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二門外停下來,幾個婆子上前施禮,又搬來腳凳,伺候沈妍和平氏下車。海嬤嬤到二門內吆喝了幾嗓子,立刻有婆子擡出兩頂小轎,放到沈妍和平氏的馬車前。平氏仍在昏迷中,唐嫂和陸嫂把她擡下來,扶她坐進了轎子。
“姑娘快上轎,奶奶正等着呢,早就盼你們來呢。”海嬤嬤笑得很殷勤。
沈妍笑了笑,淺施一禮,說:“嬤嬤也看到了,我現在衣衫不整,姨娘也滿身狼狽,又昏過去了。奶奶惦記我們,可我們不能這樣過去行禮,要是衝撞了奶奶,可是我們的罪過。煩請嬤嬤向奶奶稟報一聲,容我們梳洗後再過去磕頭。”
“姑娘考慮得真周到,我這老婆子真是不中用了,讓姑娘見笑了。”海嬤嬤嘆了口氣,吩咐道:“何瑞媳婦,你帶幾個婆子擡上姨娘和姑娘,拿上她們的衣物行李到青蓮院。張槐媳婦,你領幾個人跟着馬車到後門,卸下粗重物件,再把馬車安頓了。你們一個個都小心些,別慢怠了姨娘和姑娘,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嬤嬤放心。”
海嬤嬤跟沈妍告了罪,就進了二門,想必是向海氏報告去了。丫頭們收拾好隨身的衣物用品,交給婆子,貴重細軟則親手拿着,向青蓮院走去。張槐媳婦帶人引領馬車去後門,沈妍給白芷黃芪使了眼色,兩丫頭就跟着馬車過去了。
婆子擡着沈妍和平氏七拐八繞,大概走了小半個時辰,沈妍都被顛得昏昏欲睡了,轎子才停下來。她平靜了一會兒,揉了揉太陽穴,腦子才清楚了。
“姑娘,青蓮院到了。”
沈妍下轎,放眼一看,嘴角挑起冷笑,“多謝幾位嫂子、嬤嬤,雪梨,賞。”
雪梨應聲,打開布袋,拿出小銀錁子,打賞侯府的下人。媳婦婆子們接過一錢多重的小銀錁子,立刻眉開眼笑,對於她們這些粗使僕人來說,這份賞也太重了。雪梨在發賞銀時,隨便跟她們閒話了幾句,就算是混了個臉熟。
“姑娘,趕緊扶姨娘進去吧!一會兒大夫就來看姨娘了。”
“多謝何嫂子提醒,青蓮院周圍風景好,我喜歡得很,都忘記進去了。”沈妍說得是實話,但不知傳到海氏耳朵裡,會不會變了味。
青蓮院坐東朝西,與候府的方位一致,是一座小二進的院子,地方很大。可這座院落卻不在侯府的內院之內,偏遠又荒涼,想必以前是打理花林和湖溏的下人們臨時休息的地方。沈妍覺得這座院子不錯,風景好,最重要的是安靜。
院子周圍風景不錯,後面有一個很大的湖溏,清荷迎風,碧波盪漾。前面是一片綠草茸茸的空地,一條青石小路轉了幾個彎,才通向內院的月亮門。左側是密密麻麻的竹林,一眼望去,滿目蔥綠,也看不到邊際。右側有一個小花園,隔開了一片梅林,花園好象沒修剪過,很不整齊,鮮花倒開得五顏六色。
青蓮院的房子半新不舊,屋裡屋外象是剛灑掃過,收拾得很乾淨。門窗也都擦洗過了,窗棱上還糊上了茜紅色窗紗,遠遠望去,朦朦朧朧,很鮮亮。房裡傢俱擺設不多,桌椅牀榻都是舊的,牀上的鋪蓋很粗糙,卻也都能用。
沈妍裡裡外外看了一遍,微微搖頭,在武烈侯府住的地方要比她們在金州差遠了。可她又能怎麼說呢?京城的日子不好過,早在她的意料之中。只要能大體過得去,她就想忍耐,畢竟她們是初來乍到,許多事情要立足之後才能謀劃。
