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月,是在忙碌而充實中流逝的。似乎並沒過多久,這寬甸一帶的山林彷彿是在倏忽之間,便漫山紅葉開遍,層林盡染,隨着這顏色的變更,千山堡在五彩斑斕之中迎來了首個秋季。
堡內居住的人們,不論是漢民還是女真,抑或那些鎧甲騎兵,都從未見過這般豐收季節。堡外近萬畝農田所產的糧食堆積如山,不僅將千山堡內的幾所特建的糧倉堆滿,還佔用了校場的大部分場地,且堡外還有爲數不少的糧隊絡繹不絕地行走在山道上。按蘇翎所定下的規矩,千山堡內每一戶人家都在自己的土地上生產出足夠一年所食的糧食,除了繳納糧稅之外,那些肯下功夫開墾荒地的人家,尤其是那些擁有百畝以上的,甚至第一次有了餘糧,可以去交換一些家中所需的器皿、布匹。與此同時,因設置公田的規矩,公田裡的糧食,加上各地的稅糧,蘇翎所部獲得的公糧部分也足以供應全部人馬一年所需。此時困擾胡顯成的缺糧問題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接下來忙碌的,卻是如何存儲這些小山般的糧包。
另外,那些獵人出身的狩獵小隊,也開始忙碌於秋季的獵殺之中。依仗着豐收的喜悅之氣,這些獵食者積攢下衆多的肉食、毛皮,而那些擅長採藥、挖參的人則採集出衆多的藥材山貨。這些又讓周青山有了更多的商貨來源,從而使得胡德昌、傅升、嚴壽等人在商路上走得愈發地勤快。因糧食的豐收,千山堡不再需要糧食,這鴨綠江上的商船大部分運送的都是糧食之外的商貨,鹽、布匹、瓷器等是必有的,胡德昌經過一番周折,還買到不少蘇翎所需的特殊貨物。這其中,便有火yao與數十門火炮,還有數千斤的熟鐵,另外,與蘇翎的鎧甲一般的明軍制式鎧甲一千副,也讓胡德昌盡數裝入船艙。此次運送的武器鎧甲,令胡德昌大爲緊張,雖然路上自然是一帆風順,沒半點周折,卻還是時時不敢掉以輕心,直到上了岸,見到郝老六帶人前來接應,方纔放下心來。
郝老六如今已是今非昔比,進過數月的精心訓練,蘇翎所部麾下騎兵已有近千人。這些新增加的新兵,有些是在千山堡內挑選出來的,有些則是數月之中由邊牆逃出而慕名來到千山堡的旗軍,這近千人無一不是上過戰陣的騎兵,就連那些獵戶出身的,也多是經過部落或是村落之間的仇殺。見過血的戰士,是遠非那些遼東衛所的明軍可比的,就連胡德昌見了,這位對兵事一無所知的人,也不由得暗自心裡讚歎幾句。
郝老六見到一船的軍火鎧甲,立即大喜,一掌拍到胡德昌的肩頭,連勝誇讚。胡德昌遂不及防,被一掌拍得齒牙咧嘴的叫疼,卻又不敢對郝老六抱怨,便問起蘇翎的下落。此時蘇翎卻未在此,他正帶着一隊騎兵巡視渾江渡口。
上次商議過後,在蘇翎的授意之下,共有兩百人分做兩處,一處在鴨綠江渾江口泊船處修建港口堡寨,另一處則在渾江北渡之處修築渡口要塞。郝老六與胡德昌所在之處,已圍着港口修築好木製的水寨,因此處未有威脅出現,平時只有五十人把守,另有約百人的運送人馬居住。這幾個月中,胡德昌不僅買到了蘇翎所需的火yao火炮,還有船隻,大大小小的有近五十艘,在鴨綠江上來往運送貨物,幾乎每天都有上上下下的船隻行駛在鴨綠江上。這等結果,連胡德昌本人也多少有一些吃驚。雖說官場商場上都是以銀子開路,這賄賂銀子,陪着大大小小的文官武官們花天酒地,胡德昌與傅升、嚴壽是得心應手,卻也沒想到一路上是所向無敵,竟然是毫無阻礙地做到了今天這一局面。