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雨難得自告奮勇一回,不過他是個怕死的人,孤身一人登上大明官船,這種事情對他來說還算很大的冒險。明朝官佐在這方面的名聲並不好,以前跟西洋人交涉的時候就多次發生過扣留使者,甚至將其殺害的事情——在大明官員眼中西人皆爲蠻夷,跟蠻夷不用講信義。
龐雨不知道他們短毛是不是被同樣看待,雖說錢謙益是個弱質文人,應該不會這麼“殺伐果斷”,但他還是謹慎從事,帶了兩名全副武裝的護衛兵上船。除此之外自己當然隨身也帶了仿五四槍,就藏在靴子筒裡。
這兩名與大明士兵裝束完全不同的軍人顯然引起船上衆人濃厚興趣,從水手到護軍,人人都盯着那兩人看個不停。不過懾於短毛軍的威名,再加上大老闆沒發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錢謙益看了半晌之後,終於開口問道:
“龐軍師,那火銃可否讓錢某一觀?”
“當然可以。”
在龐雨的示意下,一名士兵摘下步槍,先將其交給龐雨,再由後者拿掉子彈之後轉遞給錢謙益——唐健他們訓練出來的這批小夥子很懂規矩,除非是長官,否則誰都沒資格下他們的槍。
不過錢謙益也就一文人,他對槍械這類殺人武器其實沒啥興趣,拿過瓊海步槍後上上下下看了片刻之後,便有些意興索然的將其交還。
“倒也尋常,比我朝自制的三眼銃精巧些,但比起西洋人贈送給朝中的幾支鑲銀短銃,似乎還頗有不如——粗大笨重不說,這手柄上連個雕花都沒有,實在是太簡陋了點。”
龐雨只好笑笑,這位錢大才子果然還是比較適合風花雪月,西洋人拿來做禮物的短槍他見過,就是當初鄭彩拿出來那種,鑲銀雕花,有的還是象牙手柄,確實精緻絕倫——可惜還是點火繩的。
這時從旁邊又冒出來一位,先是直愣愣衝那衛兵伸出手,見對方目不斜視,理都不理他,又轉向龐雨,還一把伸手抓住他胳膊:
“龐軍師,此銃可否也讓在下一觀?”
龐雨愣了愣,差點脫口一句“您哪位?”——這傢伙實在太沒禮貌了,既不寒喧也不打招呼,連個自我介紹都沒有。而且明明是在朝他要東西,一張臉卻居然還朝他板着——這傢伙懂不懂人情世故的?
看他身上也穿一身官袍,應該是錢謙益的隨員之一,當初也許還介紹過的,但那時候亂糟糟的,哪兒可能記得這麼多。還是錢謙益八面玲瓏,見龐雨面露疑惑之色,知道他肯定忘了,於是又開口介紹一遍:
“這位是趙翼趙鳳翔,現任南京兵部主事。鳳翔乃正宗科舉出身,卻又曾在邊軍中歷練多年,乃是我東林才子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可謂文武雙全。”
這次跟着錢謙益參加談判代表團的大都是東林黨人,這一點龐雨先前已經聽王璞介紹過。王璞跟他們混得久了,說話倒也爽快了許多,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早就明光正道告訴他們——咱東林黨之所以竭力促成此次招撫,目的就是想要籠絡一支靠得住的武力,改變東林長久以來重文輕武的局面,好在朝中爭取更大的發言權。
不過東林這幫才子吟詩作賦一堆好手,要說行軍打仗可就大都外行了。即使少數幾個懂得軍事的人才,也大都是因爲地位資歷足夠高了,才獲得以文馭武,獨鎮一方的機會——例如三朝帝師孫承宗這樣的人物。可那也要本人有這天賦才行,若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文官驟掌大權,多半隻會壞事——例如後期的侯詢,史可法等人,都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總體而言,這個政治團體中間缺乏擁有基層軍事經驗的人才,東林黨到後面名聲掃地,也正與他們在軍事方面的短板有關——屢戰屢敗,說得再好聽,表現得再悲壯,也還是白搭啊。
不過萬事總有例外,眼前這位趙鳳翔趙主事居然曾在邊軍中混過,倒是頗爲難得。聽得錢謙益的介紹,龐雨有些好奇地看着那老頭兒,倒也不計較他的無禮了。
看他那副樣子——亂糟糟的花白鬍子,亂糟糟的鬢髮,若不是穿着一襲官衣,整個就一路邊糟老頭兒形象,怎麼看也不象是個讀書人啊?
