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漸漸偏西,晚霞染紅了西方的天邊。
霞光斜照,一片嫣紅,已近日落時分。
地上的積雪逐漸融化,可是那深入內心的憂愁,並沒有隨之消融。
一處莊院,一間小屋之中,燭火搖曳,牀榻之上,躺着一人。
那人發白如銀,衣衫襤褸,氣息奄奄,面色如同死灰一般,毫無血色。
牀前立着四人,滿臉憂容,正是呂宋洋、柳葉、慕容冰清、柳燕燕。
突地牀上那人粗重的喘息一聲,四人心中一動,皆擁到牀前。
呂宋洋奔上前去,道:“老前輩,你好些了麼?”
老乞丐緩緩睜開眼睛,道:“我好多了,快,扶我起來!”
眼簾微闔,又自緩緩睜開雙眼。
呂宋洋將他輕輕扶起,神色之中,皆是憂慮之色,道:“老前輩,你傷勢嚴重,還是好好歇息吧,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讓晚輩去做就行了。”
老乞丐長嘆道:“如今七派掌門,皆被囚禁,若不將他們儘早解救出來,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可是,我卻……”
呂宋洋截口道:“前輩無需擔心,解救七派掌門之事,就交給晚輩去辦吧!前輩且在此處安心養傷。”
話音落處,盡是一片暖意。
一線陽光,穿窗而入,將這暖意,傳得四散開去。
柳葉突地長身而起,道:“對。呂公子說得對,老夫與小女先去江湖之中打探一番,看他們究竟將七派掌門藏在何處。”
他語聲一落,微微一頓,目光自呂宋洋、慕容冰清二人面上一掃,又自擡首道:“呂公子與慕容姑娘不妨留在此間,也好有個照應!等到老夫探到消息再來與幾位回合。”
呂宋洋雙手抱拳,道:“那有勞柳前輩了!”
柳葉長袖一抖,仰天笑道:“如今江湖有難,老夫這一片閒雲、一隻野鶴。只怕是再也閒不住了。”
一言至此。微微一頓,雙掌一擡,接口又道:“後會有期!”
雙手一抱,身形一掠。踏着滿地霞光。一掠而去。矯如游龍。
柳燕燕兩道溫柔的目光戀戀不捨的望了呂宋洋一眼,嬌聲道:“後會有期!呂大哥。”
話音一落,亦隨之奔去。身形靈巧,翩若驚鴻。
望着兩人遠去的背影,呂宋洋輕聲嘆道:“若江湖之中,多一些向柳前輩、柳姑娘這樣的人,又何至於今日這般田地!”
嘆息聲方落,突地一陣“砰”之聲,自莊內東側廂房那邊響起!
那聲音傳出的方向雖遠,卻如雷鳴一般,剎那間便又寂絕。
慕容冰清大驚之下,疾奔而去!
呂宋洋心中一動,扶着老乞丐正欲奔出屋內。
“哪裡去!”
喝聲方止,眼前一晃!
忽然一條白色的人影,飄到屋內,擋在門前!
呂宋洋凝目一看,心頭一凜,來人竟是上官明玉!
此刻,上官明玉正手持一口利劍,擋在門前,灼灼目光之中,露出一線殺機!
呂宋洋奔上前去,道:“瑤兒現在身在何方!快把她交出來!”
上官明玉冷冷道:“我正要問你呢!是不是你把朱姑娘帶走了!”
話音未了,長劍一抖,便朝呂宋洋迎面刺來。
呂宋洋大驚之下,來不及躲閃,足下急踏,欲縱身掠起!
突地——
他只覺腳下一鬆,身體向下墜落。
在下墜之中,他隱約聽到一聲急促的呻吟以及低沉的語聲,卻不知是何人發出……
然後,一切歸於靜寂!
在無比的靜寂中,呂宋洋昏迷過去,讓無邊的黑暗將他吞沒。
無邊的黑暗,無邊的靜寂……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呂宋洋悠悠醒轉,張開眼來,卻聽不到一絲聲音,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他黯然長嘆一聲,忖道:“難道這就是死麼?”
死亡,並不比他想像的可怕,卻遠比他想像中寂寞。
他伸手一揉眼簾,卻看不到自己的手掌,只有那嘆息的餘音,似乎仍在四下嫋嫋飄散着。
於是他苦笑一聲,又自忖道:“死亡雖然奪去了我所有的一切,幸好還沒有奪去我的聲音與聽覺。”
他不知此刻身在何處!是西天樂土?抑是幽冥地獄?