她讓下人把平氏安排在青蓮院的正院,她自己則住進了正院後面的抱廈。馬車把行李放到了後門,沒等沈妍開口,得了賞銀的婆子們就去擡箱籠了。行李擡進來,沈妍讓唐嫂和陸嫂帶幾個丫頭收拾,把所有物品都分門別類存放整齊。
時候不早,可平氏還處於昏迷中,大夫也沒來。沈妍怕海氏挑禮,再生出是非,就想先一個人去給海氏請安。她收拾好,剛要出門,海嬤嬤就帶了,還帶來了大夫。海嬤嬤見到沈妍,那張老臉笑得就象一朵盛放的老菊花,讓人不敢親近。
“奶奶說平姨娘不舒服,就要勞煩姑娘照看,你們又車馬勞頓,今天晌午就別去請安,先休息,等出了晌,估計四少爺也回來,到時候再過去。奶奶還親自向郡主和老太太告罪,說你累了,郡主和老太太都讓你明天再去請安。”
“多謝嬤嬤。”沈妍幾乎要感激泣零了,“煩請嬤嬤代我謝過奶奶。”
大夫給平氏診了脈,開了藥方,海嬤嬤讓婆子送走大夫,又讓人拿藥煎藥。沈妍冷眼看她,也不說話,等海嬤嬤指揮停當,她送上了一個豐厚的紅包。海嬤嬤沒有推辭,就笑納了,象她這種極別的下人顯然收紅包早已收得輕車熟路了。
“姑娘,有句話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可別見怪。”
“嬤嬤提醒我,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見怪?嬤嬤請講。”
“姑娘是主子,別的我也不敢多說,可到了京城,就要有禮法,就跟你們在金州不一樣了。”海嬤嬤頓了頓,又說:“就拿住這套院子來說吧!姑娘將來是正妻的份位,姨娘是妾,姑娘應該住在正院,讓姨娘住到後面的抱廈裡。我也知道姑娘感姨娘的恩,可規矩不能廢,這也是奶奶的意思,姑娘可要多思量。”
沈妍就是傻子,也明白海嬤嬤的意思,海氏給沈妍拋出了“繡球”,想把她拉攏過去,孤立平氏。如果不出意外,沈妍就是徐慕軒的妻,海氏是她禮法上的婆婆。與準婆婆搞好關係,以便將來在侯府立足,就沒必要顧及一個妾的死活了。
“多謝嬤嬤良言,奶奶一片苦心,令我感觸頗深,也感激不盡。”沈妍嘆了口氣,又說:“正如嬤嬤所說,姨娘對我們一家有恩,我要是一個連恩情也不知道報答的人,恐怕奶奶第一個厭棄我,我又怎麼配讓奶奶看重我呢?”
“姑娘可真是明白人,你這麼說,奶奶會更看重你。”海嬤嬤的臉笑得快抽筋了,可沈妍從她的眼底卻看到了失望,還有埋怨沈妍不識擡舉的惱恨。
海嬤嬤還想跟沈妍多說幾句,廚房就送來了飯菜,沈妍主僕要吃飯,海嬤嬤趕緊告退了。沈妍親自把海嬤嬤送到大門口,親熱道別,好象相識很久一樣。
沈妍有十二道份例菜,涼熱搭配,葷素齊全,聽送菜的媳婦說是海氏專門交待下來的,給沈妍按侯府小姐們的份例。平氏有八道份例菜,菜品比起沈妍要差一些,聽說這是有子女的姨娘該享用的份例,無子的姨娘要減半。她們的下人則是一葷一素兩個菜,外加一個湯,主食很多,隨便吃,和侯府的下人們是一樣的。
不用沈妍示意,雪梨就拿出銀錁子打賞了送菜的婆子媳婦,順便問她們一些閒話。見沈妍出手大方,婆子媳婦們也樂得送人情,跟雪梨說了好多私密話。
吃過飯,沈妍剛歇了一口氣,就有丫頭來報說平氏醒了。沈妍趕緊過去看平氏,正好藥也送來了。沈妍試了試藥,沒什麼問題,就親自喂平氏喝藥。
平氏推開藥碗,又開始哭泣,“軒兒,我要見軒兒,我的軒兒……”
