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衛此時就貓在濡河谷奮力拆卸帶上草原的攻城器械,十五架輕型牀弩和三架重型牀弩挨個兒拆成細碎零件,然後斧劈錘砸,甚至於付諸一炬,就是爲了不讓胡人拿到了,轉過頭來用這些攻打漢人的城池關隘。
這種輕型牀弩工部一個器械作坊每月可以生產六架,重型每月一架,現成的圖紙和工藝,因此對胡人來說十分新鮮的玩意兒,在大周軍隊眼中並不是甚麼了不得的珍惜物事。
而且聽尚書省裡面隱隱約約傳出來的消息,天物寺最近已經開始研究一種更輕便殺傷力更大的玩意兒,據說是受到沭河大營那幾門神火炮的啓示,打算利用火藥的威力造一些能夠密集而快速打擊的新式連弩——這種東西只要做出來,對騎兵的殺傷力簡直是毀滅性的!
龍武衛們在有條不紊地忙碌着,女軍反倒顯得清閒下來。
而我們的陸鴻,此時就率領着五千多兵馬,在距離濡河谷六十多裡的某處,聚集着手下僅有的幾位軍官,商量着下一步的進程。
照例是沒甚麼水準的人先發話,這叫做“拋磚引玉”。
“我覺得還是按計劃往東走,有仗打就進,打不贏也能順利撤進營州。”說話的是樑海……
趙清德依然輕易不發表意見,但是坐在下首的三流子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不如就在這等江副使和趙大成他們,咱們現在只有步軍,追不上跑不遠,打了也是白打。”他身負斥候之責,對周邊的情勢最是瞭解不過,因此也能坐在幾個頭頭腦腦的中間發表意見。
趙清德搖了搖頭,仍然沒有說話,上頭默默坐着的陸鴻也沒有點頭或搖頭,甚至半分迴應的表情都欠奉。
段興——也就是段校尉——咳嗽了一聲,等到大家都看向了他,這才說道:“那個……雖說這是貴軍的會議,但是陸將軍既然請了段某來,那段某就說一點兒淺見……”他見大家都沒反對,便接着說,“瞧龍武衛王大將軍的意思哩,似乎這幾天就是準備突圍的,我老段既然被派出來求援,那麼最少也是要做任務應個景兒——現在胡狗也不知是個甚麼想法,散在草原上的清掃明顯收縮了不少。我覺得哩,不如再往濡河谷靠攏一些,等到大軍突圍的時候,多少襄助一把,也多幾分勝算。”
他說完就閉上了嘴,也不管大家同意還是反對,總之好像真的只是“應個景兒”罷了。他約莫是這麼多翻山越嶺出來的人當中頭一個找到“援兵”的,因此這點初衷總是要維持一下。
可是具有決定權的陸鴻依然沒有任何表示,他的眼睛盯在輿圖上幾乎沒有移動片刻,將那幾條簡單勾勒的表示山山水水線條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開口嘟囔了一句:“咱們往西口去好不好?”
樑海和三流子都是一愣,段興半閉着眼靜等下文,趙清德卻緩緩地點了點頭。
“趙旅帥,你甚麼意見?”陸鴻索性直接下令讓趙清德開口,他想聽聽所有人的看法。
誰知趙清德好像半點主意也
沒有,乾巴巴地說:“您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樑海卻十分的不滿意,抱怨道:“老趙,你這樣可不成,現在不是拍馬屁的時候!你的腦袋清醒,有啥想法就說!”他顯然是不贊同往西的——那裡太危險了!
趙清德乜了他一眼,搖頭道:“我沒拍馬屁。”
陸鴻被他倆逗得樂了,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往西,我猜龍武衛大軍多半還是往西突圍,咱們該接應一下!東邊反而不能再去,濡河谷東口有四萬大軍,只要他們聽說奚王牙帳遇襲,肯定頭一個回師救援,咱們這一向東正說不定好撞人家刀口上。”
趙清德又點了點頭,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他見樑海的眼神古怪,只好勉爲其難又補充了一句,“濡河谷東口是爲了嚴防大軍向營州境內撤退的,肯定都是精銳,咱們可打不過。”
樑海奇道:“那西邊就不是精銳了?”
趙清德道:“東邊嚴整,西邊鬆散,只要大軍向西突圍,局勢大亂之下,咱們有的是機會渾水摸魚……”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語言還頗爲詼諧,因此呵呵地笑了兩聲。
“那你們怎麼知道大軍會向西突圍?不是說東邊的精銳會回師去救奚王牙帳嘛,到時候圍堵一空,龍武衛自然是向東走!”樑海還是不明白。
趙清德把嘴一閉,懶得解釋了。他自從跟着陸鴻之後,久已覺得清靈軍除了李霖沒一個能真正說得上話的,他甚至認爲自己應該和平海軍的趙大成調換調換,把這幾個愣子湊一起隨他們去瞎咋呼!
