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把我安排到了環夫人隔壁的園子。這園子不大,但是室內的物件卻件件都是上品。雕花的大牀,衾被都是全新的。牀邊立着的紫檀木雕花美人蕉屏風旁,筆墨紙硯整齊地擺放在了桌案上。桌案後方的牆上,還掛了一幅名家山水。繞過屏風,可以看到一張雕花條案,一張做工考究的古琴靜靜地躺在那裡。
幼嬋看到這琴,不禁有感而發,“難得卞夫人如此有心。自從我們來到袁家以後,小姐得有好幾年沒碰琴了呢。”
我微微一笑,伸手撫上琴絃,一串悅耳的脆響傳入耳畔,果然是一把好琴。
只可惜,我終是要辜負了卞夫人的一番美意了。
當晚,曹操決定在府中設宴,犒賞三軍。並且親自點名,要我也與子桓同去。
天色將暗的時候,我換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裳,挽了個簡單的髮式。當我來到宴前,一陣香粉之氣便撲面而來。我輕輕拿眼掃了一圈,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珠鈿寶釵,交相輝映着,直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曹操那不下二十位夫人姬妾一個個嬌聲細語,姿態萬千地圍坐在曹操周圍。大家依次按尊卑長幼落座,幾扇精緻的屏風巧妙地立於各處。
“宓兒,”子桓見到我,起身迎了過來。那一襲月白長袍,在燈火映照之下,更顯得俊逸出塵。“怎麼來得如此晚?”
似是嗔怪的話語,語氣中,卻多了幾分欣喜與寵溺。
我被他拉到了身邊坐下,初冉恭敬地爲我備好酒盞。
“今日,曹某設家宴犒賞各位有功之臣,大家不要侷促,一定要盡興而歸!”曹操洪亮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種不容質疑的從容深邃。言罷,又忽然將頭轉向了身側。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原來知琴坐到了卞夫人的身旁。她的氣色不是很好,那昔日纖弱溫柔的身影,如今卻越發消瘦了。
“知琴,去把你的琴拿來,爲大家撫上一曲吧!”曹操兩眼溫和,在衆人眼中,滿是一臉慈父的模樣。可不知怎的,我卻看到知琴的手不自覺地一顫。
“是,父親。”知琴乖覺地應了,隨即靜靜上前。早已有人將琴擺好,又燃了香。悅耳的琴聲悠揚響起,曲調婉轉,恰似深閨女子,幽情滿懷,正是那《玉樓春曉》。
衆人聽着這美妙的琴音,不由得一個個如癡如醉。連那幾個不懂音律的武將,也是搖頭晃腦。一曲琴罷,贏得滿堂喝彩。知琴莞爾一笑,行禮告退。
“知琴真是人如其名,彈得了一手好琴。”曹操讚許地說道,宴上的衆人聞言,也是一個勁應聲附和。在那一大羣文臣武將之中,我又看到了十分“鮮豔”的楊修,他是唯一一個低頭沉思的人。那落寞的眼中,幾分痛楚一閃而逝。
“多吃一點。”子桓輕輕夾了些菜給我。
周圍衆人見到此一幕,無不眼神曖昧地看着我倆。尤其是曹操的那羣姬妾們,此時正半掩了香扇,露出一雙雙勾魂攝魄的眼眸對着我們竊竊私語。其中聊得最歡樂的,當然要數那最愛興風作浪的杜夫人。而另一側環夫人則是溫憐地看着我。
環夫人的下首坐着乖順的倉舒,當他看到我時,先是一驚,隨即給了我一個甜甜的笑臉。三年未見,倉舒的面貌並沒有什麼變化,而他身旁的子建卻是長高了不少。白皙的面龐顯得書卷氣十足,唯有那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眸纔會暴露出他真實的性情。只見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便側身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少年攀談起來。那陌生那少年雙目有神,髮色稍淡,眉目間與子桓、子建有幾分相似。想來該是卞夫人的另一個兒子,子文。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黃鬚兒”曹彰。曹彰見到我與子桓同坐,原本平淡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利芒。