剎那間,他一生中的往事,又自他心頭浮起。
他思前想後,只覺自己一生之中,活的坦坦蕩蕩,既未存害人之心,亦未有傷人之念。
無論對愛侶、對師長、對朋友,俱都是本着“忠誠”二字去做,虛假與奸狡,他甚至想都未想過。
於是他不禁又自苦笑一下,暗中忖道:“若是真有鬼神存在,而鬼神的判決,又真如傳說中一般公正,那麼我只怕不會落入幽冥地獄中去的,但是……”
他情不自禁地長嘆一聲!
“如果這就是西天樂土,西天樂土竟是這般寂寞,那麼我寧願到地獄中去,也不願永無終止地來忍受這寂寞之苦。”
想到這永無終止的黑暗與寂寞,他不禁自心底泛起一陣顫慄。
他思潮漸漸開始紊亂,忽然,彷彿有一張蒼白而絕美的面容,在黑暗中出現,在輕輕地說:“無論多久,我都等你……”
這影子越來越大,越是清晰,無論他睜開眼睛或是閉起眼睛都不能逃避的是他驀然瞭解到“死亡”的痛苦。
那象徵着一種深不可測,永無終止,無邊無際,無可奈何的黑暗、寂寞、虛空……
他只覺自己全身冰冷,一種絕望地恐懼。一直透到他靈魂的深處!
他驀然翻身躍起,他意欲放聲高呼……
但是,他卻只能倒在冰冷的石地上,讓這種恐怖與絕望,撕裂着他的心。
他長嘆一聲,仍然端坐未動,眼前浮現一個個美麗的名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更使他他心中悲哀的浪潮,澎湃洶涌。往來衝擊。忽覺面頰之上,有冰涼的淚珠滑過,英雄的眼淚,不到傷心絕望之極處。怎會輕易流落?
悲哀之中。他忽地產生了一種爲生命掙扎的勇氣。即便那可能只是徒勞無功!
他站起身子緩緩走到牆邊,攤開雙掌,用盡真力。擊在牆壁之上。
“砰”的一聲!
他只覺手腕一震,四面牆壁,俱是精鋼所造,巋然未動!
他悲哀地嘆息一聲,倚在牆角,只覺死亡的陰影,隨着時光的流去,漸更深重,愈發快速。
但是生命的終點,卻仍是那般漫長,他不願自殘得自父母的軀體,但又只覺不能忍受這種等待死亡的痛苦,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覺身後牆壁一軟,眼前光線一亮,他已向後倒了下去。
他一驚之下,翻身躍起,久歷黑暗的眼睛,微微一合,瞬即張開,只見自己面前三尺處,卓立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面色凝重,目光黯淡,一手舉着一枝松枝火把,一手拉起呂宋洋的衣袖。
呂宋洋身軀一讓,白髮老人手掌一推,那地道的入口密道便又自關起。
呂宋洋呆了一呆,才發覺自己已驟然脫離了死亡的陰影,一陣不可形容的激動與狂喜,使得他木立當地,久久不知動彈。
目光動處,更是驚訝不已!
原來這高舉火把的白髮老人,竟是“極樂仙翁”蕭月升!
此刻他濃眉深皺,彷彿心事重重,對呂宋洋微一招手,當先走出,火把映耀處,只見這地道之中,處處俱是蛛網,腳步一落,便有一陣灰塵揚起,顯見是久未動用,但道路迂迴,有如迷宮,建築之巧妙,卻令人歎爲觀止。
呂宋洋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充滿感激,他有生以來,情感之激動,從未有此刻這般強烈,因爲他此刻已經經歷“死亡”的痛苦與絕望,自是知曉生命來之不易。
他乾咳一聲,只覺喉頭哽咽,難以成聲,訥訥道:“老前輩……”
蕭月升頭也不回,低沉道:“噤聲!”
語聲方落,又自轉過一條曲道,忽地伸手在牆角一按。
只聽“啪”地一聲輕響,一片牆壁,平空向後退開三尺,但見他身形一掠,閃身而入。
呂宋洋驚疑交集,方自一愕,卻見蕭月升已輕輕掠出,右掌之中,拿着一張羊皮,沉聲道:“拿着它!”
