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

二月廿四,夜。

月淡雲疏。

唐潛一身玄衣,負手走入小巷的陰影之中。陪在他的身邊的是一個陌生人。

這個人姓葉,臨安人,是臨安府的捕快。

他的名字叫葉臨安。

一聽到這名字唐潛不禁莞爾。這世上原有不少省事的父母,這一位仁兄的雙親取名就很痛快。只是若全天下的人都這麼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字……那就糟了。

唐芃告訴他,葉臨安中等身材,個子很瘦,黑頭黑腦,貌不驚人,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人。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數,不過聽他走路的腳步便知他的武功絕不弱。

個子……長相……膚色……這些描述對一個瞎子而言幾乎等於零。他生下來七個月就失明瞭,根本不記得失明之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可是唐芃和唐潯卻始終相信,即便是嬰兒也該對那段時光有些印象,記憶中至少還殘留着一些顏色和光線。

所以唐芃談得津津有味,他也不願拂了人家的好意。

他不無遺憾地在內心裡嘆了一口氣,感到自己的世界別人無法想像。

就好象別人的世界自己無法想象一樣。

——他很早就明白了這道理,很早就放棄了爭論。

不過,葉臨安身上總有一股小蔥和黃酒的味道,讓他不大喜歡。當然,也許是自己的嗅覺過於靈敏……那其實只是一種很淡的氣味,常人恐怕未必感覺得到。

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坐在慕容無風的書房裡。

那房裡有一種奇妙的香味,不是花香,亦無煙氣,淡雅疏致,格外宜人。

他一直以爲慕容無風是個深居簡出的人,並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住進雲夢谷的第二天,接過慕容無風遣人遞來的“小酌候光”的貼子,他不免有些吃驚。

席間慕容無風向他們介紹了葉臨安。

“兩位一直說需要一位證人,證人我給你們找來了。這位葉兄是臨安府的捕快,在他那一行裡,頗有名氣。”慕容無風坐在飯廳裡,緩緩地道。

唐芃馬上接口:“陝甘一帶的名捕我們認得不少,大前年一鍋端了河間大盜的胡以霄胡捕頭,挑了‘太行九蛟’的倪峻倪大俠都是葉兄的同行罷?”

葉臨安面無表情地道:“在下這一趟原本是衝着貴府的‘唐氏雙紅’和這一起花盜案而來,想不到唐潛兄已然自行清理門戶,省了我動手,佩服。”言下之意,對唐門頗爲不屑。

唐芃正要動怒,腳卻被唐潛踢了一下。

“那就多謝葉兄手下留情,賜給‘雙紅’兩具完屍。唐某感激。 ”唐潛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保持着客氣。

葉臨安審視着唐潛空洞的眼神,溫文爾雅地加了一句:“在下正要報給唐兄另一個壞消息。唐靈已被捕入臨安府大獄,擬定秋後處斬。”

——雖然唐十在江湖上濫用毒器,殺人無數,已是惡名遠揚。他也知道她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乍然聽了這話,心還是有些不是滋味。他苦笑:“想是峨眉的賀回和沈桐給葉兄遞的消息?”

葉臨安道:“不錯。”

賀回是出了名的高傲,手下的劍絕不殺他不恥一殺的女人。不過,能從唐十的毒藥和暗器下逃生已不容易,更不要說將她擒獲了。

酒宴上的菜是一流的,氣氛卻並不愉快。

慕容無風悠然地喝着茶,不動聲色地看着面前這幾個人明譏暗諷,劍拔弩張。這幾日天氣驟暖,他的身子也跟着好轉,手上的縭嚴獠簧佟?/p>

飯畢大家起身告辭的時候,葉臨安忽然道:“這頓飯值多少銀子?”

慕容無風愣了愣,隨後道:“我不清楚。”

“總管想必很清楚。”葉臨安看着郭漆園。

“我想……大約十五兩銀子。”郭漆園張口結舌地道。

葉臨安從懷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錢袋,摸出三兩銀子放在桌上:“我從不欠人情,吃飯一向自己付帳。只求谷主下回請我吃便宜一點的東西。我的俸銀有限。”

慕容無風淺淺一笑,道:“葉兄太客氣了。”

兩個人在陰暗的小巷裡等待多時,聽風樓的酒宴早已散去,卻並沒有看見鐵風的影子。

過了一會兒,彷彿沒話找話,葉臨安道:“我從沒見過鐵風,他真的是武當山上最年輕的長老?”