我忽然有了一種將要窒息的感覺,這喧鬧的宴席,果真不適合我。我於是假借如廁,便一個人先離了席,想到外面去透透氣。
我一路疾步遠離了那一室的喧鬧。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腿已經開始微微痠疼,我才停下了腳步,卻發現自己已經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了。
來到曹府只有半日,這裡的大部分地方自己還不認識。莫說是晚上,就算是白天也很可能會迷路。我環顧四周,只見得花木扶疏,假山嶙峋。三條小路在腳下交錯之後,又各自延伸到了不同的方向。側耳傾聽,唯有微風蟲鳴,再聽不到任何酒宴的喧囂。既然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我索性放慢了步子,毫無方向地遊蕩起來。反正今日宴上人多,出去一會兒也不會很明顯。等見到有人路過,再問明瞭方向回去就好。
我於是又走了一段,卻還是未見半個人影。心下開始有些忐忑,這要是走到後半夜再看不見人來,自己豈不是要睡在路上?丟人也就罷了,再被夜裡的小陰風兒吹出毛病,弄得個偏癱中風歪嘴斜眼,想來就是請來華佗大叔也未必能治得好,我可不想就這樣把後半輩子交代了。
我正想着,忽見前面不遠處有一座假山,心中不由得一喜。走到近前,我整理了一下長長的裙襬和袖口,找了個較緩的地方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視線一下子開闊了不少,穿過那一處處捲翹的飛檐,曹府中最明亮的地方出現在眼前。那裡一片燈火搖曳,其間不乏穿梭的人影。必是曹操擺家宴的地方!
確定了大致的方向之後,我便又躡手躡腳準備下山。本來就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再加上最近裡天天吃飯、睡覺、坐馬車,我的體力已經大不如前。這原本並不高的地方,下起來卻是異常吃力。
正當我下到一半扒在石頭上喘氣的時候,忽聞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而來,聽着好像不止一個人。我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這找人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現在怕人瞧見的時候卻偏偏來了好幾個!難道老天要誠心讓我出醜不成?
我心中一亂,手腳也變得不靈活。一腳踩空,我便華麗麗地摔了下去。
還好現在已是春季,地上的草已經冒了出來。加之本來離地也沒有多高了,所以就算摔了下去我也並沒有受傷。不過衣服卻是弄髒了好幾塊。
然而這一摔的動靜可是不小,原本茂密的草地被我這麼一踩,立即是沙沙一片響。
“是誰在那裡?”一聲低喝,那一串腳步聲停了下來。
冷汗爬滿頭,我也顧不得許多,一閃身便躲到了假山的陰暗處。結果就是——又一串草地的沙沙聲。
我無語望蒼天,今天的我到底是怎麼了……
不遠處的人聽到這一串響動,更加警覺,見許久還沒有人露面,便開始提高了戒備,“還不快快出來!”
我在假山後緊捂着嘴,想着現在要是出去,這滿身的污泥樹葉,那是丟人丟大了。若是不出去,被他們揪出來結果也是一樣,弄不好還沒等我解釋清楚,就被當成小偷扭送到曹操面前了。到時候滿屋的人見到如此狼狽的我,不笑噴了纔怪。
腦袋裡正胡思亂想着,忽地靈光一閃,計上心頭。反正已經這樣了,不如豁出去試一試。我當下氣運丹田,無比認真地叫了一聲——“喵~”
一陣沉默,我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誒?原來是隻貓啊。”熟悉的臺詞再一次出現,這讓我想起了某一年的春日。不遠處的腳步聲停住,抱怨了一句,隨即又退了回去。“回曹將軍、夫人,是一隻貓。”
“貓?”一個熟悉不過的聲音傳來,清朗如初,帶着幾分質疑。
“原來是隻貓啊,可嚇了我一跳呢。”另一個輕柔甜美如甘泉的聲音傳入耳畔。只聽得這聲音,便知道這個女子一定是溫柔無比。“子孝,咱們快點走吧,泰兒剛剛哭鬧,已經讓咱們遲了很久了呢。”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全身的力氣都已經被抽空,再也動彈不得。心彷彿被人狠狠□□,疼得顫抖起來。曹仁,是曹仁……
