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的風積雲聚,天空終於下起了一陣瓢潑大雨。
陸鴻很明智地沒有躲在平州城裡遭罪,而是帶着侍衛隊不辭辛勞地跑到懷遠軍來了。
他明面上是按照早已定好的行程外出視察,甚至先到城防軍和女軍都轉了一圈,這才調轉馬頭北上。
其實他這一趟還有另外一個目的——探查一下懷遠軍對朝廷的忠心程度,特別是軍指揮扶吐瀚,這一點現在對他來說十分重要!
儘管上次在神都,湯柏曾經跟他保證過,這個扶吐瀚雖然因爲是胡人血統又不識人情世故的關係,性格上有些桀驁不馴,但是忠誠度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是在平常年月,他倒願意相信湯柏的話,沒有必要特地跑這一趟來確認。
不過現在是非常時期,形勢嚴峻,他不得不親自走這百十里兵道,再三確定懷遠軍的態度。
這是他現在必須要完成的事情,多方確認篩選,然後重新進行緊急部署,而且他的時間並不多了!
現在陸鴻已經無法遵從老師的告誡,想盡一切辦法來團結成凹鬥,因爲即便是老師也不可能想到,這個傢伙實際上已經沒有團結的可能了……
不僅是老師,誰也想不到這個成凹鬥竟然如此膽大包天!
“三流子,看看輿圖上還有多遠。”陸鴻頂着斗笠看向眼前的茫茫大雨,天色也已黑了下來,他知道恐怕是無法在預定的時間到達了。
陳三流還沒從皮褡褳中摸出輿圖,左右兩個侍衛便“呼”的一聲從他身後掀起了一張油布,嚴嚴實實地遮在他的頭頂,頓時從嘩啦啦的落雨聲變成了噗噗噗的沉悶擊打聲。
他快速地抽出輿圖打開,藉着半昏的天光吃力地辨認着眼前的路徑,並時時低頭同輿圖對照,突然伸出腦袋吼道:“榮幺,剛剛路過的驛站是叫黃花驛還是昌黎驛?”
身後的榮幺毫不遲疑地答道:“是黃花驛,職下記得真切!”
陳三流“啪”地一聲合上輿圖,揣回了褡褳,他頭頂上的油布也“呼啦”一聲掀了回去,那兩名侍衛迅速地捲起來,隨手插進了馬鞍後邊的網兜裡。
“鴻哥,還有三十里路,恐怕今天是趕不及了。”陳三流抹了一把臉上嘩嘩淌的雨水,咒罵道,“他媽的,這賊老天真是麻雀啄雞子兒——搗蛋!”
後面的侍衛都鬨笑一聲。
陸鴻也笑着說:“那咱們再趕幾步,到前面的昌黎驛歇息。”
陳三流一聲領命,帶着自己手下的三個人當先向前摸索去了。
如果按照原定的計劃,他們今天下午就能趕到懷遠軍大寨,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場大雨不僅阻了路途,還讓他們辨錯了方向,使得白白多繞了四十多裡兩個時辰。
昌黎驛是個冷清的驛站,一如遼東無數狀如羅網般的兵道上大大小小的驛站一樣,平日裡並沒有多少人來光顧。
但是這驛站雖然冷清,地盤卻絕對不小,總有個十六七畝的佔地。
與中原常見的驛站完全不同,木籬笆兜天包地圍了一圈,不僅配備着一座大倉庫,還有一片能容幾百人的校場,四角各有一座箭塔哨樓,令人一見便感受到一
股十足的刀兵氣息。
這驛站之中馬棚搭成三排,房舍又寬又闊,粗糙厚實,能住五百人上下,處處昭示着極強的軍事用途。
沒錯,這個驛站就是身兼屯兵、練兵、防禦、放哨、兵員中轉、輜重貯存、輜重中轉等一系列軍事用途的兵站!
這昌黎驛在前唐曾經作爲戍而存在過,後來由於武帝北伐之後,諸胡一蹶不振,甚至奚與契丹分別歸於饒樂都護府和松漠都護府的羈縻統治之中,平州作爲軍事橋頭堡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和危險,因此這些戍也就相繼改成了驛,並且接連裁撤兵員,將遼東、遼西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了幽州一帶,並且陸續遷回中原安置。
這在當時來說是一個極爲正確的舉措,武帝憑藉他超強的戰略眼光,平定邊疆之後就明智地選擇從邊地撤軍,一方面節省開支,另一方面防止藩鎮坐大、形成外重內輕的危險局勢。
不過此時在內憂外患的大背景下,陸鴻望着這些空蕩蕩的兵舍,就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了。
此時這座驛站裡不能說沒有駐兵,其實還是有二十名士兵的。
只不過這些人基本上不用負擔訓練和作戰任務,他們只需要按時走上哨樓探查周圍的敵情,其餘時間便充當驛丁,爲往來的大兵們服務,這種兵員的戰鬥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甚至連過去上河村的團練兵也完全能在實力上甩下他們幾條街!
