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前廳那邊壽宴開始,這邊便也跟着舉杯慶賀了一番,而後衆人落座開宴,觥籌交錯間倒也熱鬧非凡。前廳是請了一臺戲班子表演助興的,敞軒這邊自然也有安排,便見軒外地勢低處早便搭好了偌大一個臺子,一聲鼓響後便有一羣女倌兒抱着琴箏琵琶、洞簫箜篌等樂器紛紛登場,在臺子後半部齊刷刷坐下,之後便緩緩地開始奏樂。
由於這敞軒地勢較高,由落地敞窗望出去正可俯視整個臺子的全局。一時便見一羣翠衣與一羣紅衣的舞姬踩着曲子節拍翩翩起舞,乍一看之下與平常的舞蹈並無不同,然而戚栩卻很快便看出了門道——原來那臺子的地面上正橫橫豎豎地畫着一副巨大的棋盤,而那穿紅衣和穿翠衣的舞姬們便分別代表了圍棋中的黑子和白子——今兒是陳老爺的大壽,總不能弄兩撥穿黑衣白衣的上來跳,而這兩撥舞姬腳下踩的位置正是一局妙棋!
戚栩向來精通琴棋書畫,一下子便被這盤活人做的棋局吸引去了目光,從頭至尾看得目不轉睛,直到一舞終了,這棋也停在了最爲精彩之處,舞姬們已經退下臺去了他還在那裡盯着臺子回味。一時回過神來,見陳婉婉正同旁人說話,便只轉頭向身旁的心兒道:“這段舞是出自誰的點子?”
心兒抿嘴兒一笑,悄悄向着陳婉婉一指,道:“除了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還能有誰呢?她雖然不懂棋,但卻有個玲瓏的心思,單賞舞或單觀棋都未免枯燥單一了些,這丫頭愛動腦子,便想了這麼個一舉兩得的妙招。戚公子看着覺得如何呢?”
戚栩看了心兒一眼,先卻淡淡一笑:“嗓子怎麼啞了?不會是同她兩個這陣子忙於安排這舞蹈累着了罷?”
心兒眼睛亮了亮:這位戚公子還當真是個聰明人——小視他了!聽他這話中意思,根本就是完全清楚陳婉婉想法子博他歡心的那點小心思啊!面對聰明人自然不能再說糊塗話,心兒淺淺一笑,望住戚栩道:“累不累的,這要看收到怎樣的結果了,若能達到預期的效果,再累也是享受,若達不到呢……累也不算白累。”
“哦?”戚栩笑起來,“達不到也不算白累麼?”
“達不到卻至少做到了,這就已經沒什麼遺憾了,不是麼?”心兒也笑。
“喔,那麼你們的預期是什麼結果呢?”戚栩問。
“結果麼,沒有想得太遠,只是能讓人知道她是用了心的,這就足夠了。”心兒望着戚栩微笑,“……戚公子知道了麼?”
戚栩看了心兒兩眼,捏起面前酒盅抿了一口,方淡淡地道:“不錯。”
聽了這話,心兒心下了然,知道戚栩這裡也不是對陳婉婉全無情意,不由得替婉婉感到高興,然而這種事也不能逼,水到自然渠成,因而心兒不再多說,只悄悄一拽旁邊婉婉衫角,婉婉會意,轉頭吩咐丫鬟們將特備的幾樣菜端上來,卻見有牛乳香蕉雞丁蘑菇拌在一起烘烤而成的糯米飯,有蘋果、菠蘿、蜜棗、葡萄乾、青梅切成丁,拌着碎核桃仁、玉米粉、蜂蜜和碧粳米蒸出來的什錦飯,還有香瓜、檸檬、、葡萄榨成汁拌着蜂蜜和山泉水做成的果湯,等等等等,每一樣都是在座的這些吃慣了大魚大肉的少爺小姐們不曾見過的,每一樣嚐起來都香甜爽口、沁人脾胃。
這一回的果膳,是陳婉婉在心兒手把手的指導下實實在在自己親手做的,一次不成就做兩次,兩次不成就做十次,她知道心兒不可能幫她一輩子,她必須要自己努力,爲了真愛執着一回,就算多年後會覺得很傻那也是值得的。
事實上,男人比女人更重口腹之慾,一手好廚藝足可令一個男人加倍地依戀自己的家,這也是心兒冷眼旁觀了這麼多大宅內女人爲爭奪和留住男人的心使出了各種各樣手段後學到的東西。而且這一次也的確證明了這一點——心兒悄眼看着戚栩嘗過那幾道果膳之後,再望向陳婉婉時的目光明顯帶了暖意……就如同明月夜每每吃她親手做的飯菜時眸子裡望向她的那種目光。
忍不住偏臉望向角落裡立着的明月夜,見他卻正望着那廂的譚錦瑟出神,心兒抿了抿脣回過頭來,忽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涌,連忙端起面前茶杯一飲而盡,入喉了才發覺自個兒拿錯了杯子——原本每人面前都擺了兩個杯子,一個盛茶一個盛酒,自個兒不小心端了盛酒的杯子,如今一整杯酒入腹,直辣得連連咳嗽,便聽得明月夜的聲音鑽進耳孔,道:“怎麼了,不舒服麼?”
