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翔跟在後頭,本以爲他那婆娘會大發雷霆,將高健趕走,因此扭過臉不敢看陸鴻他們的臉色……
誰知範娘子非但沒攆人,反倒熱情地張羅起來,向高健點了點頭,說道:“啥變了,就是老啦。正實,快進屋坐,這兩位小大人也進屋。”說着麻利地從陸鴻和小金子手裡接過東西,而且並沒有扭扭捏捏地虛讓推辭。
範翔頓時便摸不清明堂了,心想這女人的心思怎轉得恁快?不過他也精乖,急忙借坡下驢,略過了高健的事情,瞪着他婆娘斥道:“甚麼‘小大人’,沒規沒矩的,這是咱指揮使陸大人!”
範娘子吃了一驚,將陸鴻上下打量了一眼,這才堆起笑臉道:“原來是陸大人,鄉下婦人眼拙,不識得尊相,莫怪莫怪。”說着轉臉向一雙兒女道,“丹青、綠桐,來見過大人!”
那兩人趕忙過來,同時作禮。那男的也就是範翔的兒子,名叫範丹青,約莫二十五六,雖然取了個文人名字,但是膚色黝黑,體型微胖,活脫脫像個莊稼漢子。看來範翔並沒有打算把他的兒子往仕途上培養……
陸鴻和氣回了半禮,笑道:“老範,還說過幾天得了空就來蹭你家的酒,誰知道今日就來了。”
說話間從屋中出來一位拄拐的老翁,一身粗布舊袍,鬚髮皆白,精神倒矍鑠得緊。只見他邁着大步走進院裡,也不用介紹,徑直到陸鴻面前,雙袖一抖,露出一雙枯瘦的手來,抱拳道:“田舍翁見過大人。”
範翔在一旁道:“這位是家父。”
陸鴻等人趕忙上前敬禮,深深做兩個揖,一齊說了些祝福安康的話。這位老爺子的氣派來得比範翔還大,看來並非等閒之輩。
範翔對高健使個眼色,然後向老爺子請示道:“父親,陸大人特地帶了一位國手神醫來給母親瞧病,這便請人進去罷。”
老爺子見了他一身衣衫不整的樣子,顯得頗爲不愉,哼了一聲便不再理他,轉向高健道:“高醫官,承你的情,到底還是要你來治老太婆的病。”
範翔悚然一驚,他這老父只在先帝載道年間與高健會過一次面,誰知相隔近十年,竟還是被老爺子認了出來。
高健既已無所隱瞞,便索性大大方方地道:“老大人說的哪裡話來,小侄從前與範大哥情同手足,若早知老母身子抱恙,哪有這般姍姍來遲的道理……”
他一番話說得範翔滿面羞慚,低了頭不敢言聲。
範家老爺子又瞪了他
一眼,便把住高健的手臂,道:“小高,你隨老翁進內間去瞧;鵬舉,你招待貴客;陸大人,小老兒先失陪了!”
他向衆人一一交代,彷彿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軍,自由一股威嚴。衆人不由自主地都遵命下來,不一會便見兩人轉過前廳,進了裡間的臥房。
陸鴻奇怪地問範翔:“老爺子這是……”
範翔面帶愧色地道:“家父做過兩任秘書丞……職下的事情想必大人也知曉了,就因爲那件案子,家父也被貶了官……”
陸鴻恍然,怪不得這老頭這樣大的架勢。
這時範娘子橫插了過來,沒好氣地道:“你好意思說?”
範翔唯唯諾諾,不敢再言。
陸鴻肚裡好笑,沒想到這範胖子在指揮所見他是人模狗樣,跟他咬文嚼字的,回到家竟是個懼內真丈夫!