昌黎驛駐守的二十名士兵分成兩個什,分別由兩名什長帶隊,也由這兩名什長充當驛丞。
今日是六月十九單日,因此是一位姓抄的胡人什長管事兒,陸鴻他們這隊人馬冒着傾盆大雨“殺”進驛站的時候,那抄什長已經洗過了頭臉,打算鑽進被窩裡挺屍了。
“快快快,燒熱水、熱菜熱飯送上來!”陳三流進門便呼喝起來。
抄什長聽見了外面急促的馬蹄聲,以及這一句大喝,他手下的驛丁們已經開始行動起來,架柴起鍋燒水做飯,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並不因爲這些大兵們惡劣的態度而痛恨甚至怠慢,相反的,他們接待的來來往往的都是這種粗胚炮嘴的大頭兵,那位豁牙大爺的說話已經算是比較客氣的了!
有些小軍官被上級差去跑腿送信,原本就是受氣的勾當,到了驛站裡少不得要拿他們這種“下等兵”撒氣,動輒罵娘毆打,只要不太過分,都得忍着,最多送飯送菜的時候給他們加點兒口水鼻涕的“佐料”。
這裡“過分”與“不過分”的標準也很寬泛,能鬧出人命的就是“過分”,打出點兒青紫淤血皮外傷都統統算在“不過分”裡面……
抄什長推開他那扇已經歪作半邊的破門,扯住一名披着蓑衣的匆忙經過驛丁問道:“來的是甚麼路數,有軍官嗎?”
那驛丁手裡提着兩隻空水桶,停下來說:“不知甚麼路數,好像來頭不小,有個六品官!”
抄什長“嘶”地吸了一口涼氣,怪道:“是個大官兒啊!有沒有動手?”
他想着萬一對方脾氣躁的話,自己還是老老實實躲在屋裡算球,省的出去白挨一頓手腳——有些人就專喜歡糗他們這些管事的……
誰知
那驛丁笑眯了眼,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和氣得緊,幾個露面的兄弟一人賞了二十個錢。”
“哎呦,我得去拜見!”抄什長連忙把肩膀上掛着的腰帶撇下來,胡亂纏在腰上,一邊感嘆道,“你們漢人有句老話說得太對——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越是大的官兒脾性越好,這話擱哪兒都不錯!”
那驛丁笑道:“你快去罷,等大官們吃上了飯就不大容易接見了。”
抄什長白眼一翻,說:“我還能不知道?去忙你的罷。”說着急忙忙從門後面摘了蓑衣斗笠,鞋也顧不上穿,光着腳丫子就在泥地裡噼裡啪啦地趕過去了。
這時陸鴻他們已經在屋子裡拾掇停當,軍馬都被驛丁們牽到馬棚裡喂草料去了,剛剛上了兩壺備着的開水,十幾個人湊着三個臉盆擦洗着臉脖子上雨水、汗水和泥漿的混合物。
陸鴻頭一個洗淨了,坐在方桌邊上等着飯菜,同時拉着幾個老弟兄,鋪開輿圖仔細地辨認着。
“打前站的兄弟說,懷遠軍指揮使昨天帶兵出榆關去‘掃外圍’了,今天也未必能回來,咱們明天趕過去說不定恰好能碰上。”陳三流指着懷遠軍的位置說道。
所謂“掃外圍”就是一種長期堅壁清野的戰略,關內的駐軍要不定期出關,把方圓數裡甚至數十里地能夠給予地方攻城用的石塊、樹木,還有可供遊牧民族牛馬吃嚼的草料全部就地銷燬,或者運進關來,總之是不能留給敵軍可用之資。
所以陸鴻他們這趟來的既不巧也巧,恰好趕在扶吐瀚“掃外圍”的時候遲到。
至少從這一點上說明,這個扶吐瀚還是比較盡職的。要知道掃外圍這種事可不是甚麼輕鬆活兒,而且半點功勳也記不上,所以有許多邊關將領對掃外圍的職責往往是應付差事,或者乾脆就當沒這條規矩,從來不幹。
比如前頭那廣邊軍指揮使畢大維——他們廣邊軍大寨外面的草甸子都能藏下兩千兵馬了,也從來不說出去割回來餵馬……
不一會門外輕輕響了三聲敲門,一名侍衛便拉開門來,瞅着外面躬着身子賠笑臉的抄什長問道:“甚麼事?飯菜好了?”
“回長官的話:還沒!”抄什長的神情之中滿是謙卑的笑容,攔住了正要沉下臉色關門的侍衛說,“小的忝爲昌黎驛的什長,能否拜見一下屋內的將軍?”
那侍衛轉過臉來徵求陸鴻的意見,見他們家大人點頭,便把門又拉開三分,硬邦邦地說:“進來罷!”
這間屋裡原是隻住十人,現在他們一行十三人已經擠得滿滿當當,倒不是沒別的空房了,事實上這裡甚麼都缺,就是房屋和地皮不缺。
他們之所以擠湊在一間,還是爲了相互照應,這大雨天的發個號令也聽不真切!
那抄什長摘了斗笠夾在腋下,小心翼翼地踅進門裡,衝着每一位侍衛都拱手作揖,最後來到陸鴻他們圍坐的桌邊,又做了個深長久遠的大揖,高聲唱喏:“小的昌黎驛什長抄包拜見各位將軍?”
陳三流連帶胡小五、王正“譁”的一聲全都站了起來,因爲他們還並不是將軍……
這裡只有一位將軍,那就是陸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