唐潛道:“不錯。”

葉臨安道:“你覺得他的武功比你如何?”

唐潛道:“我們沒有交過手,暫時不清楚。”

葉臨安道:“那麼等會兒是我們兩個同時出手,還是輪流和他單挑?”

唐潛道:“看情況而定。”

葉臨安道:“我喜歡計劃在先。”

唐潛道:“那就先單挑,不行再一起上。對這種人渣,咱們不必太客氣,你說呢?”

“就這麼說定了。”

唐潛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實在不喜歡葉臨安,覺得這個人很煩。正在後悔爲什麼要把唐芃留在雲夢谷,葉臨安忽然小聲道:“他來了,在屋頂上。”

唐潛道:“我已聽見了。”

說完這句話,他身形一晃,一掠數丈,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尋聲追去,卻發覺葉臨安已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步履輕如飛羽,呼吸深長穩定。

他不禁略感吃驚,想不到六扇門裡竟還有這樣的高手。

避免被發現,他們一直和鐵風保持很遠的距離。

“我想……他要去的地方是妓院。”葉臨安壓低嗓門道。

“是麼?”唐潛道。

“我調查過,他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就去了藝恆館,和一個叫菊煙的女人下了一局棋,據說是輸了。這是他來這裡接觸過的唯一的一個女人。”

前面滴夜樓的燈火忽現,頂樓上的藝恆館內卻一片漆黑,已近凌晨,那女子想必已然入睡。

黑影穿窗而過,飄飄然如馮虛御空,一縱即逝。

漏殘更盡。樓內雖還有調笑喧鬧的客人,發着酒瘋的客人,推着牌九喝着花酒的客人……平日紅袖招搖,人來人往的院落卻已空無人跡。

唐潛已加快了腳步,幾乎是緊接着那黑影躍入了窗子。

這只是他們佈下的一個圈套,最關鍵的兩步便是時間和跟蹤的技巧。

屋內一片寧靜,飄浮着一縷淡淡的沉香。

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覺身後隱隱傳來一股黃酒的味道,葉臨安悄無聲息地跟了進來,在他的右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

他忽然覺得有些慶幸。

這一路跟蹤過來,他已明白,如果陪着他的人是唐芃,兩人聯手也未必是鐵風的對手。潛入屋中的人身手敏捷,輕功卓絕,與他在西山草堂裡遇到的那個遲邁老人大相徑庭。

突然間他聽見地上“格吱”一響,好象是一個人不小心踩碎了什麼東西。

那聲音來自內屋,那女子的臥室。

唐潛悄無聲息地衝了過去。

黑暗中刀光一閃,消失。

那人身子輕輕一扭,一讓,一掌擊來,卻是粘在他揮出去的刀背之上。一股沉厚柔韌之力猛然襲來。唐潛閃身擋住牀中驚醒過來的女子,與來人對擊一掌。

那人的內力綿長淳厚,竟如滔滔江水般不絕地向他涌來!

只聽得葉臨安笑道:“唐兄今天真是有運氣,竟能領略到心意門最出名的這招‘夜氣浮山’……鐵長老慢來,唐潛兄領略完了,還有區區在下。”

說罷“譁”的一聲燃響火折,手指一彈,四面的牆壁頓時燈火輝煌。

唐潛掌力一凜,胸中內息翻滾,向前跟進一步,身子幾乎被鐵風的掌力粘住。

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冷笑,鐵風道:“小娃兒剛剛出道,就以爲自己是天下第一……恁的好笑!”說罷掌力一收,手中一枚棋子彈出,幸虧葉臨安閃得快,不然額頭上已多了個大洞。

唐潛心知自己方纔一掌內力上已大大吃虧,斷再不能與他拼內力,當下,刷刷數刀,暴雨狂沙般砍過去,一瞬間竟揮出了三十餘刀,全然不給人半刻喘息的功夫,只將鐵風逼得連連後退。

這一招“驟雨歸鴉”是當年唐隱刀的成名招式,能在這一招下全身而退的人,至今還沒有。

爲了練這一招,唐潛花了整整三年的功夫。三年中他每日聞雞而起,每天練刀超過六個時辰。連踝雒危種竿範莢詼?/p>

象他這樣子的練法,據說,連他父親看了都覺不忍。

她母親則每隔幾日都要補一回被兒子踢破了的被子。

練習了這麼久,這一招他還是頭一次用於實戰。

想不到頭一次使用就毫無效果,雖然在自已凌厲的刀風之下,鐵風不免左支右拙,十分狼狽,但那三十幾刀只不過割破了他的衣裳,最後一刀終於削到他的手臂,卻也不過是劃開了一道淺淺的傷痕,滴了幾滴血。