無論是遼東本地的武職官員,還是那些從山東或是京城來的各路兵備道文官、按察使司的京官們,在價值不菲的人蔘面前,都暫時放下架子,對胡德昌等人商人的身份毫無輕視之意。一隻人蔘或許不會入眼,但數十隻在京城能值數千兩的上好人蔘面前,誰還能不動心?況且,如今的明廷官場,常例銀子是時時必須的,若在上官面前能說上話,不光是送銀子,還得投其所好,而這人蔘無疑是價值又高,卻又遠非銀子數目可比的好東西,何況,還有數粒東珠呢?這些官員在遼東是手握實權,無奈遼東畢竟是明廷偏僻之地,哪個又不想活動活動調往關內呢?而胡德昌所送之物,卻正是稀罕之物,拿出去見人是最適合不過了的。在幾個文官得到滿意的調動之後,有關胡德昌的傳言便在遼東官場裡瀰漫開來,甚至有些官員會輾轉派人覓到胡家村子裡,暗示一番,自然,胡德昌便會立即登門拜訪,這關係也就建立起來了。而與此同時,這投桃報李的做法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這邊胡德昌與郝老六帶着滿船的貨物一路運往千山堡,那邊蘇翎,也到了巡視的最後一刻。這渾江渡口處,已成爲真正的渡口,這在渾江兩岸是唯一的一處。滿山的木材是取之不盡的,這渡口的堡寨也全都粗大的原木築城,一道粗大的繩索跨越渾江,往來的渡船便由這道繩索拉拽,可以不懼渾江水流的干擾。這渡船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木排,經過工匠們的一番精心打製,渡船每次可以容納七十人馬往返渾江。築城主要是在千山堡一側,另一側蘇翎只命安排下一個小隊駐紮,跨江的繩索上塗滿油脂,一方面是潤滑作用,另一方面,只要對岸有警,在萬不得已的情形下,可以一把火將繩索燒燬,蘇翎是連斷繩也不會留下。
此處渡口已成爲一處集市,對岸的女真部落,多數是那些被蘇翎征服的村子,會前來交換女真最稀缺的糧食、鹽、布匹、鐵器等等,自然蘇翎得到的便是人蔘、馬匹、山貨等等。只是每次蘇翎放過江來的最多五十人,而駐紮守衛的有一百騎甲,這足夠擁有防備危險的武力。
渡口修築的木城並不大,也就是將駐守軍馬的居所以及貨倉圈住,重點是守衛攔江的繩索與渡船,預備有足夠的易燃柴薪與火種。蘇翎此次巡視,便是要將這裡積攢下的數百匹馬帶回千山堡,另外便是較爲貴重的山貨。而這渡口木城裡更爲特殊的,是位於城中的一處木屋,那是趙毅成所屬哨探人馬彙集中心。
趙毅成充分發揮了哨探的特長,在千山堡中的女真人中物色合適人選,許諾下足夠豐厚的糧食鹽等酬勞之後,有數十人成了趙毅成的屬下,另外,通過這些人的延伸,在渾江北岸的廣大土地上,那些隱匿在羣山中無數個村落,或多或少都有趙毅成的耳目。每隔五日,這些人便會彙集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消息,而趙毅成,則坐在城中,分析這些消息的作用,或是相互驗證。遺憾的是,這些哨探多數不會識字,僅能通過言語傳送消息,這是的趙毅成的工作非常繁忙,一日的大半都要接見這些哨探。這一日得知蘇翎來到渡口,趙毅成才抽出空來。
蘇翎站在渡口處的一座高臺上,看着對岸隱約渡江的人馬,對趙毅成說道:“對岸是誰在帶隊?”