呂宋洋依言接過羊皮,放入衣懷之中,神色之間,疑惑更加濃重。
只見蕭月升推上門戶,轉身而行,他雖仍一言不發,但眉宇之間的憂愁,卻愈發沉重。
輕微的腳步聲,隨着飛揚的灰塵,在這陰森的地道中盪漾着。
呂宋洋忍不住輕輕道:“老……”方自出聲,蕭月升已沉聲道:“你毋庸對我稱謝。”
呂宋洋道:“但是……這究竟……”
蕭月升長嘆一聲,截口道:“武林之中,將生大變,關外滿人,兵犯漢土,海島煞星,已入中原,江山社稷,岌岌可危,大明天下,危如累卵!”
蕭月升微微一頓,接口道:“你手中這塊羊皮,是神差用性命換來,其上載有滿人軍事機密,但望你逃離此地後,將此交與大明守關將領,至於無名島主,侵犯中原一事,中原武林當同氣連枝,共御強敵,蕩除羣魔!”
他語聲之中,滿含悲懷愁苦之意。
呂宋洋聽罷此話,面色凝重,輕輕點頭,沉聲道:“晚輩記下了,但前輩何故會身陷於此……”
蕭月升怔了一怔,手中火把,微微顫動,道:“那日與你竹林一別之後,老夫便接到神差書信,信上說關外滿人將舉兵侵漢,並定下作戰計劃。”
“不等我趕至關外,神差便孤身進入敵營之中,將這份軍事機密,抄了下來。”
“可是當老夫趕到時。神差身中數箭,臨死之前,他拼盡最後的氣力,將它交到我的手中,我將他埋葬之後,又聞七大門派在關外鏡壺山莊舉行會盟,便前去一看。”
蕭月升語速飛快,面色卻漸沉。
“可是當老夫趕到時,卻見冰雪之中,一人手持銀杖正在莊內行兇殺人。手段之殘忍。簡直令人髮指!
他長聲一嘆:“唉,當時老夫便出言制止,可是此人武功奇高,老夫不敵。敗於他手。我不願與他爲伍。便他被囚困於此,後才得知此人正是無名島中煞主上官青雲。”
一言至此,但見他右掌一伸。又在牆角上一按。
突地傳出一聲巨響,頂部一道石門打開,已有一片天光,筆直射人。
呂宋洋方知已至暗室出口之處。
蕭月升黯然嘆道:“此刻這鏡壺山莊之中,不知還有多少人仍被困於地下暗獄之中,但以我之力,卻只能救出你一人,你要記住老夫的話!”
呂宋洋呆了半晌,訥訥道:“蕭老前輩,你……爲何不也一齊出走,驅逐韃虜,蕩除羣魔?”
蕭月升長嘆道:“我已經老了,再無雄心壯志……”
呂宋洋急道:“但老前輩若是留在此間,豈非甚是危險!”
蕭月升黯然一嘆,垂下頭去,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緩緩道:“你我二人,只有一人才能逃離此間,老夫已然老矣,只有像你這般青年才俊,纔是武林的希望!”
他語聲頓處,驀地擡頭大喝道:“切記老夫所託之事!咄!”
腳步一轉,驀地在呂宋洋身後一推,喝道:“去吧!”
呂宋洋只覺一股勁力自身後涌來,身不由主地一衝而出。
轉目望時,地道出口,已漸合攏。
他惶聲道:“老前輩……”
只聽地道之中,一陣沉重的語聲傳出:“蕩魔之志,切不可失,殺賊之心,萬不可滅……”
咯地一聲,入口處牆壁完全合攏,語聲亦自斷絕。
呂宋洋默然木立在這滿生陰苔的暗壁之前,目中不禁又流下兩滴感激的淚珠。
仰望穹蒼,星光如故。
夜,彷彿已深了。
這短短一日中,他出生入死,歷經寂寞、黑暗、飢餓、絕望……各種痛苦,百般滋味……
此刻又復佇立在這自由的星空下,心中但覺充滿悲哀與感激,竟全無一絲一毫歡欣之意。
他伸手一抹面上淚痕,喃喃道:“蕭前輩,但願你長生富貴,萬事如意……”
他佇立半晌,忽又探手入懷,取出那塊羊皮,藉着月光,凝視良久,又自低語道:“蕩魔之志,切不可失,殺賊之心,萬不可滅……”
他將羊皮揣入懷中,再次仰視星辰,辨了辨方向,然後向西面叢林掠去。
遠處突然飛來一片烏雲,掩住了星光與月色,而那些被矇蔽的人心,何時才能甦醒呢?