“娘,軒兒跟侯爺去赴宴了,晚上才能回來。”
“不,去叫他回來,我要見他,我的軒兒……”
“娘,你身上有傷,先把藥喝了,軒兒一會兒就回來了。”
“我不喝,我沒病,我要見軒兒。”平氏一揚手就把藥碗打翻了,一碗藥全灑到沈妍身上,裙子上弄髒了一大片,往下滴嗒深褐色的藥汁。
平氏要出去找平慕軒,被兩丫頭拼命攔住了,她又開始掙扎哭鬧。
沈妍緊皺眉頭看着平氏,丫頭要伺候她回房換裙子,也被她甩開了。她很生氣,平氏怎麼變成了這樣?怎麼會變得這麼不可理喻?有時候就跟瘋子一樣。她本是極有耐心的人,平氏一次又一次鬧騰,把她的耐心也折騰光了。
許夫人說平氏反常的表現說明她有災,這點沈妍默認了。今天若不是平氏突然跳下車,去大門前叫喊鬧騰,也不會憑白無故挨一頓打。那些婆子確實事先埋伏下的,如果平氏能忍耐一時,就不會被打傷,就不會惹上這場災禍。
這幾年,思念兒子佔據了平氏全部的心思,又不得不壓抑忍耐,她心裡那根弦繃得太緊。一旦那根弦繃斷了,人就會失常、會崩潰,就象平氏現在這樣。
她體諒平氏的思子之痛,可別人會怎麼想?她們今天剛進侯府,海氏就給了一個“隆重”的下馬威,她們現在沒有反駁的餘地,更沒有反駁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忍。可平氏這麼鬧下去,不知會惹出多少麻煩,還會連累徐慕軒。
“玉扇、珠扇,你們放開姨娘,她願意做什麼,就隨她去。”
“姑娘,奶奶她……”玉扇和珠扇滿臉猶疑,但還是放開了平氏。
平氏聽沈妍這麼說,又見丫頭不再攔她,就跑到門口,抓着門框痛哭,也不掙扎着要出去了,也不鬧騰着要叫徐慕軒了。由此可見,平氏處於崩潰狀態,卻沒完全失去理智。沈妍冷眼看她,心中的疑團加大,也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記住,從今天以後要叫姨娘,不能叫奶奶,這是裡侯府,不是金州。”
“是,姑娘。”玉扇和珠扇都很機靈,這些規矩她們都懂。
不管是約定俗成的規矩,還是道義禮法的規定,哪怕是遊戲規則,只要想混下去,都要遵守。只有先融入環境,才能改變環境,這是沈妍行事做人的原則。
平氏嗚嗚咽咽,抓着門框的手慢慢鬆開,一屁股坐到地上,指着沈妍,哭聲更大,“你就是想攀高枝,嗚嗚……我就知道你是個沒良心的,人家都說……”
沈妍氣得臉色蒼白,咬了咬牙,強忍住要流出來的眼淚,不再理會平氏,快步出去了。她大步向抱廈走去,實在忍不住,就抽抽咽咽哭泣出聲。
幾個丫頭追上來,滿臉氣憤,埋怨平氏,替沈妍抱屈。
雪梨遞給沈妍一方絲帕,“姑娘別哭了,咱們剛到侯府,沒的讓人笑話。”
白芷嘴快,嘆氣怒問:“奶奶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不可理喻?”
黃芪扯了扯白芷,說:“叫姨娘,以後不能再叫奶奶,免得吃虧。”
“知道了。”白芷嘆了口氣,又說:“姨娘以前也不是很明白的人,卻也不糊塗,很疼姑娘。這幾天就是不一樣了,還罵姑娘沒良心,是不是被小人挑撥了?”
沈妍突然停住腳步,幾個丫頭跟得太緊,撞到她身上,才停住腳步。
“雪梨,在客棧,我出去的兩天,姨娘都是見過什麼人?”