趙毅成答道:“是曹正雄屬下的一個隊長,叫薛水彭的。”
蘇翎點點頭,既然是趙毅成審覈過的,應該是可以信任的人。
“那邊有什麼動靜麼?”蘇翎問。
趙毅成仔細想了想,說道:“按收集的消息來看,有少量的人馬調動。離我們最近的幾個村子,已有一部分人被調走,都是戰兵,去向不詳,暫時還沒有向我們這邊行動的跡象。”
蘇翎想了想,說道:“儘量多收集一些消息,他們遲早要來的。浦盧虎與尼忙古他們如何了?”
這二人每人帶一百人,前往渾江北岸劫掠,這幾個月裡只回來過一次,收穫頗多,不僅繳獲大批馬匹、山貨,還不時地收編人馬。不過,蘇翎並未讓其擴大規模,新歸附的兵馬都送回郝老六處編制,只保留一百人的規模。就這點人馬,也足以對付那些村子裡的武力了。
“正在往回走。”趙毅成說道。“這次他們又收了五十人,七十匹馬。”
蘇翎笑了笑,說道:“這次回來,你讓他們直接回千山堡,不要再往前走了。也該歇幾天了,不能搞得太大了。”
趙毅成說道:“是。大哥是擔心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肯定會來對付我們,只是眼下他抽不出空來。我們只能拖延時間而已。”
“這一戰肯定會有?”趙毅成問。這大半年裡,蘇翎所部劫掠了不少女真村落,卻一直未見擔心的報復,所以趙毅成有些懷疑這一戰的到來。也因爲蘇翎所部人馬贏得太過順利,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這份輕敵之心,已有些蔓延的趨勢。
“不要輕心。這一戰躲不掉的,贏了,我們繼續留在千山堡,輸了,我們就得乘船離開。”蘇翎面色嚴肅地說道。
趙毅成也收起笑容,心裡暗暗琢磨着。
“我在想這一戰在哪兒打。”蘇翎又接着說道。
趙毅成一愣,問道:“大哥,這能由我們說了算?”這一戰既然要來,自然是努爾哈赤進攻,蘇翎所部防守,豈能由自己選?
蘇翎點點頭,說道:“若是努爾哈赤傾力而來,我們便連打都不要想,直接就走。女真鐵騎兵,若是都算上,怕有五、六萬人,我們毫無勝算。如今只能仗着努爾哈赤不會如此看重我們,不會派過多的人馬前來。”
蘇翎又接着說道:“這在哪兒打,要看他們來多少人。你的消息很重要,一旦得知確切的人馬消息,我們纔好定下對策。若是打,我在想是在這邊,還是到江對面去打。”
趙毅成問:“大哥想在對面打?那豈不是我們處於不利之地?”
蘇翎說道:“他們若是也這麼想,我們勝算就大了幾分。”
趙毅成想了想,說道:“大哥說的是,他們會輕敵?”
“對,這也正是我們要小心的,輕敵者會付出代價的。我們也是如此。你明白麼?”
趙毅成重重地點點頭,說道:“大哥提醒的是,我會再加派人手,留心消息。”
蘇翎看着趙毅成,說道:“你這裡是第一道防線,若是一有不對,就立即放火燒了繩索船隻。尤其是晚上。”
趙毅成又思索片刻,說道:“那晚上就讓對岸的薛水彭都撤過江來,白天再過去。”
蘇翎說道:“這裡就交給你了。”
趙毅成說道:“大哥放心。”
叮囑過趙毅成,蘇翎便帶隊返回千山堡。這渾江渡口處必定會最先面臨警訊,這也是蘇翎將趙毅成放在這裡的原因,若是郝老六,蘇翎便不會如此放心。他手下的這些兄弟,各有所長,如今雖說人馬不少,能擔當一面的,卻還是那些跟隨的老兄弟們,而如何各盡所長,是蘇翎最爲操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