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的叛軍出了城,氣勢洶洶撲向瓊海鎮這邊早已準備好的防禦陣地。但首先開戰的地方卻並非陸地,而是在海上。
就在登州城門開啓的同時,蓬萊水城的北門鐵閘也在嘎嘎聲中緩緩升起,一艘艘快船從裡面疾速掠出,什麼大海鰍,小海鰍,海滄,艟樵,蒼山鐵……叛軍方面可也是有水軍的!
叛軍水師船型不少,但普遍噸位不高,操縱手段也很落後。有些竟還是要依靠水手划槳搖櫓來提供動力,由此可見這些明船的落後——在江河上劃劃船也就算了,海上爭雄,還靠人力驅動?那絕對是要累死人的。
好在今天海面上風平浪靜,從水門衝過來距離也不算遠,號子聲中,船舷兩側櫓槳此起彼伏,速度倒還不慢。相比之下瓊海軍這邊的大艦因爲要保持位置,在這海岸邊也不能掛滿帆全速行駛,反而顯得有些笨拙了。
隨着雙方距離迅速接近,從旗艦公主號的船頭上率先響起隆隆炮聲,一場海上惡戰全面展開。
從陸地上遠遠看去,這場戰鬥還真有點詩情畫意的味道——藍天之下,片片白帆點綴於碧海之間。隨着一聲聲隆隆炮響,從瓊海軍各艦上飄起陣陣白煙,硝煙中一團一團的炮口火光時明時滅。而登州船隊在靠近對手之後,則從那些大大小小快船上飛起來無數火球——叛軍水師的主要攻擊手段是火箭,名副其實的“火箭”:用弓箭把點燃的浸油布團射向敵船,希望藉此把對手的船燒着。其效果如何姑且不論,那星星點點一撥一撥飛出來的火箭在空中劃出道道亮光,宛如節日焰火,着實賞心悅目。
——如果用個木框子套住,取個景,這分明就是一幅還在不停變幻的精美油畫。
然而若是靠近了看,尤其是在叛軍艦船上,那真是標標準準的人間地獄——由於對手船隻體積小,速度快,瓊海軍除開始遠距離時用了幾發普通炮彈,後面大都使用霰彈攻敵。一包一包的鐵砂碎石被填入炮膛口,下面用一塊木板阻隔發射藥。當火藥被點燃後,砂石包裹或是一出炮膛就散開,或是在空中才碎裂,反正總能形成一大片霰彈殺傷區,打到目標艦船上,立時就是一片鬼哭狼嚎。
碎頭的,爆眼的,肚破腸流,筋斷骨折……只要是捱了瓊海軍炮擊的,甲板上無不血肉橫飛,慘叫聲不絕於耳。明代艦船分層不多,大部分只有一層單甲板。人都擠在甲板上面行動。瓊海軍艦船普遍高大,居高臨下這麼一炮轟過來,天女散花似的一打一大片。水手也沒什麼護甲遮掩,都是光膀子幹活的,對於有些小船,只要捱上一炮,整條船上人員立馬就能傷亡個七七八八,當場就失去作戰能力了。
叛軍水師也在拼了命的攻,他們的優勢在於數量和速度:利用櫓槳動力,無數小艇快速插入到瓊州艦隊陣形中間,對那些大船形成包圍,從四面八方圍攻上來。
只是在這個武器破壞力不足的年代,決定海戰的關鍵還是在於船型大小,瓊海軍各艦的船舷普遍較高,在那些快要接近到海平面的小艇面前就好像一座座兩三層的堡壘,縱使受到來自四面的攻擊,卻絲毫不顯弱勢。
明代海上最主要的作戰方式還是接舷和衝撞,靠人衝上敵船去殺光對方人員獲勝,真正破壞艦船的手段並不多。但瓊海軍的艦船卻根本登不上去——爲了防止對手接舷,以及明代水軍那最著名的火船戰術,瓊海軍所有船隻周邊都安裝有一圈如同雨傘骨架一般的竹木撐杆,航行時平順緊貼在船體兩側,到了打仗時就四散撐開,將任何企圖靠近的敵船阻隔在一兩丈之外。
這些撐杆並不是不能破壞,此時就有很多叛軍水手揮舞着手中刀斧想要砍斷那些可惡的竹竿,在平時這項工作並不難,但此刻卻是要冒着極大風險——瓊州船上那些火槍射手可不是吃素的。他們躲在擋板後面,通過縫隙非常從容的用火槍將對面船上水手逐一射殺,而那些表現太活躍,有可能給瓊州船造成傷害的勇敢者們,當然都是優先瞄準的目標。
