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戰爭都還沒結束,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重新玩兒起政治手段。
假如最後戰爭失敗,這些人都被姜炎打得上天無路、下地無門,甚至成爲階下囚,他們會不會對自己如今的所作所爲感到可笑?
不過陸鴻並沒有感到可笑,反而覺得身上的壓力陡增。
——這些人們顯然是因爲在潛意識中就相信他,堅信陸鴻能夠帶給他們勝利,纔有心情玩兒這些權謀手段的罷!
想着這些,陸鴻不覺搖頭苦笑。
他揹着雙手,信步行走在寬敞的軍營之中,時不時有一兩名將軍、校尉帶着他們的親兵經過,都熱情而又謙恭地向他打着招呼。
陸鴻也一一回應,一切皆如那些最困難的時期一樣,大夥兒同舟共濟,齊面苦難。
在國破家亡的災難面前,所有的個人恩怨與榮辱得失,都不值一提。但是在困苦轉向安樂、黑暗現出光明的時候,這些齊心一致的精神總是要遭受極大的挑戰……
所以陸鴻無法辨別這些人的笑容和恭敬之中,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無法辨別,也不願意辨別。
他徑直走他的路,並且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軍帳之外。
胡小五在門口攔住了他,並且指着外圍的一個方向,那裡有一個人,瞧背影三十歲出頭的樣子,正默默地從校場上望向遠空。
“有人找你。”胡小五道,“你見不見?”
陸鴻奇道:“甚麼人,面生得緊。”
“沒見過,但是他說,只要告訴你他姓武就行了——這人誰啊,你難道不認識?”胡小五比他還要奇怪。他本以爲那人大大咧咧的,連個完整的名字都沒留下,必然是和陸鴻相熟。
再說了,武這個姓既不少,也不多,難得碰見一個自然好記。
姓武的人雖然的確有一個很大的羣體,而且在整個大周都是與李姓平起平坐的大族豪門,但是他們這一宗絕大部分人,都因爲一些不足爲外人道原因,情願或被迫地集體留居在了長安。
隨着長安陷落之後,這些人便暫時舉家遷往會州等地,在其他的一些地方,哪怕是神都之中的普通場合
,都很難看到武氏人們的身影。
所以說他們人數既不少,也不多。
誰知道他鴻哥竟然根本就不認識這人,那便有些奇怪了。
陸鴻朝那背影看了幾眼,對方始終不曾回過頭來與他相見,雖然這軍帳周圍的各種響動已經明確表示他已經回來了,但是那人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
看來還是個知趣明白的人物——有些事,即便雙方都清楚有這麼一出,但是在其中一方未必想參與的情況下,大家能不相見,便不相見。
能夠合作的話隨時可以相見,不能合作的話,最好永世不見,否則白白留下口實!
陸鴻又看了兩眼,就衝這人做事如此留有餘地的份上,他都想見一見,聽聽對方想說些甚麼。
但是,因爲這人姓武,所以即便他做得再好,他們也不能相見,更加不能有所交談。
不過那人所說的一句話倒確實是對的:只要告訴他姓武就行了。
至於此人叫武甚麼,並不重要。
“請他回去罷。”陸鴻在心中暗歎一聲,又補充了一句,“回話時既無需客氣恭敬,讓他走就行了,別的話不用多說,不用多問。”
胡小五道:“那會不會太失禮了?”
陸鴻搖了搖頭,說:“不,他會明白的。”說完便走進了帳中。
他雖進了軍帳,思緒卻依舊在萬里天地之間,在韓城,在會州,在太原,在那些關係錯綜複雜的人們身上……
過了一會兒,胡小五掀了簾門進來,說道:“鴻哥,那人走了。啥話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便走了。”
陸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走了不就是走了,說這麼清楚做甚麼?”
“不,我覺得應該和你說一聲。那個人很奇怪,而且看着他就好像有許多委屈似得,總之,叫人於心不忍……”
陸鴻冷笑了一聲,說道:“委屈?誰沒有委屈?我他媽還有委屈呢,每次事情還沒做完,就有人要伸手分好處,在安東是這般,如今到了龍門,還是一樣!”
“可是你現在有能力了,就應該給別人主持公道!”胡小五不依不饒地說。
陸鴻愣了一下,說道:“哪怕我會很被動,會豎立很多敵人,也要給他主持公道?”
胡小五義正言辭地道:“那當然!這天下甚麼事大得過公道去?你只要問心無愧又怕甚麼?”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陸鴻話一出口,才覺得有些重了,索性直白了說給他,“如果我今天給他主持公道了,就等於對當今的皇帝、太子、陳州王以及其他李姓諸王說:你們該下臺了,把位置讓給姓武的!”
胡小五也怔住了,他當然知道這種結果有多麼嚴重,而且他很明白,在這件事情上,確實能夠壓過了“公道”二字……
所以他沒再說話,而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這軍帳之中再次只剩下陸鴻一人,呆呆地坐在那裡發愣。雖然他剛纔說服了胡小五,但其實並沒有說服他自己。
或許胡小五說得很對,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大過“公道”,即便皇位、皇族這種事情也不能!
他也曾經隱隱約約地問過自己:是不是爲官日久,就愈發看中這些功名利祿,而放棄了許多原本應該很重要的東西……
這個問題他到現在都還沒有確切的答案,所以此時再提到這些,便不得不重新坐下來想一想,直面自己的問題,考慮出一個切實的結果。
沒過多久,他就想明白了,在自己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之前,即便是真理,他也沒有辦法爲之保駕護航,因爲那會遭到無數人的攻擊,最後真理依舊會破滅!
更不必說這種模棱兩可的道理了……
他提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下一個個蠅頭小楷,這是給陳州王的信。
——兩人同在一城,又是極親密共患難的戰友,如今有事卻要寫信溝通,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了……
信的內容很簡單:將龍門城陸鴻麾下的幾個旅調到王兗部,並且提議派王兗持續對長安進行壓迫,不管是長安方面,還是太原方面,只要有任何一方沉不住氣,他們就有可能趁機取得一場實質性的勝利!
陸鴻邊寫邊想:我自己先提出來,光明正大地將兵權慢慢交給你,省得你們偷偷跑去打,沒得叫人笑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