作證,我當年只負責與起秀幫接洽,可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賣給敵人的啊!
他在心中吶喊者,口中卻義正言辭地問道:“請問是誰的誣陷!”
陸鴻在几上的那封奏疏上狠狠地敲了好幾下,說道:“是戴禮章,怎樣?”
戴禮章就是御史中丞戴猛。
這位老兄當年爲了“青州行營功過督查案”,就曾經在朝會上大肆詰問戴猛萊州、即墨降兵上繳軍械的去向,與魯光一向是怨念極深!
此時陸鴻煞有介事地敲着那封,實則是李毅呈上來的奏疏,並且報出了戴猛的名字,魯光自然是深信不疑。
他一聽是戴猛在攪事情,立即便火冒三丈,手舞足蹈地大聲叫道:“冤枉啊!這戴猛與學生早有怨隙,今日借冬至大朝會,往學生身上潑污水,用心何其歹毒!!”
陸鴻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隨便從曹梓手中抽出那份滄州催錢糧的奏疏,猛然往几上一拍,大聲斥責道:“你何冤之有!我部趙大成已經截殺王睿,發來密信:王睿之子王暉招供,是你與李鈺交接,親手將那八千套兵刃甲冑送上南船,你還如何抵賴?”
魯光聽了這個消息,直入晴天霹靂一般,瞠目結舌,渾身抖似篩糠。
陸鴻本來只想用王暉來使一招偏手,詐他一詐,可萬萬沒想到魯光會是這種反應。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本能地瞧了出來,這其中一定還有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