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本將要的東西爲何遲遲不交?”此刻陸鴻已經坐回了大案後面,兩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仇毫。那兵曹參軍神色狼狽,臉上青一片紫一片,正跪在仇毫旁邊,顯然“請”來時被三流子動用了幾分“特殊手段”。
相比之下倉曹參軍仇毫就要聰明一些,不僅沒有捱打,反而神完氣足地仰着腦袋,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反正那個缺了半顆牙的陳校尉讓他來他就來,要那賬冊毫不阻攔,此刻讓他跪着他也跪着,但是不論陸鴻問甚麼話,他就是閉口不言。
陸鴻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心中冷笑,同時眼角的餘光往敞開的大門外一掃,果然見到隱約有個人影往後一縮。
他等的就是這個人!
當下在桌上一拍,向三流子道:“陳校尉,你告訴我違抗軍令是甚麼處罰?”
三流子雙手抱胸,閉着眼背書一般道:“《大周武帝兵韜》中有,軍中抗令不遵者,責杖六十;陣前立斬!”
其實他懂個屁的《兵韜》,都是事前陸鴻吩咐過,死記下來的。就這一句話足足教了六遍,才一字不落地背了下來。
仇毫渾身一顫,腆着臉狡辯道:“大人,非是屬下有意抗命,實在是賬冊書簿太多,一時未能整理出來,正打算下午就送過來給大人查閱的……”
陸鴻懶得理會,將手一揮,道:“拖出去打!”
三流子一臉興奮地大聲道:“得令!”便帶着兩名邊軍,生拉硬拽地把仇毫往外拉扯。
就在仇毫的掙扎叫喊之中,忽聽門外一聲“且慢”,一個身形健碩的人影走了進來。衆人轉頭看去,原來正是指揮副使劉德海。
那仇毫彷彿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高聲叫道:“劉大人!”
劉德海看都不看一眼,徑直走向指揮使大案,春風滿面地拱手笑道:“陸大人何必大動肝火,這兩個狗東西交給職下收拾罷了!”
他本打算拖延拖延,說兩句好話,把刑責減輕些,並不指望能把人撈走。誰知陸鴻微微一笑,說道:“劉副使肯代勞,那是再好沒有了!”說罷轉向三流子,“把兩位參軍大人押到劉副使那裡去,王正你也去。”
幾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但還是依令去了。
不一會等人都走光了,整個指揮所就只剩下陸鴻和劉德海兩人。
劉德海小眼之中精芒一轉,見他支走了衆人,心中頓時便放下了七分擔心,彷彿一切盡在彀中而已!他帶着一臉虛笑向大案走近了幾分,說道:“大人的胸襟,職下自愧弗如啊。”
陸鴻道:“不,我這
個人呢有一說一,就是見不得下屬自由散漫,毫無紀律——這還打甚麼仗吶?你是咱們平海軍的老人了,後幫我多多管教,我一來資歷尚淺,二來性格太直,難免會有做得不到的地方,還需仰仗你這位老軍官幫襯幫襯。”
他一段話說得語重心長,完全就像是發自肺腑一般。
劉德海嚴重閃過一絲迷惘之色,很快又恢復過來,打了個哈哈道:“大人說得哪裡話來,這都是職下的本分。”說着從袖筒裡摸出一件灰布包裹的事物,放在陸鴻的大案之上,鄭重地拍了拍,意味深長地說,“大人一路遠來赴任,軍中都沒準備一頓像樣的接風酒,這絕對是職下實職,在此向大人謝罪!”
他說完便退了兩步,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上站着。
陸鴻與他隔着大案遙遙對視,忽然哈哈一聲大笑,道:“劉副使有心了!”說着伸手在桌上一撐,順勢站起身來,他的左手剛好壓在那灰布包上,“那麼請劉副使先去忙吧,莫讓兩位參軍大人久等了……”
劉德海嘴上勾起一絲心照不宣的笑意,拱手道:“職下告辭!”
