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嶺乃是五俠鎮郊外一片茂密的松林,本來這個地方並不叫野人嶺,喚作碧濤林,其中生長着蒼松翠柏,虯枝倒影,枝節橫生,常年碧綠,故名“碧濤”。
後來不知怎麼的,其間突然冒出一羣頗具靈性的猿猴,似乎從天而降一般,它們結羣而居,棲林而生,佔領了碧濤林,它們攻擊闖入山林的人類。
十年前有一個莽撞的獵人闖入了林中,再也沒能走出這片林子。
後來,有人在山下拾到了一具屍骸,有人指認,那具骨骸就是那個入林打獵的獵人,便有流言傳出,碧濤林中有食人野猿,自那以後,便再也沒有人敢進入碧濤林。
然而,碧濤林封閉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
九年前,一個四處遊俠的虯髯劍客,攜一隻靈猿,遊至此地,聽聞山間故事,從當地人的口中得知了食人野猿一說,心中驚奇,決定入山林一探究竟,都說藝高人膽大,他不顧衆人勸阻,當夜便攜劍闖山,卻不料再也沒有出來過,甚至連屍骸也沒有找到。
此事在五俠鎮內引起巨大恐慌。
自此以後,衆人對此事揣度不止,一時之間,衆說紛紜,莫衷一是。
有人說,那虯髯劍客被野猿所食,屍骨無存。
也有人說,虯髯劍客打敗了食人野猿隱居在碧濤林,不知所蹤。
更有人說,那虯髯劍客乃是一位奇人,通曉獸語,能與禽**談,他與食人野猿化敵爲友,共居山林,隱於世外。
但這些畢竟都只是世人的猜測,其結果終成謎局。
只是碧濤林中食人野猿一事愈傳愈神,猿形似人,漸漸的,“碧濤林”的名字也就被人們遺忘,反而“野人嶺”的山名越來越響,爲人們所熟知。
幾年之後,江浙五俠來到此地,聽聞此事,將山林封住,便再也無人進入其中,也沒有傳出野猿食人之事。
時光流轉,迢迢韶華,似流水奔逝,多少歲月故事,紅塵舊夢,皆已化作煙塵,隨風飄散。唯有“野人食人”的傳說,如一片陰雲一般,籠罩在衆人心頭,揮之不去。
歷經風霜,“野人嶺”在衆人心中,已然成了一片死亡禁地,其給人心帶來的震撼,與“閻羅殿”無異。
是以在義莊聚義堂之中,衆人聽到孔笙提到野人嶺,聯想到五俠鎮內連環慘案可能與山中食人野猿有關,想到沉寂無聲十年之久的食人野猿重現人間,如夢魘一般,心中驚恐不已,迫不及待的想要入林看個究竟。
在鐵翼以及其餘四俠的帶領下,衆人的膽子好像忽然長大了一般,紛紛來到野人嶺。
遠遠望去,在一棵古鬆之下,躺着一團黑黝黝的東西,似石非石,走近一看,駭出了一身冷汗,地上竟是一具屍體。
死者是一個年輕男子,死因與前幾日死去的女子一樣,皆是被挖去心臟失血而死,鐵翼正欲上前察看究竟,卻被身後一個聲音喝住。
“且慢!退後!衙門辦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那聲音響亮,如驚雷一般,在林間迴盪,卻也怪里怪氣,令人心頭作嘔。
衆人扭過頭去一看,說話之人正是石天,他齜牙咧嘴,盯着鐵翼,肅容說道。
見衆人都呆在原地,石天轉身對身邊的捕快道:“快,保護現場。”
話音未落,站在石天身後的幾個捕快便將周圍團團圍住,不讓其他人靠近,江浙武俠一臉的不痛快,正欲發作,卻被拄杖老者黃望天拉住了,幾人無可奈何,只得退至一旁,靜靜看着。
石天領着數名捕快在那屍體旁邊搗弄了良久,依舊一無所獲,這時人羣之中一人走了出來,他徑直走到石天的身邊,那些捕快也不攔他,任由他進去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石天的堂弟石大。
兩人是表兄弟隔着這一層關係,石大沒少幫石天的忙,石天一碰到奇案疑案,便向石大求助,而石大也在查案的過程之中積累了不少破案的經驗,石大低頭在案發現場尋找着,令他驚奇不已的是兇案現場連腳印也不曾留下一個,除了一具死屍之外,再無任何蛛絲馬跡可尋。
呂宋洋站在人羣之中看着,此時賴芳就站在他的身邊,呂宋洋的目光在那死屍上停留片刻,心中生疑,暗自忖道:“奇怪!依照兇手的殺人習慣,三時辰、單日期、花季女,這下子全亂了,難道兇手有兩個人?不,既然是兩個人,那麼他們殺人的手法爲沒什麼沒有變,殺人取心,手段如此相似。”
念及至此,呂宋洋的眼睛往那死者的耳背處望去,心頭凜然,啊!紅斑還在,那宛若詛咒一般的死亡記號仍在!
