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和好

黃埔江大橋上,星兒像一片孤獨的落葉不知何去何從,她的心很痛,也很後悔,她開始懊悔對夜初說的那些狠心話,但她不認爲自己有錯,星兒在外漂泊多年,見多了亂世中的人心詭譎,善與惡在她心裡早也沒有界限,她看透了人性的自私,也肯定了它的存在,只有利益纔是人的根本。然而自認識夜初以來,她發現自己在無形中也被影響了,換做往常,賣個白粉她不痛不癢,可這次就連她自己都有點心虛,以至於要瞞着夜初偷偷摸摸,此刻的她覺得自己已經不是自己了。

帶着迷茫,她走到一條陌生的小巷,忽然雷電閃過,天空頓時下起了傾盆大雨,星兒便順便尋了個牆角躲雨,看着那滴落在地的雨滴,星兒不禁想起了自遇到夜初以來的點點滴滴,這一年來,他們經歷風雨,但都一直相互扶持,而現在,她又要一個人了,想到這兒,不禁黯然難過。

“你是?”這時,一名中年婦人打開房門倒水,正巧遇見了躲雨的星兒。星兒解釋道“不好意思,我在這兒躲會兒雨,等雨停了我馬上走。”

婦人溫柔的說道“我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小姑娘,不如到我家裡歇一歇吧,家裡不大,但遮風避雨還行。”

星兒很樂意的答應了,她跟隨婦人進入屋裡,這屋子是上海最老的瓦房,裡面的傢俱都很古舊,上面還有不少修理的痕跡,在大堂桌子前,掛着一張黑白照片,星兒很奇怪,這麼窮的一戶人家居然有錢去拍照,便好奇地靠近一看,照片上一共三個人,分別是這名婦人和她的丈夫、兒子,相片上的他們身着華麗,儼然一副富貴人家,但眼前的婦人卻身穿舊衣,不仔細看,絕對不會想到這是同一個人,婦人道“這照片是五年前拍的,那時候我們家裡是開私人學堂的,我的丈夫和兒子都是老師,想起那個時候的日子,真好啊。”

星兒道“開學堂一定很掙錢,那你們爲什麼會?”

婦人沒有回答,深嘆一口氣,黯然神傷,沉默半響後說道“姑娘,你餓了吧,我給你煮了點面,先吃點吧。”

星兒點了點頭,她看得出婦人臉上的難過臉色,便沒有再追問下去。夫人很熱情,還把自己兒子的房間給星兒騰了出來,星兒進屋一看,房間雖然有點老,但擺放整潔,一看就是有文化修養的人住的,星兒說道“大娘,你把這房間給我住了,那你兒子住哪兒?”

婦人道“我丈夫和兒子他們都在親戚家,要明天才會回來,你就安心住吧,只是我兒子愛乾淨,麻煩你別把這兒的東西弄亂了就行。”

“大娘你放心吧,我不會亂動東西的。”

夜裡,嘩啦的水聲吵得星兒的心更加煩躁了,根本無法入睡,她感到有些口渴,便起身往大廳走去,她坐在桌前一邊喝着水一邊看向窗外,這時,她意外發現了窗旁掛着的一副日曆,她走近一看,那日曆竟然是五年前的,而且上面還有黑色的污漬。

“你在幹什麼?”婦人忽然出現在她身後,嚇得星兒杯子掉在地上,星兒忙去撿起碎片,解釋道“不好意思,我有點口渴,所以就……”

婦人道“這水冷了,等等,我去熱一下。”

星兒道“不用,我剛剛喝過了,對了大娘,這日曆已經很久了,爲什麼不換了呢?”

“很久?”婦人湊近一看,道“沒呀,這就是今天啊,1921年八月十四,明天就是中秋了,我買了好些月餅,等我丈夫和兒子明天回來就可以吃了,到時候你也吃點,味道可好了。”

“大娘,你搞錯了吧,今年是1926年,這是五年前的了。”星兒疑惑道。

婦人道“你這小丫頭竟瞎說,好了,我去休息了,你也早些休息。”

星兒心想後天纔是中秋啊,她開始意識到這名婦人的腦袋有點不正常,但她也沒過多在意,畢竟這個年頭像這樣的也太多了,到第二天清晨,婦人說道“小姑娘,明天就是中秋了,我出去買點月餅餡料,等會兒會有人來送要洗的衣服,你幫忙收一下。”

“好嘞,你去吧。”看着婦人開心地出門了,星兒又想明天確實是中秋,這婦人難道今天又正常了?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人來送衣服,來人是名年輕小夥兒,來人好奇地問了下星兒的來歷,星兒說自己只是因爲避雨碰巧住進來的,來人說道“原來是這樣,那她一定拉着你做月餅吧。”

星兒回答“那倒沒有,但大娘說出去買月餅了,畢竟明天是中秋了嘛。”

來人搖搖頭道“你錯了,對這位大娘而言,明天永遠是中秋。”

“你這話什麼意思?”