等他轉出了大門,陸鴻便將那灰布包捏起來,三兩下打開來一瞧,只見裡面靜靜地包裹着三張“永興號”的飛錢。
他嗤笑一聲,將三張飛錢拈在手上,隨意地翻了翻,見是兩張三百緡、一張四百緡的,一共一千貫。
陸鴻倒是知道這玩意兒,在這個世界頭一回聽說飛錢時,還以爲是像電視劇中隨處可花的代金券,也就是銀票。
誰知道後來慢慢了解多了,才知道這飛錢只是一種兌換憑證,有點類似於銀行匯票,雖然能夠兌換等額的制錢,但是本身並不具備在市場直接流通的功能。
在這個金銀尚未成爲硬通貨的年代,飛錢的存在對經濟和國家財政的運作有着一定的積極作用!
飛錢一般是在大數量資金流轉當中使用,比如大宗貨物交易、各道州縣軍鎮與朝廷的錢稅餉款往來。這就解決了一宗買賣動輒便需要數十上百輛大車拉銅錢的尷尬……
飛錢也分官辦和私營兩種,凡是公家的飛錢流轉都是由神都的進奏院一手經辦,進奏院也就是各道州縣設置在神都的“駐京辦事處”,各地將稅錢帶到京城,通過進奏院彙總到戶部;或是由戶部下發軍餉和工程補貼、賑濟等到進奏院,再由地方上各自領取。
比如平海軍,每季的軍餉下發之後,由河南道代領,然後青州都督府、青州逐級代取,軍中支應時便派人去往州里領取飛錢,直接在當地官倉之中兌換成制錢,採買或者下發,各按需求開銷。
這種模
式顯然比拉着大車大船在地方與朝廷之間往來運送銅錢要節省、快捷地多。
而平海軍從青州領到的飛錢,全部都是官辦票,也只能從官家錢庫中支應,但是陸鴻現在手上拿的這三張永興號的飛錢,卻絕非官票,這個永興號也很明顯是個私營錢莊!
這就比較有意思了——雖說有時會發生一季餉銀用不完,會當場兌換成部分制錢和一些小額的飛錢,但只限於官票與官票之間的兌換,絕不可能再換成私家票!
那便很顯然了,這錢票兩兌兩換之間,定然有一些不可捉摸的內容……
陸鴻將三張飛錢重新包裹收好,貼身放了,後面的事情便等保海縣岑維元借給他的人一到,即可從賬簿當中着手查驗。
他雖然剛到此地便敏銳地感覺出了一定的問題,其實並不瞭解問題的所在,除了表面上所能看見的風氣糜爛、軍紀渙散之外,劉德海他們並沒有實質的把柄在他手上。
不過現在他總算是猜出了整個平海軍的問題所在——貪墨!
這是最根本,也是最嚴重的問題!看來他還是有必要找一個知道內情的人好好打探打探……
但是這個人並不好找——侯義和孫山都是一道兒新來的軍官,雖然他能肯定侯元良這老小子多多少少也沾過幾分貓膩,但是瞧他投誠的態度來看,應該所陷不深,所以也不大可能知道多少內情。
剩下的就只有範鵬舉了,從兵部的檔案中他看過,這個範胖子還是載道三十六年進士科及第,寫得一手好詩文,豐慶元年時升至從六品上秘書郎,負責朝廷圖書典籍的保管、修訂、編纂,原本算是個頗有前途的“知識分子”。
但是檔案上記載“二年因逆案黜國子監主簿,四年左遷弘文館校書,六年任平海軍錄事”。六年之間自從六品降到從七品再降到從九品上,最後纔來到平海軍做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小錄事——這已經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兒了!
這個極具特點的罷黜軌跡,再結合豐慶二年這個敏感的時間,不難聯想到,又是一樁“桃李園案”的遺禍……
不過陸鴻一直不明白這個桃李園案究竟是個甚麼樣的大案,使得整個朝廷做出如此之大的人員清洗,而且至今人人談之色變!
現在從範翔的檔案上那句“二年因逆案黜”中的“逆”字推測,很可能是一樁謀逆的大案!
陸鴻的腦中閃過陳州王那風度翩翩,氣度雍容的身影,難道這位前太子竟在豐慶二年發動過一次驚天動地的大謀反?
不管怎樣,他準備先找範翔聊聊。
(還有一章中午前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