“除了許夫人,姨娘沒見過任何人,都是一個人悶在房裡。”雪梨見沈妍沉思,又說:“奴婢聽玉扇說,許夫人去給姨娘講經,姨娘就讓她們出來,到門口守着。每天講完經,許夫人還要跟姨娘說好多話,有一次還陪姨娘哭了一鼻子。”
第一次見許夫人,沈妍心裡就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知道她是錢益的妻子,沈妍認爲她想攀附權貴,可現在看來,好多事情並不是偶然,似乎也沒這麼簡單。
沈妍點點頭,“雪梨,你瞅空偷偷問問玉扇,許夫人和姨娘都說了什麼?”
“是,姑娘快些回房梳洗吧!別讓侯府的下人看到。”
武烈侯府到處是深坑、陷井,一步走不好,說不定就會粉身碎骨。沈妍知道平氏的性情,一心想護衛她,沒想到她誤信讒言,居然連沈妍都懷疑上了。
以後,在這危機重重的侯府,還不知道鬥爭有多麼慘烈、每走一步有多麼艱難。沈妍不怕平氏幫不上忙,可她若成爲他們的包袱,就會增加很多麻煩。
或許,這些就是許夫人和某些人願意看到的吧!
沈妍洗了把臉,躺到牀上,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她心裡煩悶憋屈,睡得也不沉穩,一覺睡醒,她的身體不那麼疲乏了,腦子仍舊眩暈迷糊。
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又端坐到牀上,用雙手揉兩側的太陽穴。揉了幾十下,又用兩手的中指按住頭頂的百匯穴,輕輕揉壓的幾十下。她再次站起來,挺直了腰,搖動腦袋,向左向右各三十下。之後,她拿出一把特質的牛角梳,以督脈爲分界線,梳理頭頂上肝經、膽經、腎經和膀胱經上的穴道。
大概一柱香的時間,她就做完了頭部的基本保健,腦子很快就清楚,身體也輕鬆了。她呼吸了幾次,就讓丫頭們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
“雪梨,你去看看姨娘,把那兩個紅色錦盒帶上,那是準備讓姨娘送人的。”
“是,姑娘。”雪梨帶上禮物出去了。
白芷拿出一套顏色偏深的衣裙,說:“前年夫人給姑娘做的衣服就剩這一套乾淨了,要是今天這套再弄髒了,姑娘明天就要穿好料子的衣裙了。”
“黃芪,你把那兩套弄髒的衣服拿給唐嫂,讓她趕緊洗了晾上,明天要穿。”
她今天要去拜見海氏,穿了普通的衣服,明天拜見松陽郡主和徐老太太,就變成名貴的衣服,這不是給自己挖坑、又打海氏的臉嗎?雖然還沒見海氏,她也知道這人是個心腸毒辣、有手段的人,必須要處處防備,時時小心。
收拾完畢,沈妍讓丫頭拿上給海氏等人準備的禮物,就去了平氏房裡。平氏衣衫凌亂、頭髮披散,正坐在牀上發愣,看到沈妍,她就沉下了臉。
沈妍鬆了一口氣,平氏看到她還有反映,哪怕是惱恨,她也很高興。這說明平氏的崩潰是間歇性的,還沒達到神經錯亂的地步,應該不難醫治。
“姑娘,姨娘不梳洗,還……”雪梨的目光瞄向被摔碎的紅色錦盒。
沈妍蹙了蹙眉,“雪梨,你再去替姨娘準備一份禮物,玉扇,去打水拿妝盒。”
“是,姑娘。”
“娘,咱們初到侯府,按禮數,就必須去給奶奶、郡主和老太太請安。郡主和老太太讓咱們明天再去,可咱們要去見奶奶,軒兒也快回來,您還是梳洗吧!”
