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子桓叫醒的時候外面的天還完全黑着,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我們輕手輕腳地出了帳子,子桓對守夜的徐凜交代了幾句,便拉着我開始沿着崎嶇的山道向上攀沿。
說是山道, 這其實也只是上山砍柴的樵夫平日裡踏出的道路。在這潑了墨一樣濃黑的夜色之中, 幾乎是看不真切。
子桓一隻手拉着我, 另一隻手握着樹枝探路。他的手溫暖而乾燥, 輕輕地牽引着我。我只是靜靜地跟着他, 完全不用擔心腳下的路。似乎只要有了這隻手,我便無所畏懼。
我們踩在不知名的各種花草中間,偶爾還會聽到有受驚的小動物慌亂地逃竄, 引起一陣陣沙沙聲。
“害怕嗎?”黑夜之中,子桓回過頭, 關切地問道。黑亮的眸子, 讓日月都失了顏色。
我搖頭輕笑, “與狼共枕都不怕,這又算得了什麼?”
“恩, ”子桓也笑了起來,同意地應了一聲,“確是不足掛齒。”
我們登臨山頂的時候,天色已然不再那麼暗沉。東邊最遠處靠近地平線的地方,漸漸地泛出一點點魚肚白。等待天明的感覺是很奇妙的, 你會忽然之間毫無理由地滿懷期待, 像是在等待一個新生命的誕生。
我們找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 柔和微暗的光暈之下, 子桓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靜。幽潭一般的眼眸平靜無波, 隱隱透着幾分淡淡的憂鬱。好像自從昨日和司馬懿交談回來,他的神色就有幾分不自然。
“太陽怎麼還不出來啊, 莫非是昨晚縱慾過度,今日忘了時辰?”我依着身後的子桓打着哈哈,想要緩解一下他的情緒。
“別急,天在一開始的時候總是亮得很慢的。”子桓靜靜地擁着我,語氣平和安靜,“可是卻總在人將要失去耐心,幾乎要放棄的瞬間,又亮了起來。這就好像是人們的命運一般,它總是會在你以爲無路可投的時候在你的眼前鋪設一條新的道路。正因爲如此,每一次絕望的時候,都不該放棄。因爲放棄了,便什麼都不會再有。”
我聽着子桓的話,漸漸斂了臉上的笑容,“昨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子桓沉默了一陣,言道,“楊修死了,昨日,在牢裡……”
我們相對無言,靜靜地望着地平線上暈起的紅霞,一羣鳥兒飛過遠處天邊青冥色的灰影。
離開太平谷之後,我們又繞路去祭奠了知琴。
叡兒早已在馬車裡睡着了,子桓便吩咐了幼嬋和初冉留下照看着他。
“情塚”周圍已經被燒得一片焦黑,唯有那馬車的廢墟還在。一朵白蘭靜靜地盛開着,帶着淡淡的芳香。
我對知琴說,放心吧,我會留在子桓的身邊,一直一直。你當日託付給我的,我已經懂了。
周圍沒有一點聲音,寂靜的天地間只有我們四個人平靜的呼吸。我看到徐冽退到了徐凜的身後,靠在了他的背上,一雙晶亮的虎目中透着點點哀傷。徐凜安靜地讓他靠着,伸手向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子桓向我身邊移過半步,伸手環住我的肩。我側過頭,看到子桓的面容平寂,眼睛裡只有盛開的蘭花。
待回了曹府,叡兒的奶媽早已在園子裡等了多時。於是我們只好把戀戀不捨的叡兒交到了奶媽的手裡,並且許諾了他過幾天再帶他出去玩。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心中總是會隱隱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夜裡也總是會被同一個噩夢驚醒。我夢到自己忽然之間會變得透明,明明與子桓還有叡兒同處一室,而他們卻看不到我。
我的耳朵會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汽車的噪聲不停不停地在耳邊迴盪。我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夾雜在了兩個時空的交界處,這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反覆折磨着我,讓我每一次驚醒的時候都是淚流滿面。
因爲我是害怕的,害怕我莫名來到這個時代,又會莫名地離開。回到那個原本屬於我卻沒有子桓,沒有叡兒的世界……
漸漸地子桓開始發現我的異狀,他關切地詢問着,然而我卻不知該如何說起。這件事情太過離奇,就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又怎麼解釋給他聽?
於是我只能搖搖頭,說想是最近發生了太多的事,心中有些亂了。
每到這個時候,子桓都會輕輕地抱着我,不停不停地爲我吻去臉上的淚水,一遍一遍地對我說着,“別怕,有我在。”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的心纔會慢慢地安定下來。我反覆地思考着爲何我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會出現這種狀況,然而卻是毫無頭緒。
雖然我口中說着沒事,但是神色卻開始一天天憔悴下去。子桓終是放心不下我,他去請來了府裡最好的醫官來給我診脈,那老先生凝神診查了好久,結果卻說出了一個讓我驚異萬分的答案:“夫人的身體並無大礙,許是因爲有了喜脈,加之最近操勞過度纔會睡不安穩。老夫給夫人配了幾副安神保胎的藥物,想來這種症狀很快就會痊癒。”
喜脈?喜脈!
