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陌阡臉色一變, 他上前一步,細細打量着士卒,神色凝重。那個面部有刀疤的男人他認識, 不, 應該算是白陌阡的半個熟人——
那個幾次三番想害他的獠人。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獠人和他的同伴行爲舉止都十分謹慎嚴肅, 他們將小陌阡渾身上下都細細搜查了一遍, 面色纔有了一絲放鬆。
“帶走!”獠人將小陌阡的包袱抓在手上,和他的同伴對視了一眼,冷哼一聲, 拖拽着小陌阡就往東面丘陵背後的谷地走去。
“我真得是從山中來的,我要去咸寧城換些糧食, 你們不分青紅皁白抓人, 要抓我去哪?”
小陌阡踢踏兩下腿, 想要掙脫開,結果被獠人用劍“啪”地打在腿上, 疼的他倒吸了一口氣。
“老實點,咸寧城?哼,我王今日要滅了咸寧城,你上哪去換糧食?”獠人摸出繩子,將小陌阡捆了一圈, 然後提着繩頭將他拖在地上往前拉。
路上遍佈着被水流衝下來的巨石, 小陌阡撞上了不少, 身上的雪白衣衫破爛不堪, 臉上也佈滿了擦傷, 往外滲出血珠。
白陌阡廢了好大的功夫才說服自己這是幻境,他將握緊的拳頭又鬆開, 扭頭看了一眼身旁的黎紹,抿了抿薄脣,一言不發着快步跟上獠人。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眼前展現出綿延連片的軍營,身着與獠人同樣盔甲的士兵們三五成堆,十五成羣,正圍在一起吃飯。
有眼尖的人瞧見了獠人,咬了一口麪餅,一邊嚼一邊笑道:“身後提的什麼東西?鹿嗎?”
獠人抄起一碗酒,仰頭,“咕咚咕咚”喝完,豪氣雲天地一抹嘴,這纔將小陌阡提起來亮了亮,“我抓到了一個想進城通風報信的小白臉,此次攻城若是成功,我定是頭等功,哈哈哈!”
“哎呦,這公子長得真水靈。”
一個士兵站起來走上前,擡手正要去捏小陌阡的臉頰,被陌阡躲開,當即也不甚在意,“哈哈”一笑,揮了揮手重新坐回去,打了個酒嗝,看着小陌阡道:“你不用怕,我們不會傷害你。”
正鬨鬧說笑着,突然不知誰喚了聲“王上”,霎時間,原本懶散嬉鬧的衆士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齊刷刷站成了方陣,前後所用時間不超過一盞茶的功夫。
軍營中一片沉寂,只剩下東北角傳來的穩健腳步聲,白陌阡踮腳,士卒們黑壓壓一片,他看不見腳步聲的主人,正欲施法騰雲,聽得“刷啦”一聲,那是身上盔甲摩擦的聲音,士卒們半跪了下去,齊聲高喊:“我王萬年!”
眼前豁然開朗,白陌阡終於看到了腳步聲的主人。
劍眉斜飛,凌眸緊鎖,鼻樑削挺,薄脣輕抿,面色冷峻不怒自威,那人身着玄鐵盔甲,身後的火紅披風獵獵作響,他的背後是金色初生的朝陽,明暗的光停在那人刀削斧鑿般的臉龐,莫大的壓迫感漫延開來。
白陌阡深吸了一口氣,他將目光收回來,轉頭看向黎紹道:“這就是楚文王當年逐鹿中原時的模樣麼?今日親眼一見,我算是明白後人爲何賜他諡號爲‘文’了,經天緯地,千古一王名不虛傳。”
黎紹神色很淡,他只掃了楚文王一眼,便將目光挪開,看向了被丟在一旁的小陌阡。
獠人出列,他抱拳行了一禮,揮手指向小陌阡,“啓稟我王,屬下於巫山峪口抓住此人,此人說要去咸寧城換糧食。”
楚文王聞言,垂眸,打量了小陌阡一會後,擡步走上前,他將小陌阡扶起來,拇指拈去他臉頰的血污,問:“你從何處來?”