平氏冷哼一聲,“你不是讓丫頭們叫我姨娘嗎?你怎麼又叫我娘了?這些年我白疼你了,你可真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點良心都沒有。人家就說到了侯府你就會踩到我頭上去攀高枝,我當時還不相信,現在算是看透你了。”
“人家說?呵呵,人家是誰?是許夫人?許夫人這經講得也太深奧了,連娘都能聽到那麼多意思來。”沈妍笑得很輕鬆,好象根本不把平氏的話放在心上。
平氏本來就不精明,耳根子又軟,現在又處於半崩潰狀態,許夫人不是簡單人物,本事不低,若要挑撥生事,三言兩語就能挑起平氏心中的閒隙。
如果沈妍跟平氏計較,生出怨恨,那豈不正中了許夫人的圈套?沈妍已經想明白,若不讓許夫人等人得逞,她就要做到不跟平氏計較,哪怕只是表面上。
“你別管是誰說的,反正人家的話是對的,你急着巴結海氏,不就是想攀高枝嗎?”平氏冷哼一聲,又說:“郡主不會讓庶子承襲爵位,將來,爵位就要落到郡主和侯爺的親孫子身上。海氏生下過嫡子,可惜死了,她要想保住自己在侯府的地位,就要從庶子中過繼一個兒子,將來承襲爵位。
七少爺蠢笨不成器,九少爺還小,也不聰明,軒兒比他們強多了,海氏要想在侯府立足,就只能過繼軒兒。將來軒兒襲了爵,成了一等侯,我還要看海氏的臉色嗎?還有你,我擡舉你,你就是侯爺夫人,我不擡舉你,照樣可以把你貶爲妾室,你也知道自己是什麼身份?想攀高枝也要放聰明點兒。”
聽平氏說完這番話,沈妍冷眼注視她,心裡不由輕顫。平氏就活生生坐在牀上,可沈妍卻感覺這些話不象出自平氏之口,憑沈妍對她的瞭解,她沒有能力把事情分析得如此透徹,估計這些也是許夫人說的,許夫人究竟有什麼目的?
平氏有了這樣的想法,一旦讓海氏知道,海氏是不會留她的。她們進府時鬧的那一場是海氏給她們的下馬威,沈妍也見識了海氏的手段。可現在,她根本不能說服平氏,只能等徐慕軒回來再說,府裡的情況徐慕軒更清楚。
沈妍坐到牀邊,輕聲說:“娘,世子爺就留下了三個兒子,七少爺和九少爺確實不如軒哥兒,可奶奶要過繼誰爲嫡子、將來承襲爵位還沒定下來。我們初來侯府,身份也擺明了,就要向奶奶伏低做小,這也是爲軒哥兒謀劃呀?”
“爲什麼讓我向她伏低做小?我有兒子,她沒有。她想過繼我的兒子,就要看我的臉色,我不求壓她一頭,平起平坐就行。”平氏冷冷哼哼,又說:“你也太自輕自賤,難怪人家說你是小門小戶養的,根本就沒有大家出身的氣派。照這樣看,你也不配做侯爺夫人,隨便給你一個妾室的份位,也對得起你了。”
沈妍真想吼罵平氏一頓,可又怕被別人看笑話,正中某些人的下懷,只好忍耐。有子的妾室又怎麼樣?還不照樣被正室壓一頭,這就是禮教規矩。真不知許夫人給她灌了什麼迷魂湯,再這樣糊塗下去,不吃苦頭纔怪。
“孃的病還沒好,再休息一會兒吧!我去看看軒哥兒回來沒有,順便給奶奶請安。”沈妍不想再跟平氏廢話,有好多事情也跟她說不清。
……
武烈侯府內院偏西有一座三進的大宅院,青磚紅瓦,雕欄畫棟,修繕得大氣且精緻。牆裡牆外,幾棵梧桐花開正豔,串串紫花散發出濃郁的幽香。
這座宅院因花得名,寫着“梧桐院”三個大字的牌匾掛於門口,頗顯氣派。
梧桐院正院的花廳裡,一個穿藍紫色緙金絲繡花邊交領褙子的中年美婦靠坐在美人榻上,正細細品嚐時鮮果品。兩個打扮素雅的丫頭一個幫她捶腿,一個幫她揉肩。兩個婆子跪到離她三尺遠的地方,正滿臉陪笑跟她低聲說話。
“她真是這麼說的?”這中年美婦就是海氏了,此時,她笑得好不陰澀。
“回奶奶,那平氏的話奴婢們一字不落,都聽到了。”
海氏咬牙冷哼,“這平氏還真清楚侯府的情況,想必是受了高人調教。”
“什麼高人調教?”海嬤嬤撇了撇嘴,又說:“要是高人,就應該教她聽奶奶的話,四少爺還沒過繼到奶奶名下,她就不禮不敬,這不是連累四少爺嗎?跟平氏說那些話的人不是想幫她,而是要害她,這道理不是明擺着嗎?”
