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子夜之吻07

白夜轉動鑰匙,推門而入。

穿堂風吹過,砰的一聲,門被嚴嚴實實地帶上了。門內兩人的目光交匯一處,門外隔開的是寂靜的夜。

客廳天花板簡陋的節能燈不見了,換上一盞燈罩爲琉璃質地的彩色吸頂燈,點亮之後,繽紛而柔和的光灑滿了整個房間。

程丹青從沙發前的地毯上站起來,一身深色衣褲,愈發襯得英姿颯爽。他周身都被頭頂的燈光籠罩着,那是一種溫度不冷不熱恰到好處的朦朧光暈,和他獨特的氣質相得益彰。白夜深深吸氣,直盯着他,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次你……”

“鏡心湖的案子……”

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相視而笑。

程丹青手臂自然舒展,略向前躬身:“女士優先,你想問案子的事嗎?內部通告已經出了,公衆版新聞稿明天見報。不過,我猜你更關心細節。”

“你……”白夜原本想問你的胃好些沒有,但話到嘴邊又改成了:“兇手真的是那個經理本人?”

“不,他的兒子靳勵是主謀和實施者。”

白夜秀眉微蹙:“馬悅容腹中的胎兒是靳勵的孩子?”

“最初我們取得了靳鑫的DNA樣本,送檢後發現Y染色體上圖譜序列的位點與那個胎兒的同源性極高。經過比對,兩人並不是父子關係。”程丹青將手中的詩集放回桌面,“那麼,只有一種可能。”

“被檢測的雙方都是男性,Y染色體只能遺傳自父親。這就是你們很快鎖定兇手的制勝關鍵?”

“DNA鑑定,確實起到重要作用。但真正幫了大忙的,是從馬悅容父母那裡得知的消息,自從他們的女兒被害,每晚座機在十二點鐘都會收到一個打過來但沒人出聲的電話,隱隱有個男人的哭泣。”

白夜說:“兇手沒想到連自己的骨肉都毀在了自己手裡,事後再來懺悔,禽獸不如!”

“按照靳勵的交待,馬悅容最初也是利用他才能混入養殖公司內部獲得消息。”程丹青嘆道,“不料假戲真做。”

“最初查過五名死者的社會關係,沒有可疑。”白夜問,“再者,事有蹊蹺,她的父母之前沒提起過嗎?”

“沉浸在愛女遇害的悲痛裡,忽略了其它情有可原。”程丹青遞杯水過來,“看你,滿頭大汗,先休息一下再聊。”

“出租車司機要趕時間交班,我讓他停在小區門口。走路有益健康……”

程丹青忽然伸出手,探了探白夜的額頭和臉頰,“你的臉很紅,也很燙。”

她沒想到他會做如此舉動,原本說到興頭上想展開討論的問題,一剎那忘得乾乾淨淨。

此時此刻,她只看得見他瞳仁裡那個小小的自己。這個男人,他心細如髮,他喜怒不形於色,他簡單卻又複雜的內心世界無法輕易進入……距離拉近,她能夠清晰地感受他手上微涼的觸感,和他均勻的呼吸。

“來,先坐下。”程丹青將沙發靠墊重新歸位,“我做晚飯,你想吃什麼?”

白夜不自覺地退後半步,擡手敷在滾燙的面頰上:“想不到你會煮飯。哎,等等,冰箱裡儲藏的牛奶和蔬菜過了保質期,我一直沒顧上處理。”

“放心,家務事我很擅長。這些原材料都是今天下午採購回來的,中餐?西餐?由你來決定。”

同程丹青一起步入廚房,白夜看到流理臺擺滿了新鮮食材。

菠菜、馬鈴薯、彩椒、蘆筍、西蘭花、洋蔥、香芹、胡蘿蔔……她不禁笑了:“這位先生,你是素食主義者還是要開農場養兔子?”

“慣例,沒結案之前,我不食葷腥。不過……案子總是接連發生。”

笑容在白夜的臉上忽然消退。始終,她也是有信仰的人,他的堅持,她能明白。探求真相的過程,艱辛而漫長,時間的推移伴隨着身心雙方面的疲憊,影響得不僅僅是胃口。

“素菜我最拿手,不如一起吧!”

