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孃當年就住在千秋殿裡,離太極殿不遠,時時會見到。”天后娘娘的聲音輕柔和緩,她帶着笑與顧明珠說着話。
“那會子我在御前伺候,卻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常悄悄跟着她一起溜去望雲亭邊放紙鳶,要不就是去三清殿後偷摘玉桃,說來好似就是沒多少時候之前,怎麼一眨眼幾十年就這麼過去了。”
顧明珠看着沉浸在回憶裡的天后娘娘,往常威嚴冷肅的眉眼此時格外柔和,看着顧明珠的眼神也十分慈愛,這樣的天后娘娘讓她覺得很陌生。
她垂着眼聽着天后的話,帶着一絲恰到好處的笑容,聽着這些回憶。
這些她都知道,當初那位調香女史閒暇之時,就會與她說起這些宮中舊事來解悶。
當年宣陽大長公主是先帝與文昭皇后最爲寵愛的小女兒,天后那時候還只是御前伺候的女官,與公主很是投契,常常一處玩耍取樂,直到太子李乾被廢,魏王李璟被圈禁,太子之位突然落到了當今聖人的身上。
宣陽大長公主自小與魏王殿下兄妹情誼深重,爲了替魏王求情,在太極殿前跪了好幾日,卻還是被聖人命人送回了千秋殿,不過多少時日魏王殿下在被圈禁的王府之中服毒自盡,公主也怨恨上了當今聖人,嫁出宮後更是甚少進宮來,與天后之間也再無來往。
“瞧我,年歲大了,一說起從前來就沒完沒了。”天后看着顧明珠,喟嘆一聲笑道,“也是我的疏忽,你阿孃過世這麼些年,都不曾召你進宮來見一見,一轉眼你都這麼大了。”
她目不轉睛地打量着低着頭的顧明珠,打扮倒是尋常,額發覆着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嬌美,雖然眉眼之間還有幾分青澀,但仔細看來卻真有幾分宣陽大長公主的模樣。
她想起之前讓人去查探回來的消息,說這位娘子已經被羅氏養壞了性子,刁蠻任性很是不成器,可是眼前看來,卻全然不似那般,雖然她甚少言語,但舉止之間的沉穩,卻是已經超出這幾日看過的娘子們了。
顧明珠微微擡頭,迎着天后打量的目光,帶着笑:“娘娘慈愛,明珠自幼不曾見過阿孃,心裡很是思慕,聽娘娘說起才能知道這些。”
天后笑了笑:“也是緣分,我與你阿孃素來交好,你與安平也是,竟然碰到一處,還一處去上香,還真是巧。”
顧明珠的身子微微一動,臉色卻是紋絲不變,抿嘴輕笑:“是,也不曾想到在伽藍殿裡會遇見公主殿下,便與殿下一同上香,還相談甚歡,是臣女之幸。”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半點紕漏也聽不出來。
天后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開來,笑道:“安平回來還惦記着你,說是那日若不是你替她解圍,只怕是要惹出事來,只是你如何會那般湊巧去了伽藍殿。”
語氣溫柔,如同方纔說起往事一般無二,可裡面藏着的意思卻是讓顧明珠心裡一緊。
不能說顧明麗,她不能與天后說她早已知道安平公主被人算計,被帶去了僧寮與湛清禪師相見,也不能說她是去尋顧明麗的,若是讓天后知道顧家還有位庶女也在那裡,也看見了那情形,那就不是這樣簡單的事了。
那樣不但顧明麗的性命難保,只怕顧家也會被天后視爲眼中釘,畢竟這樣緊要的事容不得半點泄露。
她擡起頭,平靜地望着天后:“那日去池邊賞芙蕖的人多,我與四妹妹、岑家六娘子一起去賞花,誰知一時走迷了,與尋不到回席上的路,纔會誤走進了伽藍殿去。”
她目光沉穩,平靜如水:“本來想去殿裡尋個小沙彌問一問,找到回席上的路,不曾想竟然遇見公主殿下……”
她說着話,又低了低頭咬着脣,一副有些受驚不安的模樣。
天后聽她說完話,仔仔細細看着她,慢慢露出笑容來:“可不是,那一池子溫泉芙蕖最是有名氣,你們這些小娘子都愛去瞧新奇,安平也是鬧着要去,哪知道也是迷了路,纔會與你碰在一處了。”
顧明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糊塗,還讓岑六娘子與四妹妹沿着池邊找了好一會。”
她面上平靜無波,心卻是怦怦跳得厲害。
這些話半真半假,聽起來沒有什麼漏洞,但顧明珠真的不敢肯定天后會不會相信,因爲這些伎倆對於天后而言實在是上不得檯面。
片刻的安靜之後,天后笑了起來:“所以說是緣分,安平說與你也很是投契,你日後若是得空,常進宮來走動走動,說來你們也算得上姊妹了,不該生分了。”
顧明珠的心一點點放下了,緊握在袖中的手也慢慢鬆開來,手心裡一片冰涼。
她昂起頭,滿是驚喜地看向天后,又有些不敢相信一般:“多謝娘娘。”
天后笑着道:“你幫了安平,我該賞你纔是,只是也不知道你們小娘子喜歡什麼,索性問問你,你想要什麼就開口吧。”
顧明珠心裡微微一動,看着天后那溫和卻難掩犀利的目光,低下頭道:“天后娘娘折煞臣女了,不過是舉手之勞,哪裡敢要娘娘的賞賜。”
她說着又偏頭掩嘴笑了:“娘娘方纔已經與了我賞賜了不是嗎,許了我進宮來給娘娘和公主殿下請安。”
一雙眼滿滿是單純的笑意望着天后。
天后看着她,笑着道:“你這孩子倒是實誠,罷了,以後你想到要什麼再與我說也不遲。”
顧明珠從宮婢手裡拿過一個小小的包袱親自奉到天后跟前,紅着臉輕聲道:“娘娘說我與公主殿下算得上是姐妹,娘娘又與我阿孃最是交好,也便是我的長輩了,這是我的一點子心意。”
她說得聲音越來越小:“是我自己畫的花樣子,雖然粗笨了些,還望娘娘不嫌棄纔是。”
天后瞧了一眼那小包袱,倒是不在意地點點頭,吩咐人收了起來,看顧明珠的眼神也更是熱絡了幾分,叮囑她得空就來宮裡坐一坐,陪着自己與安平公主說說話,又賞了她好些賞賜,這才讓徐司言送她出宮去。
看着走下了玉階的顧明珠,李嬤嬤快步進了殿去,給閉着眼靠在憑几上歇息的天后輕輕揉起額角來。
“走了?”天后沒有睜開眼,任由她替自己揉按着。
李嬤嬤低聲道:“已經走了。”
見天后沒有開口,她輕聲說了下去:“這位顧大娘子瞧着倒不似外邊傳的那樣任性莽撞,倒像是個老實本分的。”
天后聞言嗤笑一聲:“的確不是任性莽撞的,只是也算不得老實,不但不本分,還很是不簡單。”
她慢慢睜開眼來,目光裡已經沒有半點慈愛,冷冷望着殿外:“連唾手可得的賞賜都能忍住不開口的,這樣的人小覷不得。”
李嬤嬤一驚,低聲問道:“那是不是……”
天后緩緩搖頭:“不能是她,東宮不能有這樣的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