海氏揮揮手,讓兩婆子下去,冷笑幾聲,說:“調教平氏的高人倒不是想害她,依我看是衝姓沈的丫頭來的,唉!不管那人要害誰,我們看熱鬧就行。今天已經教訓了平氏,她要再不知輕重,想把她從后角門拖出去也很容易。”
名門旺族的府邸一般都有五道門,后角門位於後牆角落,也是門,卻不算在這五道門之內。因爲那五道門不管是走高貴人還是低賤人,都走人,而後角門卻是往外拖屍體的。大戶人家死的奴僕或身份低賤的妾室,都是從后角門拖出去。
“奶奶身份尊貴,別跟一個鄉野村落裡來的妾室計較。”
守在門口的丫頭隔窗傳報,“奶奶,大小姐和表小姐來了。”
海嬤嬤趕緊迎上去,挑起簾子,看到兩個窈窕華豔的身影前呼後擁走來,就笑得老臉開花了,“兩位小姐慢些走,奶奶剛讓人切了香瓜,正等你們呢。”
“嬤嬤都說姑母正等我們呢,還讓我們慢些走,這是什麼道理?”走在前面的女孩聲高且清脆,她就是明國公府旁支嫡女,海氏的嫡親侄女海婷婷。
海婷婷身穿石榴紅緙金絲明綢綿緞扣身長襖、粉紅色暈染淡彩百褶裙,連中衣都是水粉色。她衣裙豔麗,彩飾飄香,又加上滿頭釵環珠翠,爲她只能稱得上清秀的面容增了添光彩亮色,卻難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一抹俗豔。
“妹妹,快走幾步。”海婷婷向身後的女孩招了招手。
走在後面的女孩是海氏的親生女兒徐慕繡,武烈侯府唯一的嫡支嫡女。相比海婷婷滿身豔麗,徐慕繡的衣衫則雅緻華貴,襯托大家閨秀獨特的神韻氣質。
她上身穿雨過天青色玫瑰紋滾金邊雪綢對襟褙子,水紅色中衣只露出衣領,點綴得恰到好處,下身淡紫色繡薔薇花挑金絲長裙,更顯優雅。徐慕繡的五官姣美秀麗,頭上釵環首飾不多,卻件件名貴精緻,與她清雅的衣裙搭配正好。
兩人進到花廳,給海氏行了禮,又受了下人的禮,花廳的氣氛熱鬧起來。海氏坐直身體,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她身邊,邊吃瓜果邊說家常閒話。
“奶奶,沈姑娘來了。”
“哪個沈姑娘?”海氏有些迷糊了。
“回奶奶,就是四少爺在金州訂下的童養媳。”
“沈姑娘,呸――直接叫賤人差不多。”海婷婷扯着絲帕,惡狠狠嘟嚷。
徐慕繡掃了海婷婷一眼,面帶淺笑,眼底的輕蔑一閃而逝。
“婷婷,注意身份。”海氏嘴角挑起高深的笑容,“讓她進來。”
沈妍主僕剛邁進花廳的門檻,就有婆子把一塊薄薄的墊子扔到她腳下。沈妍會意,趕緊整了整衣裙,盈盈下跪,身姿穩重,神色端莊。
“妍兒給奶奶請安。”
“我的兒,快起來,你好不容易來了,咱們娘們兒可沒這些俗禮。”海氏滿臉帶笑,又輕聲哽咽,做勢要去扶沈妍,被海嬤嬤攔下了。
“姑娘快起來,奶奶腰不好,老奴扶你。”海嬤嬤快步過來,扶起沈妍。
“多謝奶奶,謝過嬤嬤。”沈妍站起來,又施禮說:“回奶奶,平姨娘進府就病了,她怕過了病氣給奶奶,先不來請安了,妍兒代她給奶奶磕頭。”
“哼!一定是裝病。”海婷婷又冷冷冒出一句。
海氏衝海婷婷擺了擺手,滿臉笑容招呼沈妍,“快、快坐過來。”
丫頭搬來繡墩,放到海氏右側下手的位置,與徐慕繡捱得很近。沈妍給雪梨使了眼色,雪梨趕緊從黃芪手裡拿過一隻紅漆錦盒,交到沈妍手裡。
沈妍捧着錦盒上前,說:“區區薄禮,還請奶奶笑納。”
“什麼不值錢的爛東西?也值得拿出來丟人。”海婷婷睃視沈妍,惡毒出語。
海氏沒理會海婷婷,假笑說:“你遠道而來,還帶什麼禮物呀?”