屋內那醒過來的女子似乎很安靜,三個男人驟然出現在她的屋內,而且大打出手,她居然並沒有尖叫。

葉臨安道:“這是官府拿人,姑娘莫要害怕。”

那女子點點頭,漠然地道:“走的時候記得關門。”說罷,將繡花錦帳一放,竟自顧自地睡去了。

她剛剛臥倒,只聽得“砰”的一聲,臨窗處的棋盤被鐵風一腳踢到半空,上面的棋子一陣亂響,傾刻間如暴雨飛花般漫天灑下。葉臨安還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那女子將帳子一掀,赤着腳,披頭散髮地衝到鐵風面前,二話不說,將手上一枚銅鏡向他砸去,尖聲道:“你這牛鼻子真可惡!爲甚麼把我的棋局也毀了?賠來!”

鐵風已與唐潛苦鬥了一百多回合,仍不見勝負,正覺心煩竟亂,猛見這女子竄出來,當下毫不思索,一掌猛拍了過去!

葉臨安要去拉住她,卻已來不及!

這一掌便是打在一個武林高手的身上,都要吐血三天。若是常人,只要沾上一點掌風便會沒命。

正思忖點,唐潛已然趕到,伸臂一拉,將那女子拉到自己的身後,無可奈何,只好硬生生地替她受了這一掌。

饒是他內力了得,卻不免感到口中一陣發鹹,一口血涌到嘴邊,又被他強行嚥了回去。趁着這一亂,他突然反手一刀削了過去!

只聽得“哧”的一聲,正中鐵風的頸部。一股鮮血頓時飛濺開了,灑了衆人一身。

“撲通”一聲,一個沉重的身體倒在地上。

——唐潛不禁想到:方纔若不是這女子突來擾亂,無端給他添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倒下去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他死了。”葉臨安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屍體,道:“剩下的一切由我來處理……”

唐潛淡淡道:“剛纔這一切你已看清楚了?”

葉臨安道:“看清楚了。”

唐潛道:“莫要忘了你是證人。”

葉臨安道:“就算你自己忘了我都不會忘記。”

唐潛點點頭,感到一陣疲憊,道:“那我先告辭了。”

葉臨安道:“等等。”

唐潛走到門外,又站住:“還有什麼事?”

葉臨安道:“你可知道回去的路?”

唐潛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出了房門,他原本想施展輕功,從樓上躍下去。一擡腿,忽覺腿變得十分沉重。

他只好一步挨着一步從樓上走下來,走出大門。

凌晨時分,空氣清涼。

馬路上沒有塵埃,遠處的街面飄來一股若隱若現的梅香。

他走了幾步,只好停下來,胸口氣血狂涌,再也按捺不住,找了一個角落,一連吐了三大口血,方覺胸中窒悶之氣略爲消減。

他掏出手絹,將嘴角擦淨。邁着沉重的步伐,繼續往前走。

他原本記得路的,卻因頭腦陣陣發漲,漸漸變得有些糊塗。

他抽出竹杆,探着路往前走了幾步,覺得一切都不對,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

身後忽然傳來馬蹄聲。

他鬆了一口氣,看來自己並沒有走錯,總算還留在大路上。

一輛馬車行到他的面前,嘎然而止。

車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上車,你受傷了。”

是慕容無風的聲音。

(二)

“咣噹!”

“關家娘子,這是什麼?”

“鹹魚。”

“啊……不必……藥錢實在沒有就賒着罷,年終結帳也行啊。”

“年終結帳也是鹹魚,還不如現在就給你。”小個子女人將一個沉澱澱的藤筐從肩上放下來。

那藤筐有水缸一般大小,足以將她自己全部裝進去。

老金坐在櫃檯邊,嘆了一聲,道:“聽我說句喪氣的話,關家娘子。這孩子又瘦又病,我看是指望不上的,還不如捐到廟裡,或許還管得了他幾頓好飯呢。”

“不是你的兒子,你當然不心疼了。誰說他沒指望……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她溫柔地看了一眼在懷中熟睡的兒子。

已經五個月了,他看上去好象並沒有長大,還象一隻剛生下來的小貓一樣閉着眼蜷在布兜裡。稍有一絲風吹草動他就會發燒咳嗽,然後一病幾天,喂什麼都往外吐,連吃奶的力氣都沒有。

“這個樣子也叫活着?不出一年就把全家的積蓄花個精光……吃了多少藥,紮了多少針,管用麼?”