“鳳翔性情耿直,以前閹黨氣焰沖天時與其衝突,因爲得罪了宮中小人,被重責之後流放邊塞,發配至邊鎮軍中聽用,不久前才得赦放歸。塞上習慣一時未改,若有失禮之處,還望龐軍師勿要見怪纔好。”
錢謙益還是挺知情識趣的,注意到龐雨面色不豫,便替趙翼解釋了幾句,同時又示意對方趕緊道歉,那趙翼還不算太遲鈍,注意到自己態度不好,連忙咧開嘴巴笑笑。他不笑還好,這一笑露出缺了好幾顆牙的婆婆嘴,反而更像個糟老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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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禮失禮,俺老趙當年因爲得罪了皇宮裡一個宦官,被打掉好幾顆牙不算,還發配邊疆吃了十幾年辛苦。剛纔見龐軍師你下巴颳得青溜溜象個太監,一時間有點恍惚……別見怪啊別見怪。”
此言一出,不說對面龐雨哭笑不得,就連旁邊錢謙益也是大驚失色——哪有這麼道歉的?難怪先前組建談判團隊時人家就勸他別帶這個趙老頭兒,說這傢伙當年吃那官司一半冤枉,一半也着實是自找的。說話有些不着調,別帶過去反而壞事。但當時錢謙益算算人頭,手底下實在找不出其他通曉軍事的人才了,去跟短毛交涉總不能全談風花雪月?便還是堅持帶了這個東林黨中的異類——不過他現在有些後悔了。
幸好對面龐軍師並沒有生氣,只是摸了摸下巴頦兒,面露苦笑之色,之後還是把火銃遞給趙翼看了。而趙翼一拿到火銃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一雙小眼睛閃閃發光,瞬間從全身上下都冒出精氣神來。
“咔嗒”一聲,他居然無師自通的扳開了瓊海步槍的機匣,在觀察了彈倉片刻之後,眼中微微顯出一絲疑惑。
“龐軍師,可否讓這位小哥兒持此銃射上一發,讓我等看看用法?”
看來這位倒是個內行,龐雨笑笑,拿過步槍,原打算親自射一發,不過想想之後還是把槍遞給那士兵本人——解席派給他的這兩名護兵都是軍中精銳,讓他們在大明官員面前展示一下“手藝”也不壞。
“好吧,小毛,露一手讓各位長官們看看。”
“是,指導員!”
那衛兵接過步槍,按照操典先扳開機匣檢查了一下上彈情況,然後擡眼四顧搜尋了一下目標,瞬間舉槍抵肩,“嘭”的一聲就開火了。效果立竿見影,一隻正停在官船桅杆上歇腳的海鳥撲通一下栽落到甲板上。
旁邊錢謙益被嚇得驚跳起來,就連趙翼也吃驚不小,他有些恍惚的看着那士兵手中步槍,驚訝問道:
“這麼快……怎麼沒點火呢?”
“這是撞針式步槍,用火帽激發。”
龐雨笑眯眯解釋道,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趙翼果然迷惑不解,嘟囔了半天“撞針”“火帽”之類名詞,又彎下腰鞠個躬,請求道:
“龐軍師,能否再射上幾銃,讓在下看個仔細?”
龐雨點點頭,隨手拿起甲板上一個空木桶丟到海里,等漂出去一段距離了,方纔回頭對那護兵笑道:
“小毛,三種姿勢,各射兩發,急速射。”
“是,指導員!”
