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數日的日夜兼程,冷落一行終於用了最短的時間趕回了京都。冷蒼柏冷大人乍一見自己兒子抱了個人事不知的姑娘回來不由嚇了一跳,同老伴兒對視了一眼,老兩口心中都在琢磨這姑娘同兒子之間究竟是怎麼個關係,看兒子對她毫不避嫌、親密無間的樣子,冷夫人喜滋滋地轉身回房給未來的小孫孫繡肚兜兒去了。
冷大人雖然爲人嚴肅,卻一向以自己這個優秀的兒子爲傲,所以對於他的事冷大人一向放手任他自己做主,婚事也不例外——冷大人相信自己兒子的眼光,兒子喜歡的,那姑娘必定有她的可取之處,因此眼見着兒子抱着那姑娘徑直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老大人除了心裡嘀咕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太過開放了之外,倒也沒有多說什麼。
冷落將心兒安置在自己房間的牀上,喂她喝了些水,而後便同她描述自己房間的佈局和擺設,心兒即便看不見動不了,腦中也能想像出大致的場景來——能想像出場景來最好,否則腦中一片漆黑,那感覺就像漂浮在無盡的深淵中,上下夠不着,會令人心生無助和絕望。
趕了這麼多天的路,心兒大概也累了,冷落看着她呼吸均勻確定是睡熟了之後才悄悄離開房間,去了上房給自己的爹孃請安。冷大人問起了心兒的來歷,冷落便只說是從山匪手中救下來的,身上中了劇毒,急須救治——高興和陳默那裡冷落已經說明了原委,既然心兒是被人用毒所逼作案,且本身又不會武功,那麼她的罪行便可大大減輕,至多幾年牢獄之災,而若有人肯爲她擔保的話,她連牢都不用坐。冷落自然會主動爲她擔保,所以此刻雖然抓捕歸案也不必急着送司法處受審關押,冷落要求高興和陳默暫時封口對此事保密,待解去心兒所中之毒後再繼續查案不遲。
冷落將自己同心兒墜崖後所發生之事稍做了番改動,而後才說與冷大人夫婦聽,言明自己受了心兒救治之恩,必當解去她身上之毒以做償報,並請冷大人出面去請御醫到府上爲心兒診治。冷大人因道這姑娘救了自己兒子,理當爲人家出一把力,便欣然應允,第二天就請了兩位御醫到冷府上來,爲那姑娘把脈診斷。
兩位經驗豐富的老御醫診了整整一個上午,皺着眉頭從房裡出來,只道這姑娘所中之毒乃是獨門配製,若想得解恐非易事,約好了下午再過來繼續想法子。到了下午時候,卻見一下子來了十幾位御醫,又把冷大人給嚇了一跳,一問之下才知這些御醫聽說了有個姑娘身中奇毒無人能解,便都想來看上一看、診上一診,挑戰一下自己的醫術。
冷落在心兒旁邊寸步不離,喂水餵飯、擦臉沐浴、更衣梳頭,全是他一個人親力親爲,冷夫人派來專門伺候心兒的四個丫頭也讓他退回了——除了他自己,誰來伺候心兒他都不能放心。冷夫人一見這情形便私下裡同冷大人道:“這回沒跑了!一準兒就是這個姑娘了——咱們的準兒媳婦兒!落兒沒白天沒黑夜地在身邊兒陪着,啥也看過了啥也碰過了,想賴都賴不掉嘍!——老爺您說,給咱們的小孫兒起個什麼名字好?”
