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椅“咯吱”了一下,一動不動,銀白如水的月光澆在竹椅上,浮起一層幽綠的光。
四周陷入靜寂之中,白陌阡瞅着竹椅,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就在他準備俯身上前再問時,那竹椅突然猛地朝後挪了一步,椅子腿摩擦地面,發出一聲尖銳得、令人牙酸的“呲啵”聲。
白陌阡嚇了一跳,他後退一步定睛去看,街上明月如積水空明,那把竹椅消失得無影無蹤。
“糟糕!”白陌阡懊惱地跺跺腳,“早知道適才便用縛靈繩將它捆住了!”
垂頭喪氣重新回到黎紹房內,黎紹還在看書,姿勢便都沒變,他走時是什麼樣子,這會回來也是什麼樣子,白陌阡不由得感嘆,黎紹的定力是真的強。
“看到什麼了?”黎紹將書放下,給白陌阡倒了杯溫茶。
“一把會說話、會走路的竹椅。”白陌阡一屁股坐在軟墊上,端起茶“咕嚕咕嚕”着一飲而盡,擡手抹了抹嘴巴,“很奇怪的一把椅子。你說世間生靈脩煉成精怪我信,可這種死物怎麼可能成精?更奇怪的是,我根本感受不到那把竹椅上的絲毫妖氣,乾淨的很,就是一把椅子,一把會說話的椅子。”
黎紹靜靜聽白陌阡說完,勾脣一笑,他伸出修長的食指,搖了搖,“話不能說這麼絕對,死物若是有了心也會成精。”
“紅塵中最怕的有兩件事,一是時間,二是執念。”
白陌阡聽得似懂非懂,他自己琢磨了一會,沒參透,當下大手一揮,“不參了,回房睡覺。”
黎紹重新拿起書,擡眸掃了白陌阡的背影一眼,無奈搖頭。
白陌阡褪去外衫,躺在牀上卻翻來覆去睡不着,盯着牀幃銀鉤發呆。忽然,眼尾撩過一抹綠光,白陌阡“倏”地坐起身,四下張望。
月光照在軒窗上,落得滿室如霜。
“是不是眼花了?”白陌阡皺了皺眉,他又不放心地下牀,光腳踩在地上,在房間轉了一圈,沒有異狀。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這會已經是子時,“梆梆”的敲更聲傳來,白陌阡張口打個哈欠,覺着有些累了。
半闔着眼眸摸黑上牀,拽來繡被蒙過頭頂,不一會,白陌阡便呼呼睡去。
等他再睜開眼,四周鳳尾森森,竟身處一片竹林之中。
一輪圓月遙遙擎在蒼穹之中,偶有微風拂過,竹葉颯颯作響,剪碎一地月光,如碎玉,如珍珠。
耳畔傳來潺潺湲湲的流水聲,如鳴佩環,叮咚悅耳,白陌阡心下好奇,撥開密匝的竹林,朝水聲方向走去。
約莫走了半個時辰,眼前愈發明亮寬敞起來,水聲也大了不少,前頭約莫一米遠處,明晃晃一片,似乎是一汪深潭。
他加快腳步,撥拉開面前的兩根竹子,溫熱的水汽撲面而來,白陌阡驀地瞪大了眼睛。
在這竹林中,恍若滄海遺珠一般,遺落了一汪溫泉潭!
水面上霧氣繚繞,將皎潔的月光揉在一處,似真似幻。
鬼使神差的,白陌阡愣愣地走出竹林,朝溫泉走去。
聽得水聲“嘩啦”了一聲,白陌阡一個激靈,停下了腳步,嫋嫋薄霧中,映出一個男子的身影來。
白陌阡一愣,喉結不自然地滾動了一下,一陣微風拂過,霧氣消散了不少,那男子的身影也看的真切了。
白皙如凝脂般的肌膚,堪堪與月光兒融爲一體,微微向下凹陷的腰窩,以及寬窄合適的雙肩。
白陌阡頓覺呼吸燥熱了起來,他舔了舔嘴脣快走幾步,目光緊緊地鎖在那男子身上。
轉過身來罷,轉過身來。
這句話在白陌阡脣邊不知轉了幾個彎,終是被他死死咬住嘴脣,忍住了。
就這麼瞧了一會,那男子似乎感受到了白陌阡呼之欲出的心聲,緩緩地轉過身來。
白陌阡呼吸一滯,身子踉蹌了一下,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森森綠竹間,男子眉秀鼻挺,脣薄目深,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黎紹。
“你......你怎麼在這裡?”過了好久,白陌阡才堪堪找回理智,喉嚨乾燥地快要冒煙,一股火燒着他蠢蠢欲動的心,也燒着他壓抑不住的靈魂。
“這話難道不應該我問你嗎?”黎紹啓脣輕笑,他擡臂撩起一簾水花,緩步朝白陌阡走來。
在劫難逃。
白陌阡心裡只剩下這麼一個念頭,可是這雙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挪也挪不動,他就那麼怔怔地看着黎紹離自己越來越近。
一雙沾着水汽的溫熱的手撫上了白陌阡的臉龐,白陌阡猛一凜,他手忙腳亂地抓住黎紹的手,“別,別碰我。”
黎紹微微偏頭,秀眉輕蹙,“嘖”了一聲,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白陌阡的薄脣,“你不喜歡我?”
“喜歡。”白陌阡很認真地點頭,說完之後,他又覺得不妥,搖了搖頭,“沒關係,你不用爲難,我會陪着你直到你愛人回來。”
黎紹將手從白陌阡手上拿下來,垂手靜靜地看着他。
白陌阡抿了抿薄脣,他吞嚥了一下,移開目光,“你洗吧,我出去了......”