範娘子支使兩個兒女去劈柴打水,自己向陸鴻告罪道:“陸大人,叫鵬舉陪您先坐着,我去弄飯。”
陸鴻讓她自便,跟着對範翔使了個眼色,便徑自往偏遠處走去。
不一會兩人走得遠了,來到一片不大的松樹林裡,小金子在林子外頭轉悠把守。
陸鴻一改剛纔輕鬆的顏色,神情凝重地道:“範錄事,你知道我來平海軍、來你家的用意,也就不必贅言。”
範翔點點頭,不置可否。
地上的松針早已腐敗綿軟,兩人走在上面並沒有發出多大聲響。
陸鴻見範翔這般情狀,只好再勸:“老範,這四下裡沒有別人,你有甚麼顧慮可以儘管說出來。”
誰知範翔搖了搖頭,道:“職下看得出來,大人是真正想要扶起平海軍的人,爲人也比劉德海他們正派得多……只不過在咱們這塊巴掌大的地方,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瞧您勝算不大。”
陸鴻眉頭一皺,隨即又舒展開來,說道:“那你看劉德海優勢在哪?”
範翔道:“通過替他們整理過的賬簿來看,劉德海貪墨的錢有一部分是流到外邊去了!職下接觸的雖然只是冰山一角,不過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流出去的這個數目絕對不小。至少在這個數……”
他說着伸出手掌比了一下。
“五千緡?”陸鴻猜道。
“五萬!”範翔冷笑一聲。
陸鴻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相信地問:“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這幾年朝廷給的軍餉都貼進去也不夠……況且據我所知,平海軍很多
邊戍軍是犯了重罪發配來的,根本不需要付給銀餉。”
範翔臉上一副“太天真”的表情,掰着指頭算道:“銀餉是免去了,但是衣服軍器補貼、伙食補貼、軍馬草料補貼、大寨修繕費用、軍戶安置費、周遭幾個莊子收繳的‘歲供’,還有前頭與海匪之間不清不楚的來往……”
饒是陸鴻記性好,此時也聽得頭大,忙打斷了他道:“甚麼軍馬草料補貼,我怎麼沒瞧見軍馬?”
範翔冷笑道:“當然沒瞧見!應該是您的面子大,在您上任之前朝廷先給平海軍補充了三個團的兵員,並允諾再調一千五百匹軍馬。可是滄州牧監說現成的軍馬都被禁軍調走了,因此朝廷按市價折成錢發了下來,讓平海軍自行籌措——市價一匹軍馬鞍韉齊備者三十六貫又四百錢,這就是五萬多緡了!”
陸鴻萬萬沒想到,原來自己本該有一千五百騎軍的!他也沒算過要裝備一支騎軍竟須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可是現在馬也沒了,錢呢……就剩一千緡在他的兜裡,那還是劉德海給他的“賄賂”錢!
媽的!這個劉德海自己貪了好幾萬,就給老子一千?
雖然他並沒有打算要這筆錢,卻還是感到十分惱火!
其實我們的陸鴻如今並不缺錢,去年幾場大戰,從徐州打到青州再打到泗水,光戰利品就存了一籮筐,後來交給胡順,託人倒騰掉了,足足有近兩千貫錢!
加上在神都時朝廷的封賞,幾十大車的絹匹布帛,此時約莫還在送往上河村的路上……
而且他現在還是個坐擁十四頃田地的大地主,根本就不愁錢花……
“那周遭莊子的‘歲供’和海匪之間的來往是怎麼回事?”陸鴻又問。
範翔道:“‘歲供’是附近幾個農莊每年照例湊給平海軍的‘份子錢’,說難聽些就是保護費!至於與海匪之間的來往,職下也只是猜測,前幾日海匪突然上岸,卻繞過了咱們平海軍,最遠搶到趙家集附近,劉德海也好像提前收到了風聲,一早便下令所有邊軍一律守在寨子裡,禁止出入。職下便猜測這其中有甚麼貓膩……”
陸鴻點點頭,道:“那你知不知道流出去的五萬緡到底是甚麼去向?”
範翔此時卻閉上了嘴巴,半晌才道:“就是這個去向太棘手哩,否則光憑劉德海那幾個人,早就被前任指揮使拿掉了!”
陸鴻深深地皺起了眉頭,心裡冒出了一個名字:“你說的是李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