程丹青說:“好,那就一起。”

將琳琅滿目的蔬菜洗淨,分放在不同顏色的篩簍裡瀝水後,白夜將它們切好備用。

望着井井有條的食材,她極有成就感地拍拍手,“青、紫、黃、綠,這些菜讓我食慾大增——如果有芝士,做一鍋熱氣騰騰的焗飯就更完美了。”

“打開冷凍室,第二層抽屜。”

白夜打開冰箱,“馬蘇裡拉奶酪,原產地意大利,你很會挑選食材啊,美食家。”

“過獎。”程丹青拿出番茄醬和切片鮮口蘑,打開電飯煲,側身問道,“這有剛做好的米飯,還需要什麼?”

“全素有點單調,加上一點菠蘿、黃桃和黑橄欖,味道會很香。”

“這難不倒我,稍等。”

程丹青拉開一把椅子,白夜在餐桌旁落座。她望着他忙碌的背影,淺酌一口冰鎮涼茶,“我真是個麻煩的人,其實簡簡單單吃兩三個素菜不就好了?”

“沒什麼。”他逐個打開櫥櫃,繼續翻找。

白夜放下杯子,“我去斜對面那家便利店看看,說不定有的賣?”

“以前我一個人住在這裡,攢了很多罐頭,過了保質期就換成新買的,你說得那幾種,應該有存貨。”程丹青在牆角停下來,笑了,“果然還在。”

“經常吃方便食品,不怕防腐劑中毒?”白夜隱隱有些擔心。

“說不怕是假的。”程丹青繫好圍裙,煙機的嗡鳴聲幾乎壓過了他的聲音,“今後我會注意。”

粉紫色圓點印花鑲蕾絲花邊的圍裙,穿在一個身高超過一米八五的俊朗男人身上,竟然毫無違和感。他佇立在燃氣竈邊,煮滾熱水,汆燙蘑菇片撈出。隨後起油鍋放進蔬菜和白米飯炒至六分熟,盛在烤盤裡,放入燙過的蘑菇片和水果塊,加番茄醬和調味料,均勻撒下芝士絲。

“你幫我把烤箱預熱220度。”他說。

“沒問題。”她照辦了。

烤箱預熱完成,程丹青將烤盤放入烤箱,定好時間:“烤10至15分鐘。烤得芝士融化呈金黃色,就大功告成了。”他輕輕擦掉手上的油漬,“對了,忘記徵求你的同意,香檳配焗飯可以麼?”

香檳?一提到這個詞,白夜忽然想起自己最想問他的事情。

“我去外地培訓之前,他們告訴我說你因爲查鏡心湖的案子飲酒過度傷到了胃……”她搖搖頭,“以後你還是滴酒不沾的好。”

“香檳意義非凡,不同於那些烈性酒。”

“但是你……”

程丹青將食指抵住嘴脣,示意一切辯解都是徒勞的。白夜只得默許他的建議。

男人執拗起來,就像回到童年的頑皮孩童,不講規則,不講道理。他走到北邊陽臺,拿來裝滿冰塊的不鏽鋼小桶,一截果綠色的瓶身斜斜地倚在桶邊,瓶中液體泛起細密的透明泡泡。

“你爲什麼會準備一瓶酒?”她問,“自斟自飲?”

他找來兩隻高腳杯,細緻地衝洗乾淨,“你突發奇想的晚飯品種和我事先準備的開胃酒不謀而合,這樣解釋最合邏輯。”

“其實,我並非討厭飲酒。”她重回到餐座旁坐下,“只是不喜歡酒精主導大腦、失去自控力的感覺。”

“多話、傻笑、大聲唱歌?”

“比那些都要惡劣的行爲,毀壞公物,將別人的*到處宣揚,酒醒後挨個去道歉也沒能得到原諒……”

叮——

烤箱的定時器迴歸了零點。一開箱門,濃郁的芝士香氣撲面而來,蔬果和番茄醬的味道更是錦上添花。

程丹青戴上隔熱手套,端出烤盤,穩穩地把它放在餐桌正中央。“是麼?看不出你做過那樣出格的事情?”