此時,他正在假山的另一邊,與他名正言順的妻,站在那朗朗月光之下。
“淑洛,你先到那邊等一等。”曹仁語氣透出冰冷警覺,敏銳如他,又怎能聽不出這一聲貓叫的破綻。
沉穩的腳步聲傳來,離我越來越近。我避無可避,只得僵硬地立在那裡。
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月光之下,那炯炯有神的雙眸在見到我的那一刻瞬間凝住,再也挪動不開。我們久久凝望,眼神糾纏,卻猶如兩尊雕像一般定定地立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
空氣中充滿了異樣的氣氛,我怎麼想也想不到,我們,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下相遇。
月光下,曹仁的面貌一如往昔。棱角分明的輪廓與記憶中慢慢重合,一分不差。他曾經笑着和我說,好好照顧自己,一定等我回來。
“今年的二月,下了很大的雪。”我靜靜地說着,我告訴自己,沒什麼,我只是來要一個答案。我收回渙散的眼神,定定地注視着他,“爲什麼?你明明答應過我……”
“我答應過你,曹操大軍,定會攻破鄴城城池。”曹仁斬釘截鐵地打斷了我的話語,靜水流深的黑眸中泛起波光。“你說過,人生活在現實之中,就要遵守它的準則。我不是你好的選擇,我會拖累你,你也是。”
“這就是你要給我的答案嗎?”我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略見消瘦的臉。他的眼神黯淡着,透着濃濃的疲憊。曾經有人告訴過我,不要總是把自己的心放到冰雪之中。我以爲,我們可以一起衝破種種阻礙,最終走到一起。那一年冬日的大雪,是我這三年來唯一美好的記憶。然而我卻忘記了,冬天總有一天會過去,雪會融化成水,最終消失無蹤。
“我明白了……”我口中反覆輕喃,而後,慘然一笑,“雖然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但是,我還是覺得要做點什麼才能放手,所以我來到了這裡。正如你說的那樣,冬天總會過去。如今,春天來了,我想,我已經可以離開這裡,去尋找自己的生活了。聽說江南水鄉,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沒有冬日……”
事情彷彿有一點脫離了曹仁的想象,我看到他的眼眸猛然凜冽,“莫要任性,你這是……”
“我沒有在威脅,也沒有在賭氣……曹大哥,直至今日我仍然相信,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能夠包容我的人。你一定知道我想要的,是怎樣的生活。所以……你不會阻攔我,對不對?”我看着曹仁,眼神懇切。
我等待了一會兒,沒有聽到曹仁的回答。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他有着強悍的外表,甚至比一般的男人更強悍。因此內心就會越發溫柔,正如他的名字。
這是一個命中他要害的理由,讓他不能接受,亦無法反對。
我看着他,緩緩笑開。
他猛然驚醒,灼熱的目光筆直地望進我的眼中。“人有的時候會在一些特殊的時刻說一些特殊的話。雖然如今現實有了變化,但是在那一刻,未曾有半分摻假。”
“我知道。所以我很高興聽到這些,這讓我覺得,我的一切堅持並不是一無所獲,並不是一廂情願。我會忘掉那些不開心的,帶着所有美好的記憶離開。因爲曾經有人說過,不要總是把自己的心放到冰雪裡。所以,這不是一個可以挽留我的理由。”
因爲曾經,我是那麼愛你。
可惜啊,都回不去了。
我看到夜空清朗,繁星閃耀。一切似乎都與想象中的不同。都說失戀能夠讓一個人成長,也許真的是如此。所以現在我才能如此坦然地面對這一切。
也許我只是在潛意識中,不希望把那昔日的深愛變成怨懟。
因爲那是我這一世難得的美好。
曹仁的身上,也許真的有着某種特殊的魔力。他總是可以讓你毫無顧慮打開心扉。他沒有很多華麗的東西,卻坦誠得純粹。於是,讓我無法怨恨。
“可是,你若是離開了,子桓那裡……”曹仁終於意識到了一個嚴峻的問題。他擡起頭,一雙炯炯的眼眸中流露出幾分莫名的情緒。
我啞然,原來他也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