正巧旁邊的婉婉也問過來,心兒便答她道:“沒什麼,不小心喝嗆了。”一併答給明月夜聽。
心兒從不飲酒,這一大杯酒下肚後很快便在腹中燒了起來,一時臉泛紅暈,眼前人和物也都開始搖晃不定,心知不能再在此處多留,便向婉婉藉口如廁起身離席,轉頭看時卻見明月夜已不在原地,四下找了找也未找見人影,只好沿着牆根兒退出敞軒去,在外面一處無人的廊上坐了下來,輕輕揉着自個兒太陽穴緩神兒。忽地不知從附近何處傳來一陣水聲,聽起來倒像是……倒像是誰在那裡小解的聲音,不由嚇了一跳,萬一遇見個男人在那兒就地解決,那可就太尷尬了,連忙起身要走,卻見正從假山後面轉出個人來,定睛看時竟是譚錦瑟,一邊走一邊抻着裙子。……想來是她剛剛在假山後面如此這般了,只是這附近明明建有廁室,她一個大小姐家的居然如此不避嫌,就在假山後面解決了,萬一遇見府裡家丁,那可要怎麼辦呢!
譚錦瑟看見心兒也是一愣,盯了她半晌之後忽然綻開個笑,慢慢走上前來在心兒面前站定,道:“在這裡做什麼呢?不在裡頭幫着陳婉婉撮合她和戚栩的事兒了?”
原來她也早看了出來,心兒便也是一笑:“盡人事聽天命,緣分到了沒有任何外力也一樣水到渠成。”
譚錦瑟點了點頭,上上下下看了心兒一陣才又道:“嗓子怎麼了?病了麼?”
“昨晚着了些涼罷了,多謝譚小姐關心。”心兒衝着她微笑。
譚錦瑟望着心兒,半晌方又繼續道:“葉月明有事先走了,你在這裡也是等不到他的。”
心兒有些驚訝:她是怎麼猜到自己同明月夜關係好的?便見譚錦瑟笑起來,道:“我今天從寺裡上香回去聽我們家門丁說了,昨兒個大半夜你還跑去我家門外敲門找他,今兒個一早又去了——只不知道你們兩個是幾時好到這個程度的?大晚上也非要見面不可麼?”
心兒因醉了酒,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倘若明月夜當真喜歡這個譚錦瑟,將來說不定她就是自己的嫂嫂,這會子再騙她說自己同明月夜並沒有多熟,是不是不太好呢?
譚錦瑟倒也沒有逼她作答的意思,只是笑了接着道:“我不知道你對他是什麼心思,但有件事卻有必要告訴你——葉月明喜歡的是我,你若還對他抱有希望,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罷,免得最終傷的是自己。”
心兒一聽這話不由笑得眯起眼來:這姑娘還真是有個性得很,她這話中並沒有挑釁的意思,她只是在向她陳述一個事實,也確實是好心在勸她“死心”——這麼坦白爽快的說出來,心兒還真是開始有點喜歡她了。
於是心兒歪着頭想了想,故意皺了眉道:“他喜歡你,那你喜歡他麼?”
