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都護府大院今日充斥着幾分詭異的氣息。
幾個平日裡見了面有說有笑的同僚,今天卻神情古怪,早上辰時上衙的當兒,那些熟識的官員們在歸德巷都護府大門口相見時,卻都緊緊抿着嘴脣,互相之間胡亂拱一下手,顯然並沒有甚麼心思寒暄見禮。
儘管昨天就是個闔家團圓的大好節日,但是這些七品八品的官員們似乎並沒有沾染上中秋節的喜慶,當然了,原因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今天是新副都護上衙的第一天……
戶曹參軍事賀綸拖着有些沉重的雙腿,睡眼惺忪地從家門出來,高高的木屐踩在歸德巷的積水裡——儘管已經過了一夜,但是平州城中的平均水位好像並沒有下降多少——呱唧呱唧地向都護府大門走去。
身旁也不知是誰跟他打了聲招呼,但是賀綸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停下來與人作揖行禮,並且說一些大早上討口彩的客氣話。事實上,剛纔和他打招呼的人,也並沒有和他多囉嗦,嘴裡咕囔了一聲便快速從他身邊經過走了。
所以賀綸佝僂着背脊,低垂着腦袋,耷拉着厚厚的眼袋,甚至連對方是誰也沒能瞧清!
當他走到都護府大門前的兩頭石狻猊中間時,忽然聽見一聲高亢的叫嚷:“賀紀真!早吶!”
賀綸擡起頭繃起眼袋,但是並沒 有挺直了背脊向前看去,只見一個精瘦矮小的中年官兒正在前方几步之外興沖沖地向他打着招呼。
“錢別駕,您這一大早怎麼這樣高的興頭兒,遇着啥好事了?”賀綸奇怪地問。
面前那人叫做錢遙,字致遠,官居平州別駕,雖然是個從五品上的官兒,比賀綸高出好幾階,但是這人是個直腸子的性格,與誰都不擺架子,時間久了,大家對他也就不怎麼害怕。
錢遙聽他這個話,當即把眼睛一瞪,怪道:“一大早卻不興別人心情好,豈有此理?”
賀綸也察覺自己問的不對,只得拱了拱手,並且湊近了壓低嗓門說道:“你難道不知,今天是新副都護坐堂?”
錢遙更加奇怪了,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說道:“你莫不是失心瘋了?誰坐堂還不是爲咱們大周朝辦事,難道因爲這個我就該哭喪着臉?”
誰知道賀綸居然點點頭,說道:“我是瘋了,不只是我,大家都瘋了!昨天晚上……”他正要絮叨着昨晚在司馬府被溫蒲召見的情形,誰知道頭一擡,那錢遙已經邁開兩條褲子捲到膝蓋的短腿,徑直走進大院門裡去了。
他氣得一跺腳,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錢致遠,別以爲沒你的事,平州城給你治成一窪養魚塘,瞧陸副都護能不能放過了你!”
這賀綸六十歲上下的模樣,是都護府司馬溫蒲的門生,雖然他年紀比溫蒲大得多,但是好就好在他年長勤奮的份兒上,得到了溫蒲格外開恩察舉,成爲溫門諸多桃李之中碩果僅存於官場上的弟子……
當然了,他也是高句麗人,不過他是內部一族的出身,現在雖然還做着個戶曹參軍事的官職,但是過了今天早上,他就不知道該滾到哪裡去賦閒玩兒了!
昨天他的老師,也就是溫蒲,連夜叫了他去談話,並且明確地表示,他這個戶曹參軍事不用再幹了,陸副都護帶來的一位洪大人會接他的班,至於他下一步會調去哪裡,那要聽陸副都護的裁決……
沒法子,誰教他到現在半個功名也沒考上哩!他現在這個正七品下的官兒已經是他的老師破格替他爭取來的了,隨便換成哪個主事的,也不可能給一個察舉出身的官吏坐到正七品的位置!
他知道和他同樣命運的,還有他的同僚,現任參軍事的笪子明,雖然不是溫氏門生,但也是憑藉精明幹練而被溫蒲察舉的官兒,他倆很可能要捆在一起,被陸副都護一腳踹到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
功名這玩意兒,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
可是也沒辦法啊,誰教他們遼東文風稀爛、基礎薄弱,考試起來根本爭不過中原和山東的那些人精!
甚至有人不無酸意地說,整個遼東的文氣,已經全部被他老師溫蒲
一個人佔盡了……
就在賀綸拖着腳步走進議事廳的時候,同僚們基本上已經到齊了,他在一幫曹司官員中間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便偷眼打量着公堂上,大部分人都是平日裡熟的不能再熟的老朋友,除了排頭的那位雙眼發直的孔長史,和末尾幾個從沒會過面的生臉孔。
他轉過眼角,用餘光仔細地觀察着末尾的那幾個人,想找找誰會是那個接替他位子的洪成,接着就看見那三人之中,一個面相和善、四十五六歲開外的中年官兒正向自己點頭微笑。
他連忙收回了目光……
陸副都護還沒來,大家都一聲不吭默默地等待着,誰也不知道這個新任的副都護是擺架子拖時辰哩,還是確有要事在處理。但是大夥兒的臉上都沒表現出半點的不耐煩來。
過了一會,賀綸又忍不住撩起眼皮子掃了一圈,只見那孔長史仍然丟了三魂七魄似得坐在位子上發呆,往下錢遙正晃着腦袋,也不知在回味着哪一齣小曲兒,防禦使成凹斗的位子空着,另外就是錄事參軍事和他們五曹的長官,大多數都是眼觀鼻鼻觀心,老僧入定一般正襟危坐,再往下三位參軍事,其中一個低頭耷腦沒啥精神的,就是他的同患難的老朋友笪子明……
嘿,這孔長史來了強援,應該精神抖擻着纔是哩,怎麼也好像沒睡醒似得,把個空氣當書本子那麼認真地觀瞧?
賀綸在心裡腹誹着,他也漸漸地看得開了,反正自己做了這麼久的七品官兒,也是賺了的,即便馬上就要丟了,那也沒啥可惜的……
而剛剛被他腹誹的孔良,此時卻並不是沒睡醒,他還在想着前頭陸鴻在他家說給他的那件事兒……
那件事給他的震撼實在是太大了,而且絕不亞於前天晚上在副都護府被陸鴻痛批的震撼!
那個叫甚麼來着?
對了——“三級科舉制度”!
他腦子裡現在轉來轉去就是那幾個詞:州試、道試、殿試、秀才、舉人、進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