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天色竟然快要暗了下來。我感到體內的力氣正在一點一點的耗盡。現在才知道,與疼痛同樣折磨的,還有那漫長而未知的煎熬。
“小姐, 小姐你要堅持住……”幼嬋跪在牀前, 滿面淚痕地望着狼狽不堪的我, 將我的手緊緊抓住。
她的手同我一樣冰冷, 輕輕顫抖着。
“還要多久纔會好, 我家小姐她好痛苦……”幼嬋不忍看我如此,嗚咽着問那產婆。
“這女人生孩子哪個不是這樣,姑娘你莫要再吵, 這樣倒弄得夫人更加心慌。” 那產婆聞言頭也沒回地說道,臉上的皺紋又深了深,
幼嬋一聽哪裡還敢着急, 只是在我耳邊一遍一遍地安慰着“小姐別怕, 幼嬋在你身邊,幼嬋一直陪着小姐。那麼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不會有事的……”
我緊緊握着幼嬋的手,手臂上已經全部是冷汗。屋內潮熱異常,隱隱還有草藥的氣息和一些說不出的味道。產婆一隻手撫着我隆起的肚子,一下一下地指揮着我用力。我一次一次地用力,一波一波地忍受着錐心刺骨的疼痛。時間彷彿已經凝固, 眼前是無邊的黑夜, 黎明卻遲遲不肯到來……
就在我感到眼前越來越暗的時候, 忽感人中穴處一陣刺痛, 我猛然睜開眼, 正看到產婆那張放大的臉,彷彿怪物一樣, 嚇得我一個激靈,瞬間恢復了神智。
“若想孩子平安出生,夫人此時千萬要保持清醒!”經驗老道的產婆當然知道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
然而在如此情形之下保持清醒又談何容易?我的腦中一片混亂,隱約覺得自己應該思考些什麼纔好。
在我的老家有一種迷信的說法,說嬰兒出生之後睜開眼時若是看到一個漂亮的人,那麼這孩子長大之後一定會漂亮;相反要是看到一個醜陋之人,那麼孩子八成是長不好了。我思量着,眼下這產婆老醜成這般模樣,若是讓我的寶寶出生後一睜眼就看到她……
“啊——”又是一陣劇烈的抽痛,讓我收回了思緒。
“夫人再用力些,孩子馬上就要露出頭了!”
“幼嬋姑娘,快來抱住夫人,讓她身子往上一點,好用力!”
腹中忽然有一股力量使勁向外,我感到身體裡似乎壓着一塊巨石,讓滾滾的潮水叫囂着,四處尋找着突出重圍的途徑。我卯足了所有力氣,大聲地嘶喊,直到喉嚨嘶啞,“啊——”。
像是高峽上的平湖,一瞬間找到了突破口。於是湖水噴薄而出,一瀉千里。
耳邊兀然傳來一聲嬰兒脆亮的啼哭,“生出來了!恭喜夫人,是個小公子!”
我的寶寶……
當我聽到寶寶那一聲啼哭的時候,那種欣喜與感動,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生命竟是如此神奇,先前的種種痛苦和煎熬,彷彿一下子變得無足輕重。
窗外是黃昏暗到最後的顏色,暗金色的霞光透進屋子,泛出五彩的暈色。
“我接生過這麼多孩子,從未見過這麼好的兆頭。這霞光如此綺麗多姿,是大吉之兆啊。”皺紋婆婆一面拿來溫水給寶寶清洗,一面笑得沒了眼鏡。
幼嬋更是喜極而泣,胡亂用手抹着淚。
我的寶寶……
我的親人……
我微微牽動麻木的嘴角,想笑,卻發覺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
眼前一黑,這一次,終於可以放心地暈過去了……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我微微動了動,身體依舊是疲憊痠軟,完全使不上力氣。屋內點着好幾個暖爐,溫度很高,熱得我全身都冒了汗。我懶懶地將胳膊伸出了被子,才覺得好了一些。
一直伏在牀邊打盹的幼嬋聽到響動微微地睜開了眼,見我醒了,連忙點了燈叫人來爲我準備蔘湯和飯食。
“寶寶呢?”我開口。
不得不承認,有些牽掛是與生俱來的。
“寶寶很好,很健康,現在已經睡了。”幼嬋安慰我道,又將我的手臂放回被子中。藉着暗暗的燭光,我看到幼嬋的眼眶黑了一圈,臉色也有些憔悴,不禁心疼起來。“我沒事了,換別人來吧,你去好好睡睡。”
幼嬋聞言搖了搖頭,將一勺蔘湯喂到我的嘴邊。“你是我的小姐,叫別人來我怎麼放心。”
我見她如此堅持,只得老老實實喝了蔘湯,又吃了些粥。
自從經歷了白日裡的生死一線之後,我現在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美好。我懶洋洋地蜷回到被子裡,一種柔軟的感覺在心中慢慢化開,“真想馬上就天亮啊,那樣就可以見到我的寶寶了。寶寶長得漂亮嗎?”