來人解釋道“這還得從五年前說起,這堂上掛着的照片就是他們一家三口,他們家原本是開學堂的,收入也挺好的,結果丈夫和兒子就因爲吸了一次白麪,兩個都上了癮,爲了吸白麪,他們賣光了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欠了一屁股債,一個好好的家就這樣敗了,終於,在五年前的八月十四的那個晚上,她的丈夫和兒子在這間屋子裡爲了爭奪僅剩的一小包白麪,大打出手,越打越兇,最後竟然還動起了要命的傢伙,丈夫失手將兒子活活打死了,就在那扇窗戶旁,看着兒子的屍體,丈夫拿起了菜刀也自殺了,這一幕剛好被買月餅回家的大娘看見了,月餅滾到了血泊中被染成了紅色,自那天起她就瘋了,她的時間永遠停留在了八月十四,這裡的人見她可憐,所以常送些衣服來給她洗,也好讓她有口飯吃,不知不覺,都五年了,五年的時間永遠停在了那天。”

星兒沒想到這個看似正常的婦人竟然有這麼悲痛的過去,那日曆上的黑色污漬是她丈夫和兒子的血,她每天都會收拾好那間空蕩蕩的房間等着她兒子回來,但現實是她永遠也等不到,而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白麪,好好的一個家最終被毒淹沒,一名普通的妻子、母親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犧牲品。這一刻,星兒徹底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她在想自己的那堆白麪如果真的賣出去了,將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會有多少妻子、母親永遠都看不到明天,想到這兒她不禁後怕,後背發涼,她連忙朝自己住的那個房子跑去,踏着未乾的潮溼路面,即便摔倒了,也要爬起來,因爲她告訴自己決不能讓那批毒貨流散出去。

她回到家裡,見那批貨早已不見了蹤影,這時剛好在家的老張問道“星兒你這是到哪去了,我們找了你一宿。”

“先別說這個了,老張,我屋裡的那批貨呢?”

“貨?我沒看見,我只看見夜初拿了個大包出去,說是爛衣服,要拿出去燒了,是那個嗎?”

“燒了,燒了就好,那就好。”星兒的臉上剛一放鬆,下一刻又緊張起來,問道“那夜初呢?他去哪了?”

“夜初昨晚出去找你,一晚上都沒回來。”

聽到夜初未歸的消息,又想到昨晚下了那麼大的雨,星兒的心裡百感交集,她立馬朝外面跑去。

上海那麼大,要想找個人是何其困難,但他們二人都不敢停下腳步,停下可能就會失去。可找了許久,兩個人依舊沒有尋到對方,想到的地方都去了,認識的人都問了,卻依舊沒有蹤跡,最終只能失落地回到家裡,企盼對方已經回來,好在這一次他們是幸運的,兩人在院門相遇了,一夜不見卻似幾道春秋,兩人再難抑制心裡的激動,互相擁吻,星兒道“對不起,對不起,那些話我是亂說的,我錯了,夜初,你別不要我,好不好,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了。”

夜初撫摸着星兒的臉龐溫柔地說道“什麼都別說了,我都懂,夜初的心裡,也只有星兒。”

“夜初,答應星兒,以後星兒要是又說了什麼讓夜初傷心的話,一定不要信,那都不是真心的,星兒的心裡永遠愛着夜初。”

“那星兒也記住,不管日後如何,星兒都永遠不要再離開了,夜與星永遠是一起的,永遠……”

星兒點點頭,這時,她發現夜初的衣服竟然全是溼的,她這才知道夜初昨夜一定是冒着大雨找了她一宿,這讓她的心裡越是自責。

二人和好之後第二天,星兒帶着夜初來到那名收留她的婦人家,並告訴了夜初那名婦人的一切,夜初對婦人的遭遇深感同情,那名婦人見夜初與他的兒子很像,便十分熱情地招待,今日對夜初和星兒而言已是八月十五,但對婦人而言卻還是八月十四,二人沒有說出當年的真相 ,他們依舊選擇沉默,他們所想,與其挑明真相讓婦人痛苦,還不如就讓她繼續抱着希望活在當下,人最怕的就是希望破滅。

夜初和星兒離開婦人家後來到華界和租界的交界處,夜初問道“爲什麼想來這兒?”

星兒道“因爲站在這裡總會讓我想起我媽媽,夜初,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夜初道“你不是不願意說嗎?如果說出來會讓自己難過,那還是不說了。”

星兒道“謝謝你的理解,我從未對別人說過我的過去,但唯有你,我不想瞞你,我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全部。對面那個地方叫租界,在那裡住的人不是有權的就是有錢的,在我十歲之前,我和媽媽就住在那裡的一棟大房子裡,家裡很大,還有很多的傭人家丁,生活在這樣一個衣食無憂的家裡原本應該很幸福纔對,可事實卻不是那樣,我爸很富有,但越富有的人就越是冷漠,自我出生以來就從未見過爸爸和媽媽好好相處過,媽媽性格內向柔弱,總是被我二孃欺負,可每次我爸都會幫着我二孃說話,每次吵架,受委屈的總是我媽。你可能不懂爲什麼,因爲我是女孩,我媽媽雖然是正妻,但一直沒有兒子,可我二孃卻生了個大兒子,我爸很是疼愛他的寶貝兒子,越加偏心他們母子了,後來我媽好不容易有了我,可偏偏是個女的,是我不爭氣,沒能生爲男兒身。直到我十歲那年,我二孃誣陷我娘外面有人,我爸很生氣,就把我和我媽一起趕了出去,沒過多久我媽就病死了,而我也離開了上海,到處流浪,爲了生存,偷雞摸狗,坑蒙拐騙的事我都做過,我以爲自己一輩子再也不會回到這裡,可沒想到遇到了你,也不知道當時怎麼想的,居然就跟你走了,走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或許這就是命吧,命運何方,誰能知道。”

夜初憐惜地問道“命運之何方,我不知道,但是朝着這個方向,跨過這道橋就是租界,你家在裡面,要回去嗎?”

星兒搖搖頭,道“那裡早已和我無關了,我的家,是你。”

聽到星兒對自己坦誠了自己的身世,夜初明白了自己在星兒心中的地位,此刻他暗暗發誓,盡一生所能,也一定要照顧好星兒,給星兒一個真正溫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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