“那可就得問您了……您是大夫,這針不都是您老給扎的啊?”

“我那點三角貓的功夫……只能治人家頭疼腦熱……慚愧……”

“您還有別的法子麼?”

“沒法子了,過一天是一天罷,想開點兒。哦……對了,前天鎮子裡來了一位方大仙,被村東的張家請過去三天了,你要不要也試試?我看這孩子大約是……咳咳……中了什麼邪了……依我看,叫大仙來驅一驅也好……”

“多少錢一趟啊?”

“一百文一次罷,倒不貴。只是需要一頭豬,當然……酒水是不能少的。”

“那您還說不貴?豬沒有,鹹魚可不可以?”

“人家北方人,不吃這個。”

“哦。”她沮喪地嘆道。

老金也是漁民,早年曾跟着一位江湖郎中到“外面”逛過,算是村子裡唯一一個見過世面的人。旺季捕魚,淡季開了個小鋪,賣點雜貨和藥丸。村子小,四處山深水大的,大夥兒有點頭疼腦熱都來找他。他扎針拔火罐,樣樣在行,漸漸的,也就把他當作了大夫。

“要不這樣也行……”老金瞟了一眼女人細小的腰肢,吞吐了半晌,道:“我家堂客去年沒了,不如你嫁給我……那頭豬我替你出了……你兒子的病也只管交給我……包他多活幾年……”

他今天只有四十歲,一點也不算老。人家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人,他左看右看都不如眼前這個成天找他開藥的關家娘子。相中的就是她那一副甜蜜蜜的嗓子和細挑挑的身子,還有那一手好漁技。這女人一下水,打的魚比村子裡最強悍的小夥子還多一倍,娶了過來,一定是個能幹的好當家。

不過,人們都說,關月的脾氣也挺大。生了這個男孩之後,變得更加惹不得。村子裡一大羣后生,打了魚後都喜歡聚在西頭曬魚場裡以調笑過路的女人作耍。偏偏關月每天都要從那裡路過。

她只給膽子最大的小羅取笑過一次。之後,大夥兒見了她,都很客氣地問好,不敢多說一個字。

那一次,她打了小羅一記耳光,小羅的頭第二天就腫得跟豬頭一般。

過了一個月,塗了好些膏藥,那腫才全消下去。

過了整整一年,小羅才心有餘悸地回到曬魚場。見了關月就老實地垂下頭,全然一副馴服的樣子。

衆後生心中暗忖:這小個子女人身手好生了得,平時怎麼看都看不出來。

想到這裡,老金偷偷地看了一眼關月,見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心中不禁一喜。

“大叔真會開玩笑!”關月笑着道。

“我是認真的。”老金笑逐顏開地道。

“爲了兒子嫁人倒也沒什麼不可以。”關月一雙眸子忽然刀鋒一般地掃到他滿是麻子的臉上,直瞪得他一身冷汗,這纔不緊不慢地道:“只是也要嫁個象樣的。大叔……您家不會趁人之危罷?”

住了一年,她已然說得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早將自己以前的口音忘到爪哇國裡去了。

本地村話喜歡尊稱別人爲“您家”。

“這個……咳咳……哪裡哪裡。”老金的表情僵硬了起來。

“這鹹魚您家要還是不要?折成銅錢也怪麻煩的。要不,您以後就不用做鹹魚和薰魚了,我都給您家包了,好不好?算是藥錢。”

“這個……鹹魚我自家已有幾大缸子了。”老金皺起眉頭。

“那就給你銅錢好了。”關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從裡面掏出一串錢,雖然一串就是一百文,她還是認真地把每個銅板從頭到尾地數了一遍。

“藥我已經包好了。一天喝一次,一共是一百零八個銅子兒,收你一百,那八文就算了。”

人情不成生意在,買賣照做。老金面子過不去,卻又不想讓人家說他斯負孤兒寡母。一把將錢接過來,數也沒數,便扔到櫃檯下面的小簸箕裡,擺出一副生意臉。

“那就謝謝了。”關月提着藥,抱着懷中熟睡的兒子,朝門外走去。

“等等。”老金忽然叫住她。

她站住。

“最好帶他到鎮子裡去給邱大夫瞧瞧……診費是貴了點,但人家是坐堂的大夫,經常出去走動,見過世面,只怕有法子。”看着這女人孤零零的背影,老金不禁又多起一句話來。

從這裡走到鎮子要走兩天的山路,翻過兩座大山。山裡有狼有豹子有毒蛇。平日就算是大白天,也要七八個男人結伴才肯同行,一個女人家還帶着個生病的孩子,哪裡有這個膽子?

