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對忘年交,那真是談得來,天南海北中外古今無所不說。
張仁奎把他當鎮守使時候的種種趣事,找特別有趣的告訴給孟紹原聽,有些連他的徒子徒孫也都沒有聽過。
孟紹原也和他說些新鮮事。
像什麼國外的電影業發展,美國的金融危機云云。
“想不到,這美國看起來繁華無比,可內中卻也是危機重重。”張仁奎嘆息一聲。
正想再說下去,忽然看到一名弟子進來,衝他點了點頭。
“帶進來!”
張仁奎面色一沉,隨即說道:“紹原老弟,你我且慢閒聊,我有樣東西讓你看。”
一個男人被押了進來。
孟紹原一看便認識,這不是那天在“江心樓”被自己放走的?
“這人叫錢和彪,是我的門下老七的親生兒子。青生,你告訴小太爺誰是老七。”
孫青生當真是有苦說不出,孟長官這“小太爺”都得叫上了啊?
定了定神:“我七爺大號錢伯成,老太爺麾下頭號悍將,爲人忠肝義膽,義薄雲天!民國二十一年,日寇犯我上海,七爺一怒從軍,屢番搏殺,不幸殉國。老太爺聽聞七爺死訊,三天三夜未食粒米,爾後將七爺風光大葬,命我等努力學習七爺楷模。”
說着一指跪在地上的錢和彪:“這錢和彪,那是七爺獨子,老太爺命我五爺收爲徒弟,爲老太爺第四孫輩,平日裡我叫他一聲四弟,他叫我一聲三哥。老四,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
“罪從何來?”
錢和彪垂頭喪氣:“我不該忘了老太爺教導,和黃道會的那些漢奸,還有日本人廝混在一起,犯了老太爺的家法。”
“既已知罪,可心甘情願領罪?”
“我心甘情願領罪!”
孫青生轉過身來說道:“稟老太爺,錢和彪認罪、領罪,按家法,乃重罪之三,當上三刀,下三刀,中一刀,合七刀!他是我四弟,我亦有管家不嚴之責,今情願替他領三刀之苦!”
孟紹原聽着就和唱戲似的。
張仁奎一聲嘆息:“紹原老弟,我張仁奎生平最恨倭奴,三令五申門下弟子不得和日人來往,可惜家中不幸,出了這麼一個忤逆之徒。感念你那天給我薄面,放了他。可我既然知道了這事不能不管,要不然,別人說我張鏡湖說一套做一套!刀來!”
一把鋒利的匕首放在了桌子上。
張仁奎一指匕首:“紹原老弟,人,是你抓的,你稱我一聲老哥,便是我張仁奎的兄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今日這見面禮我送給了你,請你替我執行家法!”
這哪裡是見面禮?分明是個燙手的山芋啊。
孟紹原一點都不客氣,拿起匕首站起了身:“不知這七刀應該如何扎?”
“回小太爺話。”孫青生立刻說道:“左右胳膊各三刀,還有一刀在胸口。”
左右胳膊各三刀倒還罷了。
要命的就是胸口那一刀。
這全看行刑人力度,以及老太爺究竟要不要取他性命了。
孫青生說完便請示道:“老太爺,當胸一刀,天照日月,還是水波無聲?”
孟紹原不用問都能夠猜得到。
天照日月是捅個對穿過。水波無聲就是留他一條命。
張仁奎也沒正面回答:“既然是小太爺行刑,自然有小太爺說了算。”
孫青生不再說話。
可他那表情孟紹原看得清清楚楚,臉上寫滿了不忍。
孟紹原緩步走到錢和彪面前:“鏡湖老太爺生平光明磊落,人所敬仰,怎麼出了你這麼個玩意?你也知道,我是軍統的,做的就是鋤奸,那日聽聞你是老太爺的人,我感念老太爺的爲人,這才放了你,今日既然老太爺吩咐我執行家法,那是斷然不會手軟。”
說完,手起刀落,在錢和彪左胳膊上連扎三刀。
這三刀乾淨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錢和彪痛不欲生,可卻依舊咬着牙跪在那裡硬撐着,老太爺的門下,硬漢子尚有生路,要是軟蛋慫包那就算是真的完了。
“國家危亡,民族泣血。”孟紹原緩緩說道:“上海淪陷,我中華之民正當同心協力,恢復河山,你明知黃道會是些什麼樣的人,卻和他們廝混在一起,還有一點氣節沒有?你明知那裡有日本人,卻依舊熟視無睹,還有一點做人的模樣沒有?”