白夜擺好刀叉和餐盤,小聲說:“就像我看不出你入得廚房出得廳堂……”

“或許我做過的囧事比你只多不少。”

他如此誠摯的邀請,怎能拒絕?她微笑:“好啊,那先坦白說說,爲什麼神神秘秘讓我跟你合租一間兩居室?”

飯後,兩人整理了廚房,回到客廳。

“還剩半瓶香檳,不如邊聊邊飲?”

“嗯,我要找點東西烘托審訊氣氛。你先去陽臺稍坐——”

“審訊?”程丹青詫異道,“你租房遇到麻煩,我提供幫助而已。舉手之勞,前因後果已經很清楚,你還有什麼疑問?”

“暫且保密。”

白夜翻箱倒櫃,拿出自己最鍾愛的木槿花造型的青瓷燭臺,配上一隻香薰蠟燭。她熄滅屋內所有燈盞,輕盈地走到程丹青的身後,想出其不意地嚇唬他,卻不料他正巧轉身,兩人撞了個正着。

她腳下一絆,沒端穩燭臺,尚未凝固的熱蠟油悉數濺落到他的手臂上。

“對不起!”

他淡淡地笑着:“沒什麼。”

“怎麼可能不疼?平時你再硬朗都好,到底不是鋼筋鐵骨,我太冒失了……”她注意到一個細節,他手臂內側似有較大面積的斑駁傷痕,那裡皮膚的顏色明顯與別處不同。

他與她探尋的目光對視,擡起了手臂:“舊傷,不是被你的蠟燭油燙的。”

燭光搖曳,眼前生動的夜色如攝入長鏡頭一般,被漸漸拉遠,最終成爲模糊的影像。

即使對於往事的敘述輕描淡寫甚至一語帶過,白夜也能感受到程丹青內心深處那份許久未曾表露的真情實感。剛離開警校走上工作崗位的他,也是青澀稚嫩的。面對突發情況,他的反應速度敏捷與否隨時關乎人命。

恪守使命感的程丹青,絕不容許自己犯錯誤,哪怕只有一次。

然而命運最喜歡和認真的人開玩笑。

十年前,同樣炎熱的夏季,同樣燈火闌珊的深夜。刑警隊接到指揮中心的命令,到毗鄰珊瑚大道步行街的濱海飯店解救人質。

程丹青他們趕到事發地點的時候,兇徒的精神接近崩潰的邊緣。談判專家嘗試了各種方法勸說無果,只得反饋信息讓對面大廈上潛伏的狙擊手瞄準兇徒。

孰料兇徒突然脅持着人質衝向頂層。

重案組調集全部警力,於天台四周做好行動準備。

談判專家再次與兇徒對話,終於知道了他不惜代價犯案的原委——女人質是濱海飯店的客房服務生,長得與兇徒因病去世的前女友非常相像,追求未果後他決定鋌而走險,逼迫女人質答應他的求婚,否則同歸於盡。

女人質此時也處於情緒激動的狀態,談判專家數次教她假意配合的暗示她都未曾察覺。她越想要掙脫,兇徒就越煩躁,拖着她退到了天台南側邊沿。

程丹青恰在這個方位蹲守。

聽到動靜漸近,他預感到此刻是救人的黃金時間,隨即翻越護欄站到了兇徒的背後。人在殊死搏鬥時都如具備開天闢地的勇氣一般,兇徒絲毫不怵荷槍實彈身手矯健的程丹青,只是詭異又絕望地笑了幾聲,推搡着女人質轉身跳向天臺西南角。

那個拐角,沒有任何防護設施。兇徒是抱着必死的心。程丹青緊追不捨,卻因失誤連同兇徒和人質一起摔了下去。

三人跌落的地點已經布好了消防救援氣墊,程丹青和兇徒都安全地落到了氣墊中心。

而那個女人質,因落點較偏,再加上氣墊的衝力和反彈,她還沒落穩就再次重重地摔了出去。事不湊巧,珊瑚大道路口向東的位置,當晚有市政部門在修整道路。在跌落氣墊的一霎那,程丹青本想救她,卻沒能抓住。

儘管女人質得到了及時救治,但挫敗和內疚幾乎壓垮了程丹青,一度想要放棄這份熱愛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