“什麼?!”子桓一下子捉住醫官的衣袖,眼中閃出狂喜,“可是,可是確定?”
“老夫行醫多年,斷是不會診錯。雖然日子只有月餘,但確是喜脈無誤。”那醫官眉眼帶笑,面色平靜地言道,“老臣恭喜子桓公子。”
“宓兒……”子桓疾走到我的面前,也顧不得還有醫官在場,牢牢地抓住我的手,墨玉一般的眼眸閃爍着異樣的神采。
是喜出望外,是欣喜若狂!
他伸臂一撈將我從牀榻上橫抱起來,連轉了幾圈,而後抵着我的額頭說道,“我們又要有孩子了……”
我被他轉的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然而看到子桓如此開心的樣子,我心中這些日子以來的陰霾也漸漸淡開。
原來他是這麼喜歡孩子……
隨後的幾個月,子桓更加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他說上次我懷着叡兒的時候都沒怎麼好好調養,叡兒出生的時候他又不在身邊,着實地對不起我。於是這一次他要將功補過,給我們母子雙份的關懷。
在這段期間裡,雖然那奇怪的夢還是會時不時地出現,但卻再無其他異樣的情況發生,我的心也就不再像起初那般不安。醫官也說我的身子並沒有什麼異狀,我想也許只是因爲懷了孩子心中難免有些情緒不定,白日裡胡思亂想多了,晚上纔會做奇怪的夢。加之我本來就存在着現代的記憶,偶爾夢到一些也該是平常不過之事。
如今曹操開始籌備對關中用兵,子桓每日跟隨曹操處理政務,一有空閒還要想盡辦法回來陪我。我看在眼中記在心裡,知道自己幫不上他的忙,那就更不能給他添麻煩。
自從得知我又有了身孕之後,卞夫人更是比我還要開心。特意準了叡兒每日午飯後可以來園子陪我解一解悶。小孩子當然是十分歡喜,每日都要纏着問我小弟弟什麼時候纔會出來陪他玩。我知道,卞夫人之所以可以做這樣的決定,定是經過了曹操的首肯。而這其中,一定也有子桓的努力。
“宓兒,你說我們要給這個兒子取一個什麼名字好呢?”子桓輕輕地撫着我已然隆起的肚子輕輕地問道。
“你怎麼就知道這次一定是個兒子?女兒不好嗎?”我抱怨,這個傢伙,又開始重男輕女。真不明白古代的人爲什麼就這麼喜歡兒子。
一個姿勢躺久了,我將自己重重的身子又往他的身上挪了挪,換了個舒服的位置。
“如果是個女孩兒,你會不喜歡嗎?”
“怎會?如果是個女孩兒,定是會如她孃親一般,出落成一個名動四方的美人。”子桓輕輕地笑着,眼神溫柔如水。忽而他的眸光一閃,言道,“如果是女孩兒,我們給她取名東鄉可好?”
“東鄉?”我輕輕低喃,莞爾笑道,“果然是個好名字。”
我將手按在子桓的手上,隨着他的頻率一起安撫着腹中的孩兒。
我的小東鄉,你會在爹孃的期待中降生,爹爹和孃親會很愛很愛你,讓你享受着我們的關懷,成爲一個幸福的孩子。
隨着醫官算出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子桓也開始越發地緊張起來,就連接生的產婆也是早早地安排着住進了園子。生怕我會像上次生叡兒那般,來一個措手不及人仰馬翻。
記得上一次懷叡兒的時候,到了最後一段時間,我的胎動很是頻繁。然而這一次,卻是少得可憐。醫官開始每日給我檢查,卻也沒說過什麼不妥的話。我想着一般情況下男孩子要比女孩子好動一些,所以在肚子裡的時候也該更不安分。我這一次的肚子明顯沒有上一次那麼大,想必懷的該是個女孩兒。想到這裡,心下便也就釋然了。
於是時光便又這樣一日一日地溜走,直到預產期已經過了將近一週。
這一日的夜裡,我被一陣陣痛驚醒。感覺身下有些異樣的溼漉,心下不由得一沉。膽戰心驚地伸手摸了摸,發覺指尖上竟是一片血腥粘膩。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不由得慘叫出聲。
“怎麼了?!”子桓警醒地從身旁一躍而起,昏暗之中看到我身下的慘狀,不禁也嚇了一跳。
“好痛……想是,像是要生了……”我緊緊地捂着肚子,痛苦地蜷起身子,痛得眼淚迸出,再說不出話來。朦朧之中,只記得子桓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瘋了一般地呼喊着醫官和產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