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般的記憶從腦海裡涌過,三千青絲飛揚如焰,陳湘如那如初夏粉荷般的俏臉含着溫情,柳眉疏通長笑窈窕,落在眼裡,越發讓李湘華生出憐惜,伸手握住她的手,“你別緊張,就當是見幾個朋友、故人,東林詩社的幾位公子、先生,個個都是君子。”
交換眼神,李湘華意外地發現,陳湘如的眼裡,沒有以前一出門就膽怯、害怕的意思,反倒是一種坦然與大方,甚至還含着一股子從未見過的自信。
男子貴客從正門而入,而女子從偏門而入,東林詩社的人常給名伎們捧場,就連每年的花魁大賽也少不得他們參與,一面喜歡與名伎交往,一面又似有些瞧不起她們。
李湘華輕聲地道:“塗家別苑只得兩進,有大門、偏門、小門,便是塗家的女眷出入,也得自偏門出入。過了內儀門,便是一座大花園,裡面有供專門休憩的客院、閣樓,每次都在風雅居辦詩畫會,公子們有懂詩詞丹青的愛姬,少不得攜她們同來,一併玩耍……”
李湘華突地停凝了下來,整個人似被定住了一般。
陳湘如好奇地尋着方向望去,但見內儀門一側站着個灰白長袍的文雅書生,綸巾灰鞋,似已經在一側立了許久。
李湘華輕呼一聲“姐姐”,男子相貌清秀,有一股極佳的風度,舉手投足間顯得大方又不失灑脫,長着一張瓜子臉,見李湘華停下了腳步,不由得迎了過來,吃驚地反覆問道:“湘華,是你麼?湘華……真的是你麼?”
一別經年,他們終於又重逢了。
只再不是當年的彼此。
李湘華冷聲道:“塗九爺,幸會。”她欲側身而過,一聲“湘華!”叫作塗九爺的男子握住了李湘華的胳膊,聲聲輕呼,“這麼多年了,你還不肯原諒我麼?我也是沒法子呀。”
陳湘如面露疑色,面前的男子也不像是塗家的三位公子,塗家幾位公子因着父親是江南知府,也是官宦之後,身份尊貴,不會是鄉野書生的打扮。
在她的記憶裡,好似見過這男子,電光火石間,她突地憶起,與李湘華梳攏的男子正是塗九,三千五百兩黃金的梳攏錢,可不是尋常人能出得起的,
李湘華冷斥道:“快放開!”
“湘華,你不原諒我就不放。湘華,真不是我的意思,在我心裡的那人真的唯你一人呀,你要信我。”
李湘華想推開,可塗九就是不放,兩個人便拉扯了起來。
李湘華無奈地對綠柳道:“你帶如姑娘先進去,我稍後就到。”
陳湘如扭頭,擔心地看着李湘華。
“妹妹且先行,我與他說幾句話。”
陳湘如攜上綠柳邁入內儀門:別苑的亭臺樓宇雕樑畫棟,飛檐翹角,院落精緻典雅,庭院幽深靜美,兩株枝繁葉茂的大樹如一頂偌大的綠傘,雖是深秋時節,可那樹上依舊枝繁葉茂,一株常綠的綠柏,又一株松樹,樹幹修飾得甚是好看。假山重疊,小橋流水,迴廊長幽,別苑的美觀景緻,得天獨厚。
邁過小橋,進入長廊,在那長廊的盡頭有一座八角涼亭,亭中聚了五六個男子又有一個粉衣婦人,正吟詩閒話,見有人過來,幾人的目光齊刷刷匯聚在陳湘如的身上,她一襲曲裾,頭髮幹練,竟沒有半分風塵氣息,更多了大家女子的得體與貴重。
金老爺遠遠就辯出來了,笑道:“湘如,來,我與你介紹一下這幾位公子。”指着第一位,乃是個圓盤臉,卻還算生得端方的錦袍公子,“揚州東林詩社的候青域候公子。”
粉衣婦人伸手笑盈盈道:“這幾日都聽他們屢屢提到你了,幾年沒見真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姑娘了。”
能站在候青域身邊的美貌女子,想來就是昔日與李湘華名揚秦淮的白如雪了,瞧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陳湘如不卑中亢,款款襝衽行禮,“見過候公子、見過白姑娘。”
金老爺又指另三位公子道:“塗大公子、塗二公子、塗三公子!”
她一一見禮。
最後一個男子,雖是一襲半新的藍色袍子,卻極是乾淨樸素,只一眼就能讓人生出好感來,這一襲不算華貴的藍袍,讓人與他拉近了不少距離。這是一個年歲約二十出頭的男子,發裹綸巾,貌似深秋月,容勝春曉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似桃瓣,晴若秋波,真真一個俊美了得。
柳明誠的俊,帶着幾分女子的柔美,而這男子卻自多了一份狷狂不羈,他用右手握住左手廣袖,雖是個左撇子,可那字着實寫得很好。正立在案前,似在作畫,可那畫上卻只寫着“春牧圖”三字,除了這三字,竟是什麼也沒有,神色倒頗是專注,他突地一擱筆,朗聲道:“哈哈……我的畫好了。”
幾人齊刷刷被他的聲音吸引了過去。
塗大公子一瞧就樂了,“楊公子,這《春牧圖》只幾個字一個款,怎麼就好了?”
“就是,分明沒畫好,怎就畫好了。”
這人叫楊韞,在西北一帶頗負盛名,有“小諸葛”之稱。陳湘如一早聽到過他的聲名,曾想這許是個三四十歲的小老頭兒,聽說十餘年如一日呆在南安故土的山上,還在那山上建了三間茅屋,與書爲伴,與鶴爲伍,從不與人交往。
可面前的男子長得很年輕,不過二十歲剛上下,這容貌也是出奇的俊朗,站在這些文人中間,顯得尤其矚目。
金老爺與候青域搖頭道:“下次再打誑語,算你沒過關了。”
楊韞依舊重複道:“繪好了,就是繪好了,你們仔細看。”
白如雪從未見過如此耍賴的,就算不肯留墨寶,也不必這樣說話,“湘如妹妹,你說他繪好了嗎?瞧瞧,就三個字,再一行落款,就算是一幅《春牧圖》了?”末了,玩笑似地嘲諷道,“楊公子,你再耍賴,小心我們罰你。”
陳湘如走近案前,細細地審視,正色道:“好畫,有一頭水牛兒在溪邊的草地上吃草,一個橫吹竹笛的牧童騎在牛背上。只是草枯了,牛兒走了,牧童也離開了。既草枯,便無草;既無草,便無牛食草;牛不在此處,牧童自也不在。好畫!好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