關月轉身望了眼村後聳立着的連綿起伏的羣山,苦笑。

就算是划船從江上走,也要六個時辰才能遇到一個大鎮子。

大鎮子裡什麼都貴,一年掙下的銅板還不夠一天的房錢。

“謝謝大叔,暫時沒有錢,錢攢夠了一定去。”她扭過頭,難過地咬了咬嘴脣。

(三)

走過兩個大街,他們來到竹間館門口。

唐潛對唐芃道:“我一個人進去就好,你不要跟着我。”

唐芃道:“慕容無風昨天好象說,你應該躺在牀上休息幾天。”

唐潛道:“出來走走,散散步,也是一種休息。”

唐芃道:“所以我只好跟着你,你也曉得,咱們家的仇人多,這一出門,指不定就能碰上一個。”

唐潛嘆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又問:“唐芃,今天天氣好麼?”

“陽光燦爛,清風徐徐,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聽說女人的心情跟天氣關係密切。”

“嗯……我也是這麼想。上次五嫂見到我,二話沒說就把我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現在想起來,當時就下着大雨。”

“五嫂,我也被她罵過。”唐潛道:“好幾次罵的時候都在打雷。搞得我一聽見打雷就想起了她。”

“吳大夫沒有罵過你罷?”唐芃涎皮涎臉地轉入正題。

“她發脾氣的時候,都是晴天……”

這麼想着,他又站在門外猶豫了起來。

“進去罷,你不要跟三叔那樣怕老婆纔好。”唐芃將門一推,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拉了進去。

抱廈很寬敞,也很嘈雜。似乎有很多人坐着等候。不時傳來小孩子的啼哭之聲。

已是下午快閉館的時候,病人還是那麼多。

吳悠的診室在裡間,隔着一個走廊,兩道門,十分安靜。

“咱們是直接去找她麼?”唐芃小聲問道。

“怎麼可以?她好象正忙着呢。咱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排隊罷。”唐潛將竹杆一折,別在腰上,安安靜靜地找了把椅子坐下來。

唐芃哪裡坐得住,先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又去逗身邊一個小女孩子玩耍。

兩人坐了一柱香功夫,忽聽門簾一掀,一個碧衣女子走了出來,手裡拿着一個冊子,道:“下一位……崔嫂子?在不在?”

那女子十七八歲年紀,烏雲低綰,梳着一個九真髻,一雙杏眸甚是水靈。

只聽得人羣中一個老年女子應了一聲,隨即被女子身邊的一個侍女帶走。碧衣女子眼光一掃大廳,看見了唐潛唐芃,便向他們走來。

唐芃附耳對唐潛道:“小心,來人是顧青衣,聽說是慕容無風新收的弟子,蔡大夫的表妹。莫看她長得好看,脾氣兇得要命……”

唐潛笑道:“你怎麼什麼知道?”

唐芃道:“外面都這麼說。”

說話間,顧青衣已然來到兩人的面前,將他們打量了一番,道:“兩位都是來看病的?”

唐潛道:“是……當然。”

顧青衣道:“這裡倒是什麼病都可以瞧,不過以婦科與幼科爲主。”

唐潛道:“其實我們只是想……”

還沒有等他說完話,顧青衣已提着筆在冊子裡嘩嘩嘩地記錄起來:“你姓什麼?哪裡不舒服?”

唐潛想了想,只好道:“我的眼睛看不見。”

“我瞧瞧。”

一隻手伸過來,將他的頭一擰,手指纖纖地按住他的左眼,仔細地瞧了半晌,又去檢查他的右眼。

衣服的芬馥,鬢髮的芳香鑽入鼻中,氣味雖是宜人,而自己的腦袋被人家這樣擺弄卻大爲不爽,唐潛心中不禁連連嘆氣。

“什麼時候開始看不見的?”檢查完畢,顧青衣放開手問道。

“出生七個月。”

“七個月的時候就得了病,現在纔來看,你父母早幹什麼去啦?”

“有事出門了。”

“想開一點,這病沒什麼希望。”顧青衣道。

旁邊一羣女人唏噓開來。

“可是我還是願意聽聽吳大夫的意見。”唐潛淡淡道。

“沒關係。你在這兒等着罷,不會等很長時間的。”看着他一雙虛幻的眼睛,顧青衣的口氣緩和下來,又對一邊的唐芃道:“你呢,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唐芃愁眉苦臉地道:“我……我有心病。心病你們治麼?”

