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的, 相信我。”子桓一字一頓地說着,眼中帶着難以言喻的痛楚和刻骨的堅定。他緊緊地攬着我,將我的頭埋到他的懷裡, “乖, 想哭就哭出來。別怕, 有我在……”
恍惚之間, 我聽到了自己心絃崩斷的聲音, 滿心滿肺盡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狠狠抓着他前胸的襟裳,眼淚汩汩地、默默地滑落下來,連綿成珠。後來, 便再也忍耐不住,搜腸抖肺地號啕大哭。
這一年的冬天, 我幾乎一直沉浸在悲傷裡, 無力自拔。血腥的氣息和着草藥苦澀的氣味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裡, 纏綿反覆的憂鬱和悲傷,讓我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原本只需休養一個月的我, 生生在牀上躺過了一個漫長而蕭瑟的冬季。
對於我的頹然,子桓雖然不說,但我亦知道他的擔心,他的自責。我明白,他是爲了我, 所以把一切責任都攬到自己的身上。我未曾怪過他, 只是希望時間的流逝可以漸漸淡去我們的失子之痛。
冬季尾聲的時候, 園子裡漸漸熱鬧了起來。子桓說他在園子裡移植了幾株海棠, 等到春天海棠開花的季節, 我便可以痊癒了。他溫暖乾燥的手掌輕輕地撫着我的面龐,微笑着, 讓我倚在他的懷裡。他的心跳是那麼的平緩,那麼的有力。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果然能下地了。
這一日,子桓悉心地給我圍了一件披風,然後輕輕地說道,“把眼睛閉上。”
我依言閉上了眼,任他拉着我走出了屋子。我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芬芳,默然心香,深情而雋永。我慢慢地睜開眼,立即愣在當場。
一片粉紅色的小花瓣靜靜地飄到我的眼前,俏皮地打了個旋,而後落到我張開的手心裡。而不遠處,幾株海棠傲然而立,滿樹的海棠花怒放着,純白如雪,粉紅如霞,緋色似火。空氣中下着花瓣雨,落英繽紛。微風輕撫着我的臉龐,帶着樸實的芬芳。
子桓從後面擁住我,在我的耳畔輕輕言道,“這海棠是我從太平谷移來的,剛剛栽到園子裡的時候,想是水土不宜,許久都不曾見它們抽新芽。大家都以爲它們活不成了,誰知幾日前的一個早晨,所有的枝頭都在一夜之間長出了花蕾,現在又在今日全都盛開了。都說枯木亦能逢春,想這海棠,亦是爲你的痊癒而開放的吧。”
我久久地望着子桓,心中五味陳咋。這滿樹怒放的海棠花,不知傾注了他多少心血。
子桓見我不說話,微微勾起脣角,“怎的不說話了?莫非如今日日相見,亦會相思苦短?”
“是啊,相思入骨,綿延無絕。”我微笑,將後腦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靜靜地體味着這一刻的感動。我輕輕地閉上眼,任憑他俊逸的面龐越來越向我靠近,直到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心跳開始加速。
“孃親!”海棠樹下,叡兒踉踉蹌蹌地頂着紛紛揚揚的花瓣雨跑了過來。我與子桓默契地拉開距離,叡兒抱着我的雙腿,軟軟地說着,“叡兒好想念孃親,孃親不要再生病了好不好?”
那明亮的眼睛似是汪了一泓清水,讓人泛起憐愛。想來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失去東鄉的痛苦之中,病不離身,都沒有去看過他呢。
想到這裡,我眼中一熱,趕緊低頭抱起叡兒,“孃親答應你。”
叡兒聞言開心地抱着我的脖子,“叡兒想聽孃親講故事!”