而他,還是喜歡和聰明人說話,那不費勁,更不費口舌,所以他才應該在陸將軍的手下帶兵……
他不僅喜歡陸鴻,也喜歡將軍身邊那位胡校尉,在他看來,這位胡校尉雖然不帶兵,卻也是個會動腦子的,他倒不是瞧不上樑海,只是純粹覺得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這個樑海總是讓他囉嗦一些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廢話!
——明知道他懶得說話麼!
陸鴻瞧着兩人一到談論正事的時候就開始雞狗不到頭,讓他不得不想起趙大成和左虎兩個,他不禁在心裡喟然長嘆一聲:看來真是家家都有本難唸的經啊!
樑海瞧出趙清德又犯臭脾氣了,索性把臉轉向陸鴻,直截了當地問:“將軍,我的爺。你倆行行好,別老猜燈謎了,有啥打算直說好啦——要麼乾脆也別解釋,就說怎樣打,咱們拔刀就上,心裡還輕快些!”
陸鴻看來是沒法羣策了,只得一層一層地給他們剖析講解:“還記不記得當初朝廷發兵掃北是出於甚麼目的?”
樑海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只能在心裡默默思索着前頭看過的軍報檄文:茲發天兵塞北,以懲侵犯之罪……務以清掃打擊爲要,斷其根本……
如果沒記錯的話,檄文上就是這麼寫的。
斷其根本,甚麼是根本?
“‘根本’就是兩胡的畜牧生產,這是他們賴
以生存的條件。咱們即便是打擊了奚王牙帳,消滅他們幾萬兵馬,但是隻要草原還在,牛羊還能繁衍,他們終究還是可以死灰復燃!所以某一個具體的軍事目標並不是這次掃北的目的,現在既然已經無法將戰火燒到契丹人的領地上,那就只能儘可能地在饒樂草原上多燒一會,將這鍋水攪得越混越好。”陸鴻在輿圖上饒樂的區域畫了一個圈,“王大將軍是個對戰略目的十分清醒的人,因此不會尋求向東方突圍回到營州佈防了事,肯定會向西再騰挪一番,多踐踏幾片牧場,多禍害幾羣牛羊,把春夏兩季取得的戰果鞏固下來,最好是拖到深秋初冬,那麼奚人就算是完了!至少未來幾年都只有躲在草原舔傷口的份兒……”
樑海和段興聽得連連點頭,趙清德又補充道:“而且奚人失去了牧場,只能往北尋求契丹人的接濟,也就成了個大累贅,這就觸及到契丹人自己的切身利益,八部人未必都能答應,說不定兩胡聯盟就此不攻而破。”
段興也恍然大悟,配合着說:“怪不得出發時專門有兵部的人來開會,說北方的牛配種在三四月和七八九月,羊在六月以後這些,當時大夥兒還納悶,咱們又不養牛羊,說這些作甚——原來是這麼個緣由!”
樑海是久在關外的人,嬀州地方就有很多遊牧民族的習性,因此他知道的最清楚,連忙糾正了段校尉,說道:“兵部的人可能搞錯了,塞外的牛羊九月初以後就不大生產了,因爲九月後漸漸天寒地凍,牛犢、羊羔根本活不成……”
然後說了一大通草原上的民謠,甚麼“春忙牛、夏忙羊,秋天早早迎姑娘”之類的,然後在一片歡快聲中將草原畜牧經驗交流大會推向了高潮……
六月初一,陸鴻部在斥候營的掩護下向濡河谷西口折返靠攏,傍晚時分到達距離西口三十里的一處河灘飲食休息。這裡原本約莫是個部落的臨時棲息地,河灘子上一溜排殘破的木樁,是作圍欄用的。
樑海應着陸鴻的命令,一疊聲地催促衆軍儘快吃喝休息,拉屎撒尿也得瞧着時辰,然後抓緊趕向下一個地點!
這裡絕對不是個安全的歇腳地,如果不是一天趕了六十里地都沒歇氣,而且已經有邊軍掉隊的話,他們是不可能在這裡稍作逗留的。
現在就斥候營已經探明的敵軍就有好幾處——他們屁股後面有個三百多人的騎隊一直不緊不慢地跟着;北面有個驅趕羊羣和運送糧食的輜重駝隊,隊伍前後近十里長,還有一千多騎軍和三五百步卒護衛;西面還有一個奚人還是契丹人的簡陋兵寨,裡面駐紮着約莫七八百的敵軍。
只是這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就充斥着至少四路兵馬,再往外可想而知。
他們此時所打算的,就是尋找戰機幹下那個駝隊,然後找個地方好生捱過一夜,靜等大軍突圍的消息。
可是誰也不知道,濡河谷中此時已經是一派肅殺,衆軍飽食披掛,衣不解甲馬不卸鞍,都睜圓了眼睛等待着,因爲突圍的時辰就在今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