呂宋洋更加斷定殺人兇手一定是同一人,但他找不到支持自己的證據,他現在連靠近兇案現場這樣簡單的事情也辦不到,人在這個時候,該是怎樣的無助啊!
石天領着衆捕快在兇案現場搜查了許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發現,便下令讓手底下的捕快將屍體帶回義莊。
他遣散了衆人,裝模作樣的在兇案現場搜查了一陣,依舊是一無所獲,他手底下的數名捕快扛着屍體往山下走去,石天在前邊大搖大擺的走着,呂宋洋以及江浙五俠跟在人羣的末處。
行到半山腰的時候,忽然聽見呼呼的風聲,似乎是衣袂飄搖的聲響,緊接着一條黑色的人影飛掠而過,繼而,又聽見了一陣猿嘯,那聲音極其悽慘,驚天動地,令在場的所有人都膽寒心驚。
驚慌之中,石天猛地拔出腰間的大刀,環顧四周,並未見到任何人,他也不再去追,雙腿顫抖着,始終不敢向前邁出半步。
此時呂宋洋縱身飛掠,早已竄了出去,尋那人影去了,而江浙五俠則留在原地保護這在場的百姓。
賴芳見呂宋洋追了出去,心中擔憂,便讓自己的兄長賴三前去幫助他,可賴三哪裡敢前去,站在原地,連大氣也不敢喘,賴芳想要一起去追,還是被賴三拉住了。
呂宋洋提着劍追出了幾里路,來到一片曠野,舉目四望,見空無一人,不免心灰意冷,暗自忖道:“這東西輕功卓絕,也不知道究竟是人是鬼?若是鬼,倒也不足爲奇,行跡飄忽不定,虛無縹緲,與傳說中的鬼魔頗有幾分相似,可這世間真的有鬼神嗎?我行走江湖也有些年月了,可未曾見過這鬼神啊,如若是人,其輕功真可謂到達了無人之境,就算是師父恐怕也望塵莫及啊!”
呂宋洋有意無意之間又想起了自己的師父戚長空,他仰天長嘆一聲,眼角竟然有傷心的淚水流下。
此刻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那是他自己的良心給自己畫的一個圈,只要他一天未能找到師父蹤跡,他便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圈層裡,走不出去。
他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當時不離開自己的師父,他就不會神秘失蹤,以致音訊全無。如果當時自己早點回來,師子夜現在還能陪在師父身邊,孝敬師父,承歡膝下。
可是這個世上沒有那麼多的如果,有的是隻有事實,不可輕易更改,時光勢必不可逆轉,河水注定無法倒流。
卻在這時,忽然他感覺到有一隻熱乎乎的手在輕輕的拍打着自己的肩旁,呂宋洋下意識的伸出右手,去抓那隻手,欲將他制住。
可容他轉過身來,定睛一看,“啊!”了一聲,嚇出了一生冷汗,驚得跌倒在地上,那隻手毛茸茸的,比尋常人的手大了兩倍。
此時,呂宋洋坐在地上,舉目望去,方纔看清了那東西的全貌,一隻異種靈猿出現在自己面前。
那東西足有兩人高,通體長毛,其色枯黃,齜牙咧嘴,衝着呂宋洋“哇哇”直叫。
那靈猿見到坐在地上的呂宋洋,似乎是在欣賞一件很特別的東西,它感到好奇,異常興奮,歡騰跳躍,長嘯着往呂宋洋這邊奔來。
呂宋洋哪裡見過這等場面,又驚又怕,慌亂之中,“嗆啷”一聲,拔出腰間寶劍,對着那猿人,迎面刺出一劍,他緊閉雙目,也不去想結果。
只聽見那靈猿慘叫一聲,亂蹦亂跳,呂宋洋睜眼一看,原來自己那一劍刺傷了那猿猴一臂,血濺當場,靈猿“咯吱咯吱”亂跳,顧不得疼痛,發瘋的一般,張牙舞爪,直撲呂宋洋。
見此陣勢,呂宋洋心中懼怕不已,他隨師父戚長空行走江湖,與人喝酒比劍,未曾顯露半分怯意。
死亡,對他來說本該是一件輕鬆而自然的事情。
就好比,花飄下一瓣,葉落下一片,雪花下墜,河水東流。
無痛,無悲,無怨尤,亦無哀愁。
然而,這次他卻有些害怕了,師命未成,他豈會甘心枉死。
人心有所擔負的時候,便是最脆弱的時候。
此時他緊緊的握緊手中的長劍,狠狠的盯着朝自己撲來的靈猿,強烈的求生**,席捲他的心頭,致使他將長劍一揚,高高舉起,然後用力揮下。
劍剛落下,便聽見“叮”一聲巨響。
呂宋洋感覺右手一麻,手中的劍似乎撞到了什麼利器一般,展開的攻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輕易的化解了,呂宋洋驚詫不已,心頭一怔,想道:“此等高深的內力,究竟是何等了得的人物?”