……
“嘭!”“嘭!”“嘭!”……
一聲聲清脆的槍響飄蕩在瓊州海峽,按照龐雨的要求,這名士兵先後用立姿,跪姿和臥姿各自射擊兩次,每一槍都打得那個木桶碎屑橫飛,很快裂成碎片沉入海底。六槍很快打完,士兵重複用拉殼鉤拉出彈倉中碎紙片,重新裝入子彈的動作,然後爬起來,走回到龐雨身旁,恢復原來的立正姿勢。
他在做這番動作的時候,周圍衆人都是一動不動,龐雨是笑眯眯抱住雙手看着這一切,旁邊明廷諸人則都是驚呆住了。象錢謙益這種對火槍完全不懂的人還好一些,無非看個熱鬧而已,而趙翼——他顯然對於這個時代的火槍技術有着非常充分的瞭解,這時候眼中彷彿要冒出火星一樣,不等那士兵站穩,迫不及待便朝那邊伸出手去,想要再次把步槍拿過來看個究竟。
但短毛軍的武器哪兒是他能繳得下的——呼拉一聲,兩名衛兵都做出了防護姿態,黑洞洞的槍口同時瞄向他,趙翼慌忙後退兩步,又連叫了好幾聲“龐軍師”,方纔從龐雨手中拿過步槍——當然還是沒有子彈的。
也不管身上袍子有沒有被弄髒,趙翼模仿那士兵剛纔的姿勢連續站立,半跪,趴下。他已經看見過這種步槍的完整發射過程,舉槍時有意識把槍托頂在肩頭,又眯上一隻眼睛通過準星觀察目標……一切倒也像模像樣,只是槍膛中空空如也,不能親自來上一槍,趙某人顯然很是爲此感到遺憾。
之後趙翼又請求能看看瓊海步槍的子彈,這回龐雨拒絕了,但這似乎並有沒能妨礙這位趙主事的想象力,他依然猜到了整裝子彈的秘密。
“……抵肩以求其穩;設望山以求其準;子藥合一以求其快……妙,妙啊!想不到困擾我大明火器那麼多年的問題,在此銃上竟然已經全部解決了!”
“這銃很厲害麼?比紅毛夷人進貢給朝廷的還好?”
趙翼的反應讓旁邊錢謙益感到有些丟面子——他剛纔可是輕描淡寫說這槍不過一般的。這時候問一句,好歹想讓趙翼照顧一下自己的臉面。
卻不料這位趙鳳翔還真是個二桿子,居然完全沒思量錢謙益說這話什麼意思,死死把那杆步槍抱在懷裡,連頭都沒擡,脫口就是一句:
“紅毛夷人那算什麼玩意兒,這銃一杆至少頂他們三杆!”
錢謙益這下子滿臉通紅,他剛纔一直都在爲趙翼說好話,別說還是長官,就是普通朋友也要顧及下對方面子吧?沒想到人家卻全不領情,反而這麼損他。
“那我大明的火銃比這又如何?”
這文人就是心眼子多,也許錢謙益本身並沒有使壞的意思,但隨口一句中還是佈下了陷阱,偏偏那趙翼還真不象是個讀書人,連想都沒想便一腳踏進去:
“我大明自己的就更不行啦,大概十杆才能抵這銃一杆。嗯,還要京師神機營中最好的軍卒來操縱才行——難怪先前兩廣軍卒接連大敗呢。”
錢謙益反而被氣得樂了,大家好歹也是東林一脈,他當然不會據此去搞打擊報復。不過見這趙主事似乎完全沒什麼心機的樣子,錢謙益也在心下暗自盤算,今後要離這位老兄遠一點兒,別莫名其妙被牽連進去。
倒是龐雨在旁邊看得清楚些,這趙翼倒不是完全的天真迂腐,只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火槍上,對其他話題根本懶得考慮,說話纔不經過腦子。於是他上前從趙某人懷中把槍支收回,微微笑道:
“天色已晚,趙主事行船多日,想必疲憊得很,思慮也不太周全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了。”
那趙翼很是捨不得,但總不好強留人家的武器,只能戀戀不捨看龐雨拿回,然後便被錢謙益拿出代表團長的資格,強行打發下艙去休息。
臨走之前,趙毅猶自回頭,直着脖子大喊:
“龐軍師,只要你們肯將這制銃之法獻上朝廷,子孫公侯萬代,定是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