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了皺紋婆婆那張飽經風霜的臉……我微汗……
“當然漂亮,長得像小姐呢!”幼嬋微笑,聲音顫動,目光晶亮亮的,像是溢滿了水般。“現在纔剛三更,小姐再睡一會兒吧。等到天亮了,自然就能見到寶寶了啊。”
我覺得有理,依言閉上了眼,“你也去休息吧。”
睏意悄然襲來,我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之後我又醒來了幾次,每一次睜開眼,屋內都是昏暗的。幾點暗紅的火光透過厚厚的牀幃照了進來,雖然非常想見到寶寶,但是爲了不打擾寶寶睡覺,我也只能暫時壓制着心中的思念。幼嬋一直守在我的身旁,每一次我醒來,她都會親自餵我吃飯、喝藥,然後陪着我聊天。
許是這次生產耗費了太多的體力,加之我原本體質就不算健壯,每一次吃過藥,我們聊不到幾句,我又會睡過去,彷彿一輩子也睡不夠似的。
於是幼嬋感嘆,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她家小姐也有被降住的時候。從小到大,幼嬋從未見過我如此乖順聽話過。
“我這一次又是睡了多久?”我問身邊餵我喝粥的幼嬋。
許是被我忽然出聲嚇了一跳,又許是這些天照顧我太過勞累,幼嬋聞言手中的勺子一歪,將粥灑在了牀邊。她連忙拿帕子擦拭,嘴中還不忘回我。
“也沒睡多久,幾個時辰而已。”
“只是又把可以看寶寶的機會錯過了……”我有些悶悶地說着。望着漆黑的屋子,忽然覺得這黑夜彷彿沒了邊際似地張揚着。這些天吃吃睡睡一直躺在牀上,躺的是頭昏腦脹。雖然幼嬋說醫官特別囑咐過,這段日子要好好補養身子,我自己也明白月子若是做不好對身體有多傷。但煩悶依舊是煩悶,不是任何理由可以緩解的。
“我可不可以下去走走?”我提出這個沒什麼希望的要求。
“啊,小姐還是先吃藥吧!”幼嬋顧左右而言他,連忙端起藥碗。
“那藥難喝得緊,我剛剛吃過飯,還是過一會兒再吃吧。”我和幼嬋打着馬虎眼。幼嬋張了張嘴,還是心軟地放下了藥碗。
我又懶洋洋地躺了回去,胡亂地和幼嬋聊着。聊的內容無非是一些關於寶寶的話題。我自顧自地說得越來越開心,轉眼卻發現幼嬋的神色有些不對勁,黑暗中隱隱閃着淚光。
我有些錯愕,這丫頭是咋了?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我輕輕地問,見幼嬋慌忙地斂了神色,心中便更加疑惑。轉而心中驀然一沉,“是不是寶寶出了什麼事?”我一下子驚慌起來,卻看幼嬋只是不住的搖頭,心下更是焦急。
見幼嬋那裡不肯說,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猛然咬牙翻身下牀。撥開厚厚的牀幃這時才發現原來屋內每個窗戶上都掛上了黑色的幔帳。濃重的黑色如墨潑灑,與黑暗的室內連成一片,莊重而壓抑。
我伸手扯下一塊,刺目的日光讓我感到一陣眩暈。
窗外青天白日,紛揚地下着雪。
難道這幾日,我都是這麼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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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是沒有白天,而是有人故意延長了黑夜。爲了避免一些事情,比如,我和寶寶的見面!
我猛然打開屋門,刺骨的冷風一下子颳了進來,細小的雪花打在臉上,融化的時候帶來針針刺痛。我一腳踏出門外,身後傳來幼嬋的驚呼,園子裡的人看到我,都不禁愣住。
忽然眼前人影一晃,徐凜、徐冽已擋在我的面前,他們單腿跪於雪中,抖着聲音說道,“公子臨行前曾經吩咐過我們兄弟二人要保護好夫人,不得有半點閃失。還請夫人珍重身體,有什麼事情等子桓公子回來再做定奪也不遲啊!”
“我的孩子,到底怎麼了?”我一字一頓地說着,聲音被空氣凍結,而後沉沉地掉落。
幼嬋此時也跑了過來,一下撲在我的面前,緊緊地抱着我的雙腿,再不肯讓我向前一步。轉眼之間所有園子裡的人都醒悟了過來,齊刷刷跪了一地。
幼嬋早已滿面淚痕,她緊咬着嘴脣,彷彿是鬥爭了許久,才顫聲說道,“不是我們不讓小姐見寶寶,而是曹公有命,說小姐性子不好,怕教壞了孩兒,於是寶寶剛一出生,就被人抱走了。我們擔心小姐知道之後一下子撐不住傷到身子,纔想了這個法子,總之能拖過一天是一天,等到小姐身子好些了再讓您知道……”
於是,所有的人都低下了頭。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腦中反反覆覆回味着幼嬋的話,彷彿有千萬把刀凌遲着我的心。我其實有一些預感,之前的風平浪靜太不符合邏輯。然而我沒有想到,事情會做得如此徹底一針見血雷厲風行沒有半分緩衝。
怪不得這些日子以來曹操對我不聞不問,雖然曾爲我出走之事大動肝火甚至不惜責難我的家人,然而等我回來之後卻是意料之外的風平浪靜。原來這纔是他對我的懲罰嗎?奪走我唯一的骨肉至親,確是比任何懲罰更爲徹底!曹操果然是曹操,這一招比要我性命更爲狠毒!
我忽然想起了杜夫人之前那嘲諷的神色,想來她是早就知道了這將要發生的一切。那麼如果連杜夫人都已知曉,那麼子桓他……更是應該知道的。
然而我卻一直被矇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