“巫山。”小陌阡回答。
“你是楚人?還是墨人?”楚文王又問。
小陌阡似乎沒聽懂,他皺了皺眉,思索了一會,“我在山中跟着師父師兄們一起修行,不是什麼楚人墨人。”
楚文王聞言眼眸一凜,他追問:“你師父是何人?”
“道號玄機子。”
“原來如此。”
楚文王不知想到了什麼往事,他沉默了一會後,自嘲地笑了笑,看向小陌阡道:“你不要進城了,兩軍將要交戰,寡人會派人給你送去吃食熱水,等此戰結束,寡人自會放你走。”
“你要攻打咸寧城?”小陌阡抓住楚文王的衣袖問。
“是。”楚文王點了點頭。
“這會死很多人,包括你的子民。”
“寡人知道。”
“非打不可?”
“嗯,墨王軟禁了寡人的相國。”
小陌阡張了張口,他還想再說什麼,被楚文王揚手打斷,楚文王的面色冷厲下來,他掃了小陌阡一眼,“不要再說了,攻打咸寧城乃高度機密,寡人將你暫時軟禁在軍中,你不用擔心,將士們不會害你。”
說完這些他便轉身離開,身後血色披風劃過一道颯爽的弧度,僅留下迂迴的殘風。
楚國大軍攻城的時候突然起了大風,北風怒號,黑雲壓城,士兵們身上的盔甲折射着微弱的光,沉悶的鼓聲在天地間迴盪。
楚軍將士步履整齊劃一,陳列成雁行陣,緩緩朝向前逼近,鐵蒺藜從城牆上砸傷了不少將士,但是很快,後面的士兵又會迅速補上。
所到之處塵土飛揚,就連大地都在隱隱震動,雙角陣如同銳利的青銅劍,狠狠地將墨國的軍隊撕開兩道口子。
楚文王握着佩劍的手緊了緊,他面色沉靜下達了命令:“雙角陣反向靠攏,脫出墨軍,騎兵步卒上前,先踏上城牆者受上賞!”
軍旗連連揮動,戰鼓聲再次響起,刀光劍影,廝殺聲此起彼伏,白陌阡站在楚文王身後,他怔怔地望着狼煙四起的戰場,墨軍已經撐不住了,緊鎖的城門隨着一陣又一陣的猛烈撞擊,發出最後的掙扎□□,最終,“格啦”一聲,楚軍魚貫而入,城中百姓將士們的慘叫聲傳來。
“爲什麼還要殺人!”
質問者是小陌阡,他不顧阻攔跑至楚文王面前,雙手緊緊抓着楚文王的胳膊,雙目赤紅。
楚文王緊抿薄脣,他的情緒也有一些失控,半晌,他沙啞着聲音道:“如果不是墨國,蘭君怎會與我十年不曾相見?墨王囚我蘭君,寡人殺他子民又何妨!”
蘭君,就是昭文君。
他爲了昭文君,舉全國之力攻打墨國國都咸寧城。
白陌阡心頭巨震,踉蹌幾步後被黎紹摟住,他愣愣地看着楚文王近乎癲狂的模樣,緩緩將目光移向了楚文王手中的青銅古劍。
劍柄系血色卞玉,劍鞘鑲黃色卞玉,是文王璽。
一束陽光似利劍般破雲而出,照射在屍骨成堆的戰場,禿鷲在天空中盤旋,空氣中瀰漫着燒焦的火把腥味。
白陌阡眼眸輕閃,他將頭埋進黎紹懷裡,雙手緊緊揪着他的衣襟,低聲嗚咽。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哭,也許是慘烈的戰爭場面給他的視覺衝擊力太大,也許是對楚文王暴虐無道的不理解,也許是感慨唏噓楚文王昭文君之間的感情竟如此沉重,也許,僅僅只是他想抱一抱黎紹。
恍惚間,忽聽耳畔傳來一個士兵的聲音——
“啓稟我王,昭文君已經找到,在驪陽宮,墨王黎漠已經自殺。”
白陌阡聞言一頓,他眨了眨眼,從黎紹懷裡擡起頭來,擡袖擦眼淚。
適才那個士兵說墨國的君王叫......黎漠?他姓黎?哪個黎?跟黎紹的姓一樣的字麼?
