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歇了一氣,只覺着渾身懶洋洋的,說不出的愜意,忍不住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姓吳的管事。
那老傢伙半靠在新移栽的香樟樹上,擺弄着旱菸鬥,眯着眼有一口沒一口地嘬着,似比他更愜意得多了。他咬咬牙爬了起來,隨手撣了兩下身上的灰土,走到吳管事的身邊說道:“吳叔,今天能不能早一刻歇工,我想去街上轉轉。”
吳管事他們這幾日也處的多了,彼此見也都熟稔的很,因笑道:“咋着,小陸,你是想到烏梅巷子裡去找姑娘啦?”他說的烏梅巷便在城北集市口邊的一處巷子裡,從都督府東街轉出去往北走半刻鐘便到了,是個有名的煙花巷。
陸鴻撇撇嘴,並不想在這種無聊的話題上和他掰扯,將早上順道買的一包二兩重的菸絲丟到吳管事手上,說道:“我想到書肆淘兩本書去。”陸鴻身上揣着臨走時胡順塞給他的幾錠銀子,還是他乾孃專門叮囑了拿給他花銷的。
吳管事笑眯眯地舉起菸絲聞了聞,點頭讚道:“不錯,好煙!”說罷又搖頭,“今日是真不行,督帥臨走前吩咐了,說你們這趟活路做的不錯,都督府修的很滿意,晚上要犒賞你們……這不,那些大匠人都是提前半個時辰給歇的工,酬勞也一人多加二百錢,估摸着這會兒都下了館子啦。我還聽砌池子的老鄭說,他和幾個倒騰假山的大工約好了到蠍子館喝酒吃蠍子去。現在的人也是奇了怪了,你說好好的魚肉不吃,偏偏好上個吃毒物……”
他知道陸鴻是這幫泥腿子中間唯一一個識字的,因此也不奇怪他買甚書本子來看。只是這吳管事喋喋不休說了一大通,陸鴻總算是明白了,今天李督對新建的都督府大加讚賞,派了人在營裡做了好酒菜,專一犒勞這些民夫的,因此一會兒便有大頭兵來領他們回營了。
陸鴻心想買書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了,他也不是突然起意要看甚麼書,只是昨夜去張軍醫那裡給王正拿藥,恰見到張迪正在蹲地上收拾一堆紙片,一問才知是一本《金匱要略》,因翻看太頻以至斷了線筋。這一本書七八百張紙,要重新整理裝訂頗費工夫,因此陸鴻便想着從城裡帶一本給他,順便買幾卷時人臨摹的褚遂良《千字文》。
正如張迪所說的,軍營裡實在是枯燥無聊,總得尋摸點事情來打發時間。
過了沒一會,果然幾個兵丁走了過來,徑直向陸鴻招手。
這幾日民夫畫押簽到都是陸鴻在幹,有上官問事也是他去回話,連日下來儼然成了這批民夫的小頭目。他這時只得舍了吳管事,走到那幾個兵丁面前。
當前的彷彿是個伍長,見他來了便道:“陸鴻,帶上你的人,回營了。今天歇的早,嘿嘿,咱們幾個也沾光。老規矩,不準吵鬧,不準擅自離隊就行了,走罷!”陸鴻一面走一面把三流子踢了起來,其餘人見了也都一骨碌起身,各自呼喊同伴去了。
片晌之後七百餘人在都督府大堂前站好了,陸鴻跳到石墩子上掃了
兩眼,心中默默一算便知道人已到齊,於是找吳管事交了差事,跟着幾個兵丁回營去了。
回到營房天已擦黑,那幾個兵自去繳令,陸鴻帶着人回到輜重第三營。進了營盤之後所有人都發現,這大營裡少了些甚麼,也多了些甚麼。他們留在營盤裡的兩千同伴不知所蹤了,卻多出來十幾個廚子,和十幾個裝着冒尖白飯、饅頭、燒肉、青菜的大木桶,甚至還有好幾十壇剛剛開了封的酒……
陸鴻苦笑搖頭,這李大都督以民夫充援軍,打發了徐州鄧波,都督的權術;借興修府邸之勞以酒肉賞賜,堵了餘下這些民夫的嘴,也是都督的權術,玩弄權柄直似打仗,何其難也哉!