“只要是病都治。說說看,什麼心病?”

唐芃想了想,道:“相思病。”

他這一說,旁邊的女人們都嘻笑了起來,道:“這位公子好生有趣……相思病也來治。從沒聽說過啊。”

顧青衣一臉肅然地道:“相思病當然是病了。《雲夢炙經》上說,相思病有兩種:一種是雙相思,也就是你愛她她也愛你;一種是單相思,光你愛她她不愛你,你是哪一種?”

“只怕是單相思。”

嘴裡雖這麼說,唐芃在肚子裡一個勁地悶笑。

顧青衣嘆了一口氣,道:“治雙相思呢,法子不少,治單相思的法子卻只有一種。”

“哪一種?”

“你死了那份心就好。”顧青衣款款地道。說罷簾子一摔,到內屋裡去了。

聽着簾子嘩嘩亂響,唐潛知道顧青衣心中不快,不禁皺起眉頭對唐芃道:“你不要老是捉弄人家女孩子,行不行?”

唐芃呵呵一笑:“我說她很兇罷,你還不信。她剛纔那樣子,只差沒把你的眼珠子給摳出來。”

唐潛淡淡地笑了笑,不以爲意:“大夫看病都是這樣子,我早已習慣了。”

“吳大夫就不這樣,她是個頂頂溫柔的女人,對吧?”

“差不多是罷……”唐潛想起右腿上的刀疤,神秘地笑了。

“掌燈罷,青衣。”吳悠淨了淨手,拿汗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對青衣吩咐道。

燈點亮了,她開始收拾桌上凌亂的醫書和紙箋:“今天的病人都看完了麼?”

“還有最後兩個。不是什麼好鳥兒。我看他們是存心來搗亂的。讓他們在外面等個夠罷。”青衣道。

“哦!”吳悠有些吃驚地擡起頭。她的醫館裡一向很忙碌,卻從沒有人搗亂。不過都是些老弱婦孺而已。

“兩個高個子男人,長得倒不錯,其中一個是瞎子。”

她的心忽然間“砰砰”亂跳起來,顫聲道:“是麼?你……你去叫那個……瞎子進來。”

青衣答應着出去了,走到門口,又被吳悠叫住,道:“你先問他……是不是姓唐。”

“他說他姓唐……”

“我自己去好啦。青衣,你來替我收拾東西。”她站起來,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心神。

“病人都走光了,爲什麼我們還要等這麼久?”唐芃眼看着最後一個病人帶着孩子離去,不禁有些心煩意燥。

“上次咱們去吃的那家羊肉羹飯,味道不錯吧?”又等了一會了,唐潛忽然道。

“是啊,一會兒咱們再去吃。”唐芃道。

“唐芃,你餓了。”

“還行。”

“你餓了,現在一定要去吃飯。”唐潛臉上一副啓發的表情:“你還年輕,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唐芃瞪着他,突然搖頭嘆道:“連一次學習的機會都不給我?我就算是餓,也被你氣飽了。”

“咚!”他聽見門被合上了。

他站了起來,因爲他已聽見了她的腳步,接着一陣輕輕的簾響。

是她。

他感到她走到他面前,停了下來。

她要張口,唐潛忽將手指伸到脣邊,“噓”了一聲,然後故意板着臉道:“宜修……聽說你到現在還不嫁人,這一點很不好。就算是和我生氣,也不要氣成這個樣子嘛。”

她原本很緊張,不知該說什麼,聽了這句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是啊,我一見你就生氣。”她忽然踹了他一腳,道:“你……你……到了這裡卻……假裝不理我……”

她原本是個再斯文不過的人,不知爲什麼,一看到唐潛,脾氣就變得很大。

他捉住她的手,道:“好久不見,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臉刷地一下通紅了,她擡起頭,癡癡地看着他。

他的眸子寧靜如午夜的森林,幽深如秋日的湖水。

他將她的臉頰細細地撫摸了一遍。末了,一笑:“謝天謝地,什麼都沒有少。看樣子,你一切都好。”

說這話時,他低着頭,感覺自己的鼻尖擦在她的額頭上。

“宜修……”他忽然叫了她一聲。

“唔,什麼事?”她胸口一緊,已被唐潛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想吻你。”他輕輕地道。

“這裡沒別人啊。”她一把抱住他的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