正思忖着,忽聽楚文王沉聲道:“你瞧瞧誰來了?”
白陌阡一愣,下意識擡眸看向楚文王,只見楚文王怪異地朝小陌阡笑了笑,擡手指向了南邊。
小陌阡回頭,茫茫天地間,身着白衣的黎紹正緩步朝這邊走來。他大喜,跳下戰車,撒腿就往黎紹身邊跑去,“師兄——”
彷彿倦鳥桂林,小陌阡一把抱住黎紹,“哇”地一聲哭了,他扭頭看着朝自己這邊走來的楚文王,吸了吸鼻子,“師兄,他殺了很多人。”
黎紹揉了揉小陌阡的腦袋,拿出手帕替他擦拭着臉上的血污,“別怕,師兄在呢。”
小陌阡癟着嘴點點頭,他擡手揉了揉眼睛,突然,黎紹的雙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頸!
“師......兄?”小陌阡瞪大了眼睛,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黎紹,看着黎紹眉目間的溫柔一點一點褪去。
“小師弟莫怕,師兄帶你回家。”黎紹掐着小陌阡脖頸的手漸漸收緊,他的聲音依舊溫柔,只是聽在耳朵裡卻變了一種腔調。
白陌阡嚇得怔愣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眼前也是白一陣黑一陣,連黎紹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了。
小陌阡的臉由紅逐漸轉紫,他哆嗦着嘴脣想說話,卻只能發出“咯咯”的聲音,他下意識掙扎,想要掰開黎紹的手,黎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他擡眼看向楚文王,空出一隻手,“拿來,借你的劍用一用。”
楚文王冷笑,他揚手,將青銅古劍丟了過去,黎紹抽出古劍,寒光閃過,鮮血濺落,小陌阡的身子轟然倒下,脣角不斷地流出鮮血,他哆嗦着嘴脣,“師兄......”
黎紹垂眸看了他一眼,反掌甩手,又刺了下去,小陌阡的慘叫聲傳來,一道金色的光閃過,從他血肉模糊的胸口處,黎紹用文王璽將小陌阡的內丹活生生地剜了出來。
白陌阡猛地捂住了嘴脣,他後退幾步,躬身乾嘔。
黎紹將內丹推入自己體內,一陣大風颳過,吹散了他的墨發,如瀑布般堆在雙肩,手腕上逐漸顯現出一串血紅色的符咒,他揮了揮衣袖,天地間風雲變色,黑雲旋轉着在他頭頂聚攏,悶雷滾滾,大地裂開來,岩漿從地下涌上來,轉瞬間便吞噬了成堆的屍體,怨氣在他腳下翻滾,黎紹冷哼一聲,揮袖,將死去將士的魂魄盡數拍入地下,一道閃電撕破黑雲,大雨傾盆而下。
小陌阡看着黎紹,隨着眼角最後一滴淚滑落,他的魂魄消散在了大雨滂沱之中。
生於混沌之中,長於巫山之間,十九年用血肉孕育出的混元珠被剖心取出,最後落得個魂飛魄散。
這就是他前世的結局。
這就是他想不起來的事情。
白陌阡吐到最後已經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口中全是苦澀的膽汁,他咳嗽了好幾聲,緩緩直起了身子,他扭頭看向站在身旁的黎紹,笑了笑,“師兄,我上一世就是這麼死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