他痛苦地頓住腳步,心中開始變得茫然,要往何處去呢?
此刻他若回到鏡壺山莊去,若被發現,又被關入那暗無天日的暗獄之中,那蕭前輩的一片心血,豈不是白費了麼?
可是如果不回去,那老乞丐與慕容姑娘尚在鏡壺山莊之中,危機重重,又豈可棄朋友道義於不顧呢?
他徘徊在矛盾之間,當真是左右爲難,他忽然發覺這種矛盾所帶給他心靈的痛苦,並不比他徘徊在生死之間時來得輕淡。
星月掩沒,大地一片黑暗!
他茫然企立在黑暗中,突覺身後一隻手掌,輕輕的在他肩上一拍,似乎在拿捏自己身上“天柱”大穴。
呂宋洋心頭一寒,木立當地,。
他不敢妄動,冷冷問道:“敢問朋友是誰?”
他的話語,卻如石沉大海一般,良久,也沒有迴應。
他心中大奇,微微側目,只見雲破一線,露出星光,將他身後的人影,映在他面前的地上,這人影輕輕晃動了一下,像是對呂宋洋這般神態十分奇怪。
然後,呂宋洋突聽身後傳來一聲嬌笑,一個嬌柔的聲音訕笑着輕輕道:“喂,你是誰呀?怎麼站着動也不動呀?”
呂宋洋吁了一口涼氣,轉身一看,夜色之中,只見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滿面嬌笑,嫣然立在他身後。
呂宋洋心頭一驚,道:“敢問姑娘爲何會深夜至此?”
那女子嫣然一笑,反聲問道:“那你爲何又會來到此間!”
眼前這女子犀利已極的言詞,竟弄得呂宋洋一時語塞。
他不能輕易的將方纔自己的一番經歷告訴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故此唯有保持沉默。
見呂宋洋沉默不言,那女子突地面色一變,凜然道:“方纔我見鏡壺山莊之中屍橫遍地,莫非七大門派弟子的慘死,是你所爲!”
她一言至此,神色之間,退後一步,充滿警覺之色。
呂宋洋上前一步,正欲開口解釋,那女子目光一擡,向前落去,忽又高呼一聲:“石郎!大哥!”
呂宋洋一見此景,心念一轉,忖道:“莫非這幽林之中,還有其他兩人不成?”
突地幽林之中,有人應了兩聲。
應聲尚未落盡,耳畔又自響起一陣衣袂帶風之聲。
“嗖嗖”兩聲,兩條人影,帶起兩陣涼風,疾馳而來。
其中一條高大的人影一頓,面色一喜。
呂宋洋目光一閃,亦是驚喜不已。
雙方目光交錯之處,卻是兩聲朗笑,兩隻大手緊緊的握在一處。
“大哥!”
“二弟!”
那三人竟是範武、石照溪、溫如玉,他們三人趕到關外鏡壺山莊之時,發現山莊之中的慘案現場,三人便在山莊周圍搜尋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卻不料竟然遇見了自暗獄之中逃出的呂宋洋。
兄弟兩人闊別重逢,這是多麼令人感到高興的事情!
兩人一見面,只覺生死皆是不值一提的事情了。
兩人互訴自分別之後,各自所發生的事情,林林總總,講了許久。
夜風呼嘯,將二人激動的語聲,深厚的情誼,吹至四面八方。
突地,一聲嬌笑,打破了兩人兄弟情長。
只聽溫如玉含笑走向呂宋洋,輕笑道:“二哥,三妹溫如玉見過大哥!”
呂宋洋一臉驚訝,詫異道:“不敢當,溫姑娘,在下何時又成了你的二哥了呀?”
範武忙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溫姑娘是與我結拜的義妹,當時結拜的時候,我們兩人也將你一起拜了進去。”
呂宋洋一聽此話,方纔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溫如玉纖掌一揚,將呂宋洋拉到一邊,嬌笑道:“來,二哥,我們現在趕快補上吧!”
此舉引得範武與石照溪兩人一陣大笑,幽林之間,充滿了歡愉氣氛。
呂宋洋亦愉快的與溫如玉結拜之後,三人身形齊閃,奔出林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