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着簪子剔了一下燈臺,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着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着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爲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着,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爲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嘆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
羋月看着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爲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爲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着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明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爲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爲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衝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爲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註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爲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擡頭看着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彷彿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爲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爲利益、或爲私慾、或爲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着她的眼神,不是看着一個人,彷彿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羋月生平遇到過許多的危險,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樣讓她完全無措。這個人,比楚威王、比鄭袖、比羋茵都更讓她恐懼,任何正常的人想殺她,她都可以想辦法以言語勸解以利益相誘,可是當一個瘋子要殺你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當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經暗暗扣住了劍柄,道:“唐昧,你想怎麼樣?”
她一句“你想殺我不成”話已到嘴邊,卻嚥了下去,在瘋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這個“殺”字。
卻見唐昧歪着頭,看了看羋月,有些認真地說:“公主,你能不出楚國嗎?”他的神情很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這種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卻更令人心寒。
羋月緩緩退後一步,苦笑道:“唐將軍,我亦是先王之女,難道你以爲我願意遠嫁異邦,願意與人爲媵嗎?難道你有辦法讓威後收回成命,有辦法保我不出楚國能夠一世順遂平安?”
唐昧搖搖頭道:“我不能。”羋月方鬆了一口氣,卻見唐昧更認真地對她說:“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殺了你。”
羋月震驚拔劍道:“你、你憑什麼?”
唐昧無動於衷,手一擺:“你的劍術不行,別作無謂掙扎。”
羋月看着眼前的人,只覺得無可理喻,恨到極處,反而什麼都不顧忌了,厲聲喝道:“唐昧,你聽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願,我的命運因你的胡說八道而磨難重重,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補償於我嗎?可如今你卻還說要殺我,你以爲你是誰?唐昧,你只不過是個觀星者,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難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當成神邸,當成日月星辰了嗎?”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羋月最後一句話,變得有一點清醒動搖,隨之又變得盲目固執,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錯生爲女,難道是天道出錯了嗎?你在楚國,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會讓楚國變壞,可你要離開楚國,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當害楚。所以,你必須死。”
羋月大怒,將劍往前一刺,怒道:“你這無理可喻的瘋子,去你的狗屁楚國,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拿去。誰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羋月雖然與諸公主相比,劍術稍好,但又怎麼能夠與唐昧這等劍術大家相比,兩人交手沒幾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飛手中的劍。見唐昧一劍刺來,羋月一個翻身轉到几案後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着寒光的箭頭藉着几案的陰影而暗中瞄準了唐昧。
唐昧執劍一步步走向羋月,殺機瀰漫。
羋月扣緊了弩弓,就要朝着唐昧發射。然則,心頭卻是一片絕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於這個瘋子手中了嗎?
她這麼多年來在高唐臺的忍辱負重又是爲了什麼?她與黃歇的白頭之約,就這麼完了嗎?她的母親莒姬、她的弟弟羋戎、魏冉,又將怎麼辦?
不,她不能死,不管對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以神祗自命的瘋子,她都不會輕易向命運認輸的。
忽然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擋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驚,轉頭喝道:“是什麼人?”
那人卻已經沒有聲音。唐昧卻想着他方纔之言,竟似是針對他的舉動而來,難道對方竟是嘲笑他的行爲是螳臂擋車?他狐疑地看看羋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對,當下也顧不得殺羋月,猛地踢開窗子躍出,在黑暗中追着聲音而去。
羋月站起來,她聽出了對方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見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再看着唐昧遠去的背影,一咬牙撥起插在板壁上的劍,也躍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見唐昧躍過城守會後院矮小的圍牆,追向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