“當然,”譚錦瑟一挑秀眉,“怎麼,你還想和我爭麼?”
“我只想知道你喜歡他到什麼程度,”心兒挑眼兒看着她,“肯爲他付出一切麼?肯跟他海角天涯麼?肯陪他吃苦受罪麼?若他一無所有了也願同他不離不棄麼?若他殺了人犯了罪,也能與他共同進退麼?”
“能。”譚錦瑟乾脆果斷地答道,“爲了他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更何況其他?!”
心兒笑起來,點了點頭:“那就記住你今日回答我的話罷,他值得你用生命去愛的。”
譚錦瑟看了心兒一陣,點了下頭算做打了招呼,昂首挺胸地去了。
心兒靠在廊柱上,忍不住微微地笑:明月夜應該有個家了,有個妻子,再生個孩子,過正常人一樣的生活,也許他無法擺脫被迫不停偷盜的命運,但至少這個妻子可以理解他支持他照顧他,這是明月夜該得的幸福。
正這麼癡癡地想着,忽覺眼前一花,見明月夜已經立在了面前,皺着眉頭伸過一隻大手來覆向她的額頭:“傻丫頭,你上熱了!立刻跟我回去!”
心兒坐直身子,輕輕扒開他的手,道:“你方纔去哪兒了?”
“撒尿。”明月夜似乎有些生氣。
“文雅點好不好?!”心兒無奈地站起來,身子一陣搖晃。
明月夜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壓低了嗓子吼:“你跟我說實話!這兩天究竟出什麼事了?!精神這麼差,身子這麼虛!嗯?說!”
心兒擡起手捂住自己耳朵:“老天……你別在我耳邊吼,頭疼死了……我這幾天就是有些累而已,別跟審犯人似的,妹妹也是女人啊,你能不能溫柔點?”
溫柔、溫柔!明月夜惡狠狠瞪着懷裡這個把自己折騰病了的小笨丫頭,直恨不得——恨不得用溫柔把她活活掐死。
“還能自個兒走麼?能就回去那廳裡同陳婉婉說一聲,立刻回家!”明月夜強壓着怒火道,既氣心兒不珍惜身體,又氣他自己這些天玩兒得有些……過火了。
“你到府門外等我罷,我這就去同婉婉說。”心兒確實堅持不住了,加上那戚栩對婉婉也有了較大的改觀,剩下的就看婉婉自己的努力了,她能幫到她的僅有這麼多了。
陳婉婉雖不放心心兒一個人回去,奈何自己父親大壽,她也要跟着宴賓,沒辦法抽出身來照顧心兒,只得派人叫了馬車將心兒送回家去,明月夜便在暗處跟着,順便到藥鋪子裡抓了些散熱的藥回家熬了給心兒服下。
第二天陳婉婉來看望心兒,明月夜便躲了出去,到陳府請了假,說是這兩日不能過來,也沒有去見譚錦瑟。譚正淵那裡順便給明月夜傳遞了個消息:五日後,下墓掘寶,大幹一票。明月夜便任由譚家父子去準備,答應了五日後一早過來與他們匯合。
回到家中時陳婉婉已經離去,心兒在牀上睡着,摸了摸額頭見已退了熱,這才放下心來,便盤了膝往牀上一坐,靜靜在旁守着。一時見心兒在被窩裡焐出汗來,伸手過去輕輕替她將粘在頰邊的髮絲捋開,卻瞥見耳後那白皙的小脖頸上豁然有一道暗紅的擦傷。
明月夜一下子又急又怒——這傷是怎麼回事?自己不過就這幾天少在這丫頭身旁,她就弄了這樣的傷在身上!僅有這一處麼?還是別處也傷着了?究竟是怎麼傷的?是自己不小心還是有人欺負她了?
明月夜再也坐不住了,想立時就把心兒弄醒了問個究竟又不願擾到她休息——就算等她醒後直接問她只怕這丫頭也不肯實說!索性一指點了心兒睡穴,親自檢查了一番,不查還好,一查險些氣炸了肺——這丫頭全身上下竟有十幾處擦傷,多在背臀和腿部,且都還是新弄上去的!很明顯——這是曾光着身子,背部靠在地上或什麼地方硬生生蹭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