還沒等呂宋洋仔細思量,忽然一道人影疾馳而至,轉瞬之間,已然飄到跟前,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容貌,便已經與呂宋洋對舞數十劍。
只見兩道寒芒飛起,帶出兩聲清越激昂的劍鳴,宛如九天龍吟連綿不絕。
同時兩條人影沖天而起,皆快似閃電,卻又輕靈如絮。
那人身着一襲黑色長衫,矯健如豹,而呂宋洋白衣勝雪,灑脫似風。
兩人在曠野裡連過數十招,寒芒電掣,勁風激盪,一黑一白兩團飛霧在場中旋舞,伴着瀟瀟劍風,劍影乍合乍分,令人目眩不已。
對方乃是江湖之中不可多得的高手,根本就不屑於與呂宋洋過招,一手快劍,奇快無比,而那身法迅速,劍招更疾,片刻之間,已攻出十餘劍,一式緊接一式,一招疾套一招,絲毫不見停頓。
往往一劍尚未遞全,已變招爲劃,呂宋洋只覺身前劍影青芒,銀光漫天,似乎有數不清的長劍在閃動。
快招之下,呂宋洋只得憑藉笨拙的逼鋒方法保護自己,根本沒有出招的餘地,卻見那人微微一笑,忽然嘯喝一聲,似乎想要快速結束爭鬥。
呂宋洋只覺對方手中力道似乎忽然加重,劍尖隱隱挾着一股凌厲的罡風,迎面呼嘯而來。
更加奇詭的是對方那迎面一劍竟然是虛招,轉而,那人化作一團黑影,拔地而起,俯衝一劍,刺向呂宋洋。
一番快攻早就令呂宋洋手忙腳亂,面對如此怪異的招法,他更是驚慌失措,驚亂之中,他提起手中的長劍前去抵擋,隨着“錚”、“錚”兩聲,雙劍相交,電芒疾閃,風雷乍起。
倏爾人影又驟分,各自向左右飄出丈外。
兩人落地後,持劍而立,劍尖遙遙相對,衣袂隨風徐止。
劍吟聲仍在空氣間流動,隱隱可聞奇異的激流嘯鳴。
那黑衣人含笑持劍,道:“想不到老夫不再江湖多年,江湖之中竟然除了這等使劍的好手,絲毫不輸老夫當年。”
說完,目光投向那隻受了劍傷的異種靈猿,那隻靈猿似乎通曉人性一般,乖乖的奔到黑衣人的身邊,往他的身上蹭了蹭,又耷拉着腦袋,站在黑衣人的身邊,伸出受傷的猿臂,似乎在等待着黑衣人的憐憫,那神情活像一個孩子。
那黑衣人伸出手撫摸着那靈猿的腦袋,眼神裡流露出了疼愛之色,而那靈猿也順從的蹲在黑衣人的腳下,溫順得就像一個乖巧的孩童。
那黑衣人臉色突然一變,將笑容一收,長劍一緊,橫放在胸前,厲聲說道:“你是何人?你竟然刺傷了它!休要怪老夫不客氣,血債就要用血來還。”
待那人站穩了身子,呂宋洋將目光向那人望去,這才得以看清其相貌,持劍那人是一位蒼髮老者,長髮虯髯,一張如刀刻出來剛棱冷硬的容顏,一張冷峻的臉龐,時光留下了歲月的痕跡,卻絲毫沒有減弱它的風采,威猛、有力、目光如炬。
睨之,只見他的半張臉掩蓋在濃密花白長髯之中,雙眸閃耀着犀利的光芒晶瑩剔透,連笑意也令人膽寒心顫。
呂宋洋長身一揖,拱手道:“晚輩滄州呂宋洋,師從虎牢山長空一劍戚長空,晚輩有冒犯之處,還望前輩多多包涵。”
那虯髯蒼髮老者指着朗聲道:“我管你是誰的弟子,你刺傷了它,我決不能放過你!”