不去管老伴兒的抱孫心切,冷大人心裡頭卻有自己的一番盤算:知子莫若父,兒子對他並沒有完全實話實說,究竟這姑娘是何來歷還不清楚,普通百姓又怎會身中如此殘忍的劇毒呢?冷大人私下裡找來高興和陳默細細盤問過,倆小子也是支支吾吾曖昧不明地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這讓冷大人心中更加的起疑了。
那幫御醫每天在宮中值完班後就會聚到冷府上來給心兒會診,一大夥老頭子霸佔了冷落的書房,各類醫書方子鋪滿了冷落的大書案,十幾顆皓首白頭湊作一堆你爭我辯好不熱鬧。然而十來天的時間過去了,御醫們的會診沒有絲毫進展,冷落的一張俊臉越來越冷,眉頭也皺得越來越緊:多耽擱一天,心兒就多受一天的罪,她此刻說不了話,所以他不確定她是否還能撐得住,是否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有的時候他甚至想,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就讓心兒安安靜靜毫地痛苦的這麼去了罷,這樣耗着她實在太過殘忍。可他捨不得,有一線希望在他也不想放棄。
眼看着這幫御醫已是黔驢技窮,冷落不得不請人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廣發醫榜,甚至讓高興和陳默以及六扇門的同僚們把醫榜內容發回各自家鄉,並請當地的熟人代爲張貼,所有揭榜的人都可替他代付來往路費和住宿費,一旦能將心兒治好,則會獲贈千兩賞銀。
醫榜張貼出去後,揭榜前來試醫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個個自信滿滿地來了、灰頭土臉地回去,莫說心兒,就是冷落也幾乎要在這一次次的希望破滅中幾近絕望。
轉眼到了年根兒下,整個京都上到皇宮內院、下至尋常百姓家都沉浸在大節將至的歡慶氣氛中,冷府也不例外,滿院的下人們來來往往一片忙碌,清掃、擦洗、貼窗花、掛燈籠、打理年貨、預備酒席,哪兒哪兒都是語聲喧天,唯有冷落和心兒所在的院子裡安安靜靜。
冷落一向不喜太過喧鬧,何況心兒中毒在身,恐院子裡太鬧會吵得她心煩,便不允下人們進來收拾,只管抱了心兒坐到窗前的小榻上,暖暖地曬着太陽,烤着旺旺的爐子,捧了本傳奇志異的書慢慢念給她聽。
唸了幾頁,停下來問她要不要喝水,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正細問着,便聽見有人敲門,道了聲進來,見是個傳話的丫頭,說是府門外有個郎中,揭了醫榜,前來給心兒姑娘看診。
冷落已經習慣了各地的郎中們這樣的忽然登門,因而也不覺驚訝,只讓丫頭去帶那郎中進來,自己仍舊繼續細問心兒身上各處可有不適,一時那郎中來了還未問完,便讓他在門口等着,直到從頭到腳全都問過一遍,這才小心翼翼地把心兒抱回牀上,落下帳子,只將右腕伸出帳外,而後冷落便在牀邊椅上坐了,讓丫頭把那郎中帶了進來。
郎中五十歲上下的年紀,鬚髮斑白,身形瘦小,一雙眼睛倒是明亮有神,說起話來喉嚨略啞,滿面是風塵僕僕,顯然是纔剛從外地趕到京都。
冷落細細詢問了一番郎中的家世背景以及執業情況,見郎中不緊不慢地一一答了,這才允他上前來爲心兒把脈,而冷落便在旁邊眨也不眨地盯着這郎中行事。郎中號了許久的脈,方纔捋着鬍子擡眼望向冷落道:“敢問冷少爺,病人毒發時是否先失的明、第二日失語、第三日才全身動彈不得的?”
冷落聞言心下不由一動:失明和失去行動力這是在榜文上都寫明瞭的,然而心兒先失明、再失語,最後才失去行動力這一點卻是除了他誰也不知——這郎中倒真有些本事,居然連此點都能診得出來,莫非這一回有可能成功?
壓住心中重新升騰起來的希望火苗,冷落面上淡淡地道:“正是。敢問先生可有良策?”
這郎中皺了皺眉頭,沉聲道:“老朽行醫看病數十年,遇到過的疑難雜症數不勝數,這一例毒症倒也曾經手過一次,雖然不完全相似,卻也有相通之處。且待老朽細細琢磨一下這症狀,草擬個方子出來,爲方便隨時爲病人診治,老朽有個不情之請:望少爺能允許老朽暫居此房附近,不知能允否?”