“好。”
“叡兒想吃彩色的點心。”
“好”
“叡兒想隨爹爹孃親出去玩。”
“好。”
“叡兒想……”
“好,好,孃親都答應你……”
我帶着叡兒玩了好一陣子,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才和子桓親自把叡兒送了回去。卞夫人見我身體有了起色,也是欣慰,然而眼中依舊是難掩哀慼憐惜之色。
我們回去的時候,得知爲我診治的那個姓李的醫官已經等候了多時。於是子桓便吩咐了初冉先送我回去,自己則去了書房。
在我纏綿病榻的這段時間裡,除了子桓之外,最擔心的人就是幼嬋了。她本來身子就單薄,再加上這些天跟着我傷心着急,我前腳一好起來,她後腳就病倒了。我在回房之前又去看了看幼嬋,見她已經無礙,這才放心地回了屋子休息。
白日裡忙忙碌碌了一整天,現在歇下,疲乏之感便一股腦地涌了上來。我飲盡了初冉端來的茶,無意中發覺這丫頭此時的臉色有些不太對勁,似乎是精神恍惚,心事重重的樣子。
“可是身子不爽了?”我問道。
初冉似是嚇了一跳,擡頭看着我,眼睛猶豫閃躲,欲言又止,最後強擠出一絲笑容,“多謝夫人體恤,初冉沒事,沒事……”
我見她如此,也不想再勉強,便囑咐了幾句,讓她早些回去休息。
我一個人躺在牀上,雖是身體疲乏,卻難以入眠。見外面已經起了風,初冉又被我打發了回去,便臨時起意,拿了件子桓的外袍給他送過去。剛剛走到書房的門口,手指還未觸到那扇門,便聽到子桓低低的聲音,隱隱帶了一絲顫抖。
“這怎麼可能,那青囊之毒分明已經治癒,又怎會,怎會害了東鄉……”
我彷彿被人拋入了冷水之中,頓覺全身徹骨冰寒。
“公子若不信,大可以再找其他醫官檢驗。微臣不敢欺瞞公子,胎兒產下之時確是全身青紫氣息全無,公子,公子也是親眼所見……屬下聽聞那青囊之毒乃是華佗在制煉麻沸散之時無意中發覺而記於卷中,想是與那麻藥一般,潛入骨血,讓人無法察覺……”
“那毒素可否根治?我與宓兒,可還有無生育可能?”
那醫官沒有回答,許久,一聲悲嘆黯然傳入我的耳朵。
那一聲悲嘆,寒透了我的心,讓我從頭頂冷到腳尖,不斷打着寒戰。我想痛哭出聲,直直癱倒在地哭絕了氣去,卻發覺自己此時卻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如遊魂一般回了屋子,木然地躺到牀上用衾被將自己的頭矇住,忍不住淚水漣漣。
原來是我害了東鄉,是我害了我的東鄉……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屋門被輕輕推開,而後是子桓略顯沉重的步子。
“怎的把頭蒙上了?”子桓的聲音緩緩傳來,帶着刻意的輕鬆。
聽到了他的聲音,我的心中更是酸楚,淚水越發洶涌地滾落了下來。
“宓兒?”子桓在衾被之外輕輕地拍我,發覺我的不對勁,便有些擔心地扯着被子。
我哭得快要抽過去,早已沒有了掙扎的力氣。一陣微冷的風拂過我溼漉的臉頰,我看到了子桓溢滿擔憂的雙眼。
“我們還會有孩子嗎?”我癡癡地問。
子桓身子猛然一震,心痛地望着我,許久許久,堅定地開口道,“會的。”
“你騙我,我聽到了,我都聽到了……是我害了東鄉,我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
我望着子桓,心中的某個地方在一點一點地崩解。
子桓一把將我擁入懷中,緊緊地抱着我。
“那只是李守仁的推斷而已,此時尚無定論。即便有了定論,我說過,這天下之大,能人又不只華佗一個。我就算傾盡所有,也會爲你尋來解藥。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我們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那又如何?我們還有叡兒,還有萬千子民。我曹子桓對天發誓,終我之世,絕不負卿!”
終我之世,絕不負卿!
終我之世,絕不負卿!
我窩在他的懷裡,任淚水如珠子一般滾滾往下淌。心中柔腸百結,無語凝噎。
世事變化本就反覆無常,猶在這男尊女卑的古代,男子的一顆癡心,早已成了稀罕之物。有人終其一生,也遇不到一顆。甄宓何德何能,得遇子桓癡心一片。
還有何不滿足?
還有何不滿足?
我在他懷中無聲流淚,直到散盡了全身力氣。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辰睡着的,天微微亮的時候,我聽到身邊輕微的響動,微微睜開眼,看到子桓已經收拾好了自己,正準備出門。他見我醒來,走到我的面前俯身在我的眉間落下一吻。
“今日父親說會有貴客來訪,要咱們共同赴宴。現在天色尚早,你再睡一會兒,到時候我吩咐人來接你。”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貪戀地看着眼前的人兒,心中沒來由的泛起幾分不捨。“可知道是何方貴客?”
子桓搖頭,“父親未曾提起,不過你放心,一切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