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西市婦(3)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爲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着門,半抱着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着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涌現出極爲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爲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孃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着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擡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着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纔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鬆,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着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着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纔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喂着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嘆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嘆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嘆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着。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溼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擡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爲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衝着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纔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爲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爲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着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着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着,又要在她身上發泄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着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爲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着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着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爲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着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着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抱着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着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爲子嗣的到來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累累,飢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着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爲了孩子,她厚着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着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記念,她本以爲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爲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谷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着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着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着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着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着吧,是不是隻要她馴服地受着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爲她想逃脫,認爲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迴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爲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爲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爲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着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着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擡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着,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爲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着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纔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第345章 骨肉逢(2)第266章 牛馬橫(1)第298章 風雲變(4)第414章 霸業興(2)第84章 義渠王(1)第164章 龍回丹(3)第50章 不相識(3)第250章 魑魅行(1)第361章 抉擇難(2)第313章 歸秦路(5)第26章 放鷹臺(1)第259章 燕王母(2)第385章 邊城險(1)第107章 王后娠(2)第252章 魑魅行(3)第224章 風雲變(4)第35章 斷腸別(3)第244章 別咸陽(3)第264章 瘋婦人(3)第413章 霸業興(1)第380章 伐楚國(4)第142章 生與死(3)第392章 郢都滅(3)第233章 去復歸(5)第74章 公主嫁(3)第131章 聰明誤(1)第255章 國相妾(2)第337章 訓三軍(2)第363章 骨肉情(1)第208章 諸子封(3)第421章 歸去來(3)第271章 莒姬死(2)第3章 霸星現(2)第24章 逍遙遊(2)第155章 和璧現(1)第415章 霸業興(3)第377章 伐楚國(1)第138章 舊事提(1)第209章 諸子封4第12章 金丸禍(1)第259章 燕王母(2)第189章 燕公子(2)第394章 殺機現(1)第275章 西市居(2)第124章 別遠人(2)第49章 不相識(2)第92章 新婚日(2)第14章 金丸禍(3)第59章 鄭袖計(2)第349章 亂局平(2)第116章 羋八子(2)第101章 謀士策(1)第105章 亂象起(3)第19章 楚王殤(2)第22章 南薰臺(2)第45章 司命祭(1)第329章 羣狼伺(2)第337章 訓三軍(2)第383章 申包胥(3)第162章 龍回丹(1)第366章 不能留(1)第188章 燕公子(1)第370章 趙主父(2)第121章 庸夫人(1)第280章 蘇秦至(3)第22章 南薰臺(2)第7章 垂髫年(1)第79章 上庸城(1)第179章 破心籬(3)第296章 風雲變(2)第236章 秦王薨(3)第282章 陰謀施(2)第147章 重相逢(2)第369章 趙主父(1)第132章 聰明誤(2)第297章 風雲變(3)第408章 情腸斷(4)第179章 破心籬(3)第18章 楚王殤(1)第334章 退五國(3)第152章 情與妒(2)第322章 窮盡處(5)第116章 羋八子(2)第89章 大婚儀(1)第386章 邊城險(2)第148章 重相逢(3)第218章 女醫摯(1)第78章 秦關道(2)第291章 山中夜(4)第185章 公主恨(2)第204章 風雲起(2)第103章 亂象起(1)第186章 公主恨(3)第371章 趙主父(3)第395章 殺機現(2)第359章 故人意(4)第313章 歸秦路(5)第293章 破樊籬(2)第138章 舊事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