這一要求很正常,每個來爲心兒診治的郎中爲方便隨時查看心兒的身體情況都會有類似的要求,而冷落也早就專門爲郎中們準備了客房,就在這所院子的西廂。因而重新打量了這郎中幾眼,點頭應了。
郎中在西廂安頓下來後便悶在屋中琢磨解毒之法,直到晚飯後才又來爲心兒把了一回脈,回房去後那燈也是徹夜亮着,冷落看在眼裡,心中希望便又多了兩分,轉身坐到心兒身旁,輕聲地道:“心兒莫急,這一位郎中我看是有些本事的,一次不行我們就多試幾次,總會找到解毒的法子。”
次日一早,冷落喂心兒吃罷了早飯,正帶着她在房中走動,便聞下人傳話說高興和陳默來了,遂將心兒抱回牀上躺好,落下帳子,從裡間出來。見兩個小子大步邁進來,還沒開口問何事,那陳默劈頭便道:“頭兒,大消息!還記得那夥烏夢山的悍匪麼?今兒有摺子遞進京,說是那夥盤踞烏夢山多年、當地官府一直無力剷除的山匪前些天讓人給一窩端了!”
“喔?”冷落挑了挑眉,倒也真有點稀奇,“是什麼人做的?”
“不知,”陳默搖了搖頭,神色有些異樣,“但據官府後來去收場的人說,所有的山匪死狀幾乎完全一樣,全是被人一招擰斷了脖子……”
“你說‘所有的山匪’?!”冷落這一回當真驚詫了。
“是的,”陳默望着他,“所有的,一個不剩,全死了。”
“……屠寨。”冷落沉沉地念出兩個字。
“頭兒,你說這會是什麼人乾的呢?”陳默問,“我和小高推測是這幫山匪得罪了道上的人,因而招致滅寨之禍。”
冷落略略想了一想,道:“所有山匪死狀如出一轍,說明動手的只有一個人或是武功同路數的同門,而我更傾向於前者。如果對方只有一人,那麼就排除是山匪得罪了道上人的可能,因爲這個人功夫不低,而山匪只是烏合之衆,那人不可能給山匪留出得罪他的機會。”
“是什麼人呢?”陳默陷入沉思,“這個人爲何會跟山匪結下樑子?”
一直沒有說話的高興看了冷落幾眼,低聲道:“頭兒,你瘦了。”
冷落難得地莞爾:“總歸過個年又要胖回去的。”
陳默衝着裡間的方向努了努嘴,擠着眼故意小聲兒和高興道:“咱們老大這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啊!”
冷落不理他,只管坐到椅上端了茶來喝,高興便也看了看裡間,道:“心兒姑娘可有好轉?”——自冷落同他和陳默說明了心兒乃受人所迫纔不得已做下大案之後,高興對這個姑娘之前所存的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便漸漸煙消雲散了——不,還沒有,它只是由明轉暗了,它還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涌而出糾纏折磨他的心神。
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呢?高興自己也不很清楚。他只知道自從溫府那一夜之後,那聲響在他耳畔的輕笑就再也無法從他的心中抹去,一聲又一聲,一次又一次,不停地在他的腦海中迴響,帶着神秘,帶着蠱惑,帶着優雅,帶着野性,帶着瀟灑,帶着戲謔,甚至……還帶着挑逗。
就是這聲笑,讓他本因自己有着一等一的輕功而長久以來建立的優越感和自信心瞬間土崩瓦解。他那麼要強,那麼刻苦,那麼認真,那麼不顧一切地學習再學習、苦練再苦練,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熬磨,達到了常人難以達到的高度,可……可就是這麼一聲笑,讓他辛苦得來的一切灰飛煙滅。
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滋味,他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想永遠逃開這殘酷的現實……幸好,幸好他還殘留着他的堅強,儘管心中仍然飽受打擊和煎熬,可他仍勇敢的重新振作和麪對——他要追趕,他要超越,他要證明,他要讓月光大盜對他刮目相看,他要讓月光大盜在他的腳下俯首稱臣!
高興收回瞭如潮思緒,又向着裡間的方向看了兩眼,突然一個念頭如厲閃襲來,擊得他全身駭然一震:這個叫心兒的姑娘如果不會武功,那、那在溫府用絕頂輕功戲弄過他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