華燈初上之時幾十座大大小小營盤組成的青州行營漸漸止了聲息,像一頭終於入寐的雄獅陷入一片安詳的寧靜之中。
陸鴻向輜重營借了一隻籃子,拎着三隻菜肉冒尖的大海碗並兩壺酒,踩着剛剛點起火把的微光,出了第三營便奔軍醫營去。
青州行營裡軍醫官共有一個隊百十人,也是隸屬後軍輜重營,因此軍醫營離第三營不遠,走一炷香的時間也就到了。
不過醫官條件優渥,管理也相對寬鬆,一部分甚至住着獨門小院,因此進了軍醫營要找到某位醫官的住處反倒要費一些時辰。
好在陸鴻要去的地方是醫官值夜的營房,這幾日也是走熟了的。
他是來給王正送飯的……
當然了,王正屁股上的傷歇了四日便沒甚大礙了,只是十天前一大早上工便不小心撞倒一摞半人高的牆磚,不幸砸斷了兩根腳趾骨,只得老老實實在都督府的工地上躺了一天,晚上又給扛了回來送到張軍醫那裡。
這小子倒好,說是來做活的,攏共只幹了頭一天,剩下時候的都是在軍醫營裡磨光景。他們在都督府做了十幾天的活兒,也度過了軍營裡的第一個中秋。
陸鴻想着自顧笑了起來,輕車熟路地繞過一個曬草藥的土場,來到張迪值夜的那座營房前。
“鴻哥,今個咋回來這樣早?”
他遠遠便聽到王正歡快的招呼,擡頭一看,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原來王正此時優哉遊哉地躺在營房外的大遮棚下納涼,受傷的腳蹺在一根木樁子上,腳趾綁着幾塊小夾板,正沒心沒肺地朝他笑着。
這時張迪聞聲從營房裡走了出來,也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陸鴻提起籃子晃了晃,說:“張醫官,還沒吃夜飯罷,我們那邊今日伙食好,給你捎了一份。”
張迪也沒和他客氣,伸手接過了籃子,似隨口說道:“聽說你們那些營裡待命的老鄉被徐州的鄧波將軍帶走了?”
陸鴻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便無奈地搖搖頭:“張醫官真是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是啊,他們這一去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回青州了……”
說着又自嘲地笑了笑,“不過咱們也沾了他們的光,被督帥大
人賞了一頓酒肉不是?”
張迪眯起眼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他一遍,見他眼神淡淡得看不出一絲喜怒,心裡越發地納罕。
陸鴻感覺到他的注視,也擡眼看去,兩人目光輕輕一觸便各自收了回來。
張迪往籃子裡瞧了一眼,冷笑着又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就賞了這些東西……我也是猜到李督必會藉由頭安撫你們,如今看來,咱們督帥大人的器量畢竟還是……”
他沒再往下說,因爲他知道,聰明人之間原本是不必將話都說到透徹,而是又接了一句,“陸兄弟,我看過你們的花名冊,你是載道三十年庚午年生的罷?”
陸鴻一面暗歎他神通廣大一面撈出一隻海碗遞到王正手上,說:“張醫官記性倒好!”
張迪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多說甚麼,轉身從屋裡搬出一條矮几、兩張馬紮便將酒菜擺下來,兩人各自虛讓一下坐了。
張迪一面倒酒一面說:“我是載道二十八年戊辰年生,比你虛長兩歲!陸兄弟也不必醫官長醫官短的,叫我表字承啓就好,呵呵。”
這時遮棚外傳來一聲嘶啞嗓子的叫喊:“張軍醫,給咱也起個表字唄!”
話音未落,一個寬胖的身影走了進來,原來是那天在民夫們帳中生事的小軍官,陸鴻依稀記得是姓楊。
張迪見了他,有心給陸鴻出口氣,便戲謔地道:“你就字‘備操’,劉備的‘備’,曹操的‘操’。都是梟雄,也不辱沒了你!”陸鴻一口酒差點沒噴在身上,只得低頭假裝咳嗽掩飾。
那姓楊的小軍官很是高興,用手比劃着說:“張醫官,回頭受累給咱寫下來。”
張迪奇道:“楊智,你不去睡大覺跑到我這裡來作甚,聲音不對,風寒了?”
“屁的風寒,今天被甘校尉罰喊了兩百遍軍令,嗓子喊壞了,有啥藥不?”楊智摸着喉嚨愁苦地道。
“這用啥藥,衝兩杯苦茶涼了之後喝,兩天就好了……
如果想好的快就找一塊皁角搗爛了就醋倒進喉嚨裡再吐出來,明天一早就好。”
楊智連聲答應,罷了說:“我去輜重那要點皁角去……”正要走,又轉了回來,“張醫官,手氣你能治不?”
張迪把他的胖手拽到眼前來手心手背細審了一番,怪道:“你這手好好的……”
“不是這個手氣。”楊智連忙把手抽了回來,一本正經地說,“最近和丙團那幫猢猻推牌九老是輸,手氣越來……哎呦!”
“給老子滾遠點!”張迪不等他說完便笑罵着踢了他一腳,楊智啞着嗓子壞笑兩聲便跑了出去。
張迪重新坐了下來,見陸鴻饒有興味地看着楊智的背影,笑道:“你和這些兵接觸的久了就知道,其實都挺不錯的。”
他沒說人不錯還是能力不錯,抑或二者兼有,陸鴻只得點了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