對着右胳膊又是三刀。
錢和彪就算再想硬撐,這接連六刀鐵人也禁受不住,倒在地上,咬牙切齒,滿頭冷汗,可兩隻胳膊根本動彈不得。
“架起來!”
孫青生一聲令下,兩條大漢一左一右架起了錢和彪。
孟紹原只當什麼都沒看到:“老太爺有老太爺的家法,我軍統也有我軍統的鋤奸令!”
匕首高高揚起。
孫青生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可是,想象中的慘呼卻並沒有來。
小心的睜開眼睛,卻發現孟紹原的匕首,僅僅在錢和彪的衣服上刺了一個小口。
孟紹原把匕首往地上一扔,看都不看錢和彪一眼,轉過身來:“老哥哥,執行家法完畢。看在他父親爲國死戰的份上,這次留他一命!”
他這是刻意爲之。
前六刀,那是真捅。
這是要告訴所有的人,軍統的人殺人絕對不會皺眉,孟紹原有這個膽量殺人。
最後那致命的一刀,孟紹原放棄了,這是個老太爺一個面子。
在張仁奎的地盤上,公然把他的徒孫殺了,老太爺面子上必然放不下。
而且,還特別加了一句,是看在錢和彪戰死的父親份上。
這麼一來,大家都有臺階下。
張仁奎心中果然大喜。
這位才認識的小兄弟,要膽量有膽量,又會說話又會做人,老了老了,居然結交了這麼一個年輕俊傑。
當時沉着臉:“錢和彪,小太爺放你一條生路,你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
“謝小太爺不殺之恩!”錢和彪強忍痛苦:“錢和彪以後絕不再敢如此。將來哪一天小太爺想要錢和彪的命,我絕不皺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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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下去,給他看看傷。”
張仁奎揮了揮手:“紹原老弟,坐,坐,咱們繼續喝酒。”
孫青生也對這位小太爺是心悅誠服,站在一邊,殷勤的倒酒侍候。
“紹原啊。”張仁奎大是感慨:“我請你,不是因爲你那天放過了我的這個徒孫,你的大名,在上海灘那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早就想結交你這位少年豪傑了,可是一直苦無機會,這次,正好讓老哥哥我找到了一個藉口。
日寇佔我上海,我門下弟子紛紛請纓抗戰,我都許了。可惜我年紀大了,上不得戰場,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了。這趕走倭寇,恢復我大好河山,還得拜託你們了。可但凡老弟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我張仁奎絕不說一個不字。”
“老哥哥既然這麼說,那我也不客氣了。”孟紹原接口說道:“自從抗戰爆發以來,黃老闆閉門不出,杜老闆遠走香港,算是有骨氣的,沒當漢奸。可季雲卿、常玉清這些人,全然沒有半分氣節,有的和日本人眉來眼去,有的公然投敵。
這青幫也是混亂不堪,有的投身抗戰,有的變成了爲虎作倀的漢奸。不瞞老哥哥你說,我也殺了不少青幫的人,想來青幫的人也都對我恨之入骨。我是不怕,可青幫弟子衆多,壓住了這一批,那一批又浮了上來,我應對實在有些吃力。”
張仁奎緩緩點頭:“不錯,不錯。像季雲卿、常玉清這些人,資格老、輩分高,他們說話還是很有人聽的。我青幫人多,規矩也多,大輩的一開口,下面的人就一定要去做,要不然就是不尊長輩,不守家法,是要遭到懲處甚至是追殺的。
按理說,我得管,可我早就不過問江湖中事了,黃金榮和杜月笙之前向我請教一些事,我也總是推脫,人老了,腦子不好了,那些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處理吧。可現在好了,他們往家裡往香港一躲,樂得清淨逍遙,可青幫卻亂了。”
他在那裡略一沉吟:“青幫不能留下萬世罵名,不能讓別人指着我們的脊樑骨,說這些流氓過去禍害,現在成了漢奸。我管不動了,你替我管!”
“老太爺有令,紹原不敢不從!”
孟紹原等的就是這句話!
“孫青生。”
“在!”
“你給我放出話去。”
張仁奎決然說道:“今日,我張仁奎和孟紹原,效仿桃園,結爲異姓兄弟,從此後張孟一家,孟紹原的話,代表的就是我張仁奎的話!”
“謹遵老太爺號令!”
張仁奎說這些話,可是下了大決心的。
他們之前一口一個老哥老弟的稱呼,還可以看成是客套,可現在傳令江湖,那就已成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