話音未了,掌中長劍一揮,撤出長劍,連削帶打,如蛆附骨,“唰唰”兩劍,直取呂宋洋“幽門”、“商曲”二穴。
呂宋洋大驚,“啊!”了一聲,連忙跳到一旁,僥倖躲過迅猛攻來的劍招。
呂宋洋反身折回,抓起長劍,繞到黑衣老者的身後,反手一劍,身法雖快,但那黑衣老者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招式,他嘿嘿一笑,嘴角揚起一絲輕蔑的意味,倏地,將身一弓,右手進做刺招,左手退爲擊掌,呂宋洋只覺得眼前一花,頓覺,雙耳轟鳴,緊接着便聽見“錚錚”雙劍磕碰發出的聲響,他“哎呀”一聲,肩井穴處,一陣劇痛,手中的長劍“噹啷”一聲跌落在地上。
那虯髯老者右掌刺出的一劍撥開了呂宋洋反手突發的一劍,左掌則直拍向他的肩井穴,呂宋洋要穴被制住,雙手失去了力量,長劍這才掉落在地上。
呂宋洋退了幾步這才站穩了身子,黑衣老者將長劍一擡,一臉殺氣,指着呂宋洋,踏着步伐,一步步朝呂宋洋逼近,呂宋洋自知已經無力反抗,任憑那黑衣人持劍向自己走來,他一想到師父所託之事尚未完成,心中無比難受,卻也只等聽天由命。
正當他準別接受那老者的處置時,忽然,耳畔傳來一聲尖銳的猿嘯,那聲音沉鬱冗長,似有悲慼之意。
呂宋洋順着那聲音看去,心中大驚,那發出聲音的竟然是那一隻被自己刺傷的猿猴。
只見它跪立在那黑衣老者的面前,哀慼的號叫,無辜的眼神朝呂宋洋身上看了兩眼,轉而又用未受傷的一臂一個勁兒的拉扯着那老者的衣角,似乎是在懇求那老者放過呂宋洋。
那蒼髮虯髯老者目光凝視這那靈猿,沉默半晌,似乎明白了那靈猿的心意,道:“你在求我放過他?可他刺傷了你,你不怪他麼?”
那靈猿似乎通曉人性一般,恍若聽懂了老者的話語,竟然對着那老者點了點頭,還一陣“哇哇”亂叫。
那老者面色訝然,驚道:“你竟然替他求情,莫非你們有過什麼特殊的淵源?”
說完,他又搖搖頭,輕嘆一口氣,甩甩衣袖,說道:“哎,罷了,自從這山嶺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生靈之後,你便與往日截然不同了,那東西也不知道究竟是人是鬼,莫非你受了什麼刺激,既然你要替他求情,這小子我也就暫且饒他一命,速與我回去治療劍傷吧。”
話音落處,衣襟飛揚,虯髯老者,長呼一聲,便帶着那靈猿,飄然而去,兩道黑影,一齊消失在深林之中。
頃刻之間,整個曠野之中,就只剩下呂宋洋一人,見了這番場景,呂宋洋心中自是生出了幾分感動,他心中不免又有一絲疑慮,暗自忖道:“那隻靈猿爲何會替自己求情,老人口中的奇怪生靈有究竟是何物?爲何他談及之時如此驚恐?”
諸多困惑,縈繞心頭,他想不明白,所有疑惑,只能藏在心中交由時間去解答。
面對那一隻靈猿,呂宋洋的心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這一隻通靈人性的猿猴,他努力的在自己記憶之中搜尋,可是他一無所獲,毫末的線索也未能尋到。
驀地——
一陣淒厲的山風吹過,深林之中,時而傳出幾聲,尖銳的猿嘯,呂宋洋心中一動,模糊的記憶,被漸漸喚醒。
他猛然記起,十二年前,長安街頭,在熱鬧的市集之中,他曾救從一個獵人手中救下的受傷的猿猴,當時他與那猿猴相處三個月,悉心爲它治傷,還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元笑”。
“元笑”傷愈之後,呂宋洋與師父兩人,忍痛將它放逐山林,當日作別之時,“元笑”竟然雙目含淚,眷戀不捨,多年以後,很多事情,已然淡忘,唯獨“元笑”那一雙淚眼,令他至今難以忘懷。
莫非那隻靈猿便是十二年前自己救下的“元笑”?呂宋洋的腦海之中,又浮現出了靈猿離別時那雙目光,竟含有與當年有着相似的情感,是“元笑”麼?
呂宋洋也不清楚,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長劍,把它插回劍鞘之中。
這林間奇遇是否要與向衆人提及,臨別時傷猿的眼神已經深深的烙在了他的心中,他心中早有打算。
此時,一陣風浪吹來,碧濤陣陣,裹挾着一絲寒意襲來。
呂宋洋裹緊身上衣物,闊步快速向來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