近不了身,靠不上船,叛軍唯一能對敵艦造成傷害的只有遠程武器:弓箭標槍,以及火銃火球之類,可那些依靠人力驅動的小船上面能有多少此類武器?而且作爲一支十七世紀的軍隊,卻要和現代人所建立的軍隊拼遠程,打對射,那實在太悲劇了——瓊州艦船專靠遠程打人,這方面的防禦能力自是不差,船舷兩側的護板擋牆又重又厚,還掛上沙袋遮護,這邊的箭矢鉛丸射上去,無非噼噼啪啪聽個響兒,根本打不穿。有人把箭矢用拋射方法越過擋板,但能不能打到人,完全是碰運氣。倒是從對方船上偶爾扔過來幾個手榴彈,每次都炸得這邊甲板一片雞飛狗跳。
火箭火團火標槍之類也扔上去一些,只是很遺憾的沒起到什麼效果——瓊州艦隊日常的海戰訓練中對於防火這條一向視作重中之重,艦體板材全部做過防火處理不說,船頭船尾都設置有專門的壓力式提水設施,末端使用水龍帶與噴口相連,海戰時有專門人員負責擠壓唧筒,哪兒有火情立馬一股水柱噴過去,就是丟個燒着的油罐子上來,用不了多大工夫也能滅掉,幾乎不可能引發火災。
眼看着小型船是不濟事了,從登州水城門中又先後駛出幾艘較大的船隻,看型制和瓊州軍這邊用的中型福船有些類似,但在叛軍方面顯然已是屬於大型裝備——總共不過出來三四艘。周圍還有許多小型船環繞,衆星捧月一般,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這類雙桅船已經不能再靠人力划槳,完全用風帆驅動,在速度和靈活性方面就與瓊州艦船相差無幾了。於是它們纔剛剛離開水城牆上炮臺掩護範圍,便發現眼前天空忽然一暗——三艘瓊州軍的西洋式大帆船惡狠狠逼了上來……
“奶奶的,可總算碰上值得咱們出手的目標了!”
凌寧站在公主號船臺上,望着前面那支還稍微象點樣子的叛軍主力船隊,雙手握拳重重揮舞幾下,便讓負責掌舵的黃曉東操縱迎上前去。同時指令一旁傳令官用旗語通知附近“總督”與“伯爵”兩艦,一同上前夾擊。
公主號等三艘大帆船從一開始就位於艦隊最前方,擺出了邀戰架勢,但先前從登州水城裡涌出的那一窩子小艇卻都不約而同繞過它們——對於這些小船來說,瓊州水軍這三艘主力大戰艦實在太過於巨大,就好像三座巨大的海上堡壘,就是衝到船舷旁邊也不可能攀爬上去,所以乾脆避而遠之,一心一意去圍攻那些中型福船。
而大帆船上面除了用火槍和霰彈轟擊不時從周邊掠過的小艇外,卻也沒有其它更好的攻擊手段,在這裡它們怕擱淺不敢加速,航行方向也要根據風勢,移動起來小心翼翼的,面對那些用人力驅動,無視風向風勢,隨時可以掉頭轉彎的小走舸們,就好像三頭大象看着在腳底下滿地亂竄的耗子一般:無可奈何。
現在叛軍終於也派出了他們的大船,這種四百料雙桅帆船在明朝水軍的裝備序列中已是屬於最大型號,上面裝備的火器比較多。除了常見的弓弩火箭,投擲用火球,火磚,火藥桶之外,還配有佛朗機炮,迅雷炮,碗口銃,噴火筒……等等,名稱雜七雜八,其實都是類似於火銃的玩意兒。除此之外,在船頭部位,還很少見的架上了一門紅夷炮,雖然口徑不算大,但那纔是真正的火炮。
比起先前那些以點燃的長矛或弓箭作爲主要武器的小艇子,這種大船已經有能力對瓊州海軍的中型福船構成傷害了,即使在武裝上仍然比瓊州軍福船差了一截,卻也不能就此放過去。畢竟,在戰場上,什麼都可能發生。
於是,在公主號的居中調度下,總督,伯爵兩艦先後橫過船體,彷彿三面高牆般擋在水道上,穩穩堵住了那支叛軍水師的前進道路。對面船上那些叛軍水手們顯然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鉅艦,一個個仰頭眺望,臉上充滿詫異之色。
而更令他們驚恐的事情還在後面——隨着木板滑動,蓋板挪開,從那些巨船的側面船舷上露出一個個方孔舷窗,從每一個窗口中都伸出來一截烏沉沉的炮管,隨便哪一支都要比他們船頭那門獨一無二,引以爲自豪的“紅夷炮”要粗壯許多,黑洞洞的炮口直衝着叛軍船隊。三艘船,三排炮窗,形成了一道隨時能夠噴吐出死亡火焰的海上防線。
——在後世的海軍術語中,這被稱爲“戰列線”,而構成這種火力防線的大炮船,便是所謂戰列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