話還沒說完,白陌阡只覺手臂一緊,一股大力襲來,自己被黎紹拽進了溫泉之中。
“嘩啦——”
水花四濺。
白陌阡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黎紹伸手,扯過搭在岸邊的薄紗蓋在兩人頭頂,他額頭抵着白陌阡的額頭,彎眉一笑,“一起洗罷。”
水汽氤氳,月色如酒,白陌阡覺得自己醉了。
衣衫被水打溼粘在身上,黎紹的手很軟,很溫熱,所到之處都會激起白陌阡的一層顫慄。
不行,這樣不行。
深深的歉疚夾雜着莫名的興奮席捲而來,白陌阡仰頭,輕喘了一聲。
溫熱的水波一圈一圈推着白陌阡的腰身,他喟嘆一聲,自暴自棄地擡手摟住了黎紹纖細的腰身。
黎紹的肌膚比他意料之外還要細膩光滑,白陌阡喘了幾口氣,遊走在黎紹後背的手緩緩向下滑。
在水霧瀰漫的溫泉中,白陌阡擡起了黎紹的雙腿……
“兔兒,還不醒麼。”
很是無奈又夾雜着些許複雜的聲音傳來,恍若一道悶雷在白陌阡耳畔炸響,白陌阡的手一頓,他手忙腳亂地將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推開,定睛一看,頭皮瞬間炸開了。
黎紹不知何時換了一副面孔,眼尾狹長而上挑,眸子是淡淡的青綠色,貝齒輕咬朱脣,笑得風情萬種。
“你、你是誰?”白陌阡冷汗淋淋,他慌忙逃出溫泉,腳下一不小心被絆倒。
那男子媚笑着緩步上前,又變成了黎紹的模樣,白陌阡大叫一聲,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阿陌。”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搭在了自己眉心,白陌阡大叫一聲拍開,他“倏”地坐起身,眼前仍是一陣白一陣黑,胸口劇烈起伏着。
待呼吸平穩了一些,白陌阡定了定心神,朝四周張望着。
屋子點了燈,黎紹披着外衫坐在牀頭。
“阿陌,”黎紹啓脣輕喚,他擡手,正欲替白陌阡拭去滿頭的冷汗。
“別碰我。”白陌阡擡手拍開,他朝裡頭躲了躲,嗓子幹得厲害。
黎紹盯着白陌阡看了一兩秒,挑挑眉,沉默不語。
白陌阡發了一會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擡手將額頭的汗擦去,不敢看黎紹的眼睛,“噯,適才我說話語氣有點重,對不住。”
“無妨。”黎紹搖了搖頭,他問:“身子可有傷到?”
白陌阡一聽這話,臉又“噌”地一下紅了。
“沒有,沒有。”他手忙腳亂地下牀,火急火燎地就要朝外走,結果差點將腳丫子踢到跪在屋子中央的青衫少年臉上。
“哎呦,誰啊?”白陌阡嚇了一跳,趔趄一下立定,垂眸朝地上看去,待看清青衫少年的臉時,他倒抽了一口氣。
這眉眼,這身板,和溫泉裡那位男子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白陌阡緩緩回頭,他看着黎紹,張了張口,半晌,問出一句話:“這什麼情況?”
黎紹掃了青衫少年一眼,撩了撩衣袖淡淡道:“說罷,什麼情況,我也想知道。”
青衫少年跪直了身子,他朝黎紹拱手行了一禮,又朝白陌阡磕了個頭。
白陌阡連連後退,避開了如此沉重的禮儀。
“一千年前,我被天衍司帝師商燁打傷,魂飛魄散之際得遇先生,先生拾起我僅剩的一縷氣息,注入竹椅,以天地日月之精華養着我,我本打算此後便一直跟着先生,直到有一日先生領回來了一個骷髏人。”青衫少年緩緩說道。
“那骷髏人自稱是李客的父親,願留在府上伺候先生,以報先生救兒之恩。我那時連魂魄都稱不上,無法動彈也無法言語,就是心底再焦急也無處訴說。”
“就那麼渾渾噩噩過了五百多年,有一日,先生抱回來一隻內丹受損、渾身是血的白兔子。”
聽至此,白陌阡眼眸微閃,他輕抿薄脣轉頭看向黎紹,半晌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哽咽,“你騙我。”
白陌阡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其實他在很久之前便懷疑就是黎紹救了自己,然而這件事卻放在此時此刻被落實,他心底五味雜陳。
黎紹微微皺眉,他站起身,上前摸了摸白陌阡的腦袋,“哭什麼,羞不羞?”
白陌阡擡手,憤憤地抹了把眼淚,梗着脖子,不去理會黎紹。
青衫男子瞧了白陌阡一眼,續道:“先生告訴你說骷髏人的兒子爲了等心愛的姑娘不肯入輪迴。”
“那個姑娘就是我啊,”青衫男子哽咽了,他擡眸看向黎紹,“先生你當時爲何不告訴我?你要是早些時候告訴我,我就能早點趕到江陵見客郎一面。”
“告訴你能做什麼?”黎紹冷哼一聲,他掃了青衫男子一眼,“你去見他?以什麼身份?一把竹椅?還是一個連魂魄都未成形的男人?”
黎紹這番話似乎戳到了男子的痛處,男子顫抖着擡起手抱住了頭,“不、不是。我就想看他一眼,哪怕他再也不認得我,哪怕我是一把供他休息坐臥的竹椅。”
白陌阡垂眸看向青衫男子,他沉默了一會道:“可你也不能魅惑江陵城的青壯男子啊,他們只是身形長得像李客而已,你在江陵成妖禍害無辜,你這是......你這是糟踐黎紹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