看沈妍的穿戴打扮,海氏就料想她送不出厚禮,對她的禮物提不起半點興趣,隨口誇讚了幾句。海嬤嬤接過錦盒,打開一看,就愣住了,忙讓海氏看。錦盒裡有兩隻綁有紅繩的老參,一看就知道有些年頭了,最低也要值上幾百兩銀子。
“我的兒,你進京一趟不容易,幹嗎送麼貴重的禮物?”海氏站起來,拉着沈妍細細打量,越打量越奇怪,這兩株老參和她這身穿戴怎麼看都不相符。
“奶奶喜歡就好。”沈妍聲音極低。
雪梨唯唯喏喏上前,給海氏行禮,“回奶奶,奴婢想……”
“有話就說,別支支吾吾。”海氏對沈妍的丫頭也客氣了幾分。
“回奶奶,姑娘在金州的濟真堂看到這兩株老參,就想買下來,等到了京城送給奶奶,姑娘爲買這兩株老參,連……”雪梨的目光投向沈妍的衣服首飾。
“我的兒,真難爲你了,嬤嬤,快去把我給姑娘準備的禮物拿出來。”海氏給海嬤嬤使了眼色,又很親密地把她介紹給徐慕繡和海婷婷。
沈妍與兩人見禮問安,徐慕繡淡淡一笑,給沈妍還禮。海婷婷冷哼一聲,斜了沈妍一眼,不理不睬,滿臉倨傲,好象跟沈妍有宿仇積怨一樣。
“雪梨,把給兩位小姐準備的禮物呈上來。”
“這丫頭的名字可真俗氣,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這逃荒來的就是不一樣。”
沈妍笑了笑,好象海婷婷的冷嘲熱諷與她無關一樣。雪梨捧來兩隻黃檀木雕花小錦盒,沈妍拿過一隻遞給徐慕繡,丫頭則把另一隻遞給了海婷婷。
徐慕繡向沈妍道了謝,讓丫頭收起錦盒,拿出一塊嶄新的雪綢帕子送給沈妍當回禮。雪綢帕子倒是很名貴,花樣也繡得精緻,只是價值過於低廉了。這倒符合徐慕繡這侯門閨秀的行事準則,她能回禮,就代表她高看了沈妍。
海婷婷接過錦盒,趕緊打開,想看看裡面的東西,再嘲笑沈妍幾句。可當她看到錦盒裡是一隻純銀丹砂點翠朝陽掛珠芙蓉釵時,頓時瞪大眼睛,滿臉歡喜。
這隻釵雖說是銀質的,卻貴在做工精緻,又有翠寶石點綴,一看就價值不菲。
“就憑你也配拿這麼貴重的銀釵送禮,你說,這釵是不是你偷來的?”
“表姐,我們去賞花吧!花園裡的粉玫瑰都開了。”徐慕繡微微皺眉,拉起海婷婷就往外走,不想再讓她留下來無事生非丟人現眼了。
海婷婷不想走,還想繼續留下來嘲諷謾罵沈妍,可看到海氏瞪她,她抓起銀釵就出去。剛走出花廳的門,就喜滋滋地把銀釵插到頭上,讓丫頭們看。
海氏嘆了口氣,拉着沈妍坐下,說:“我這侄女從小嬌生慣養,脾氣也忒不成個樣子,難得你能忍耐她,這家裡,除了繡兒,沒人受得了她。”
“難得表小姐真性情。”
沈妍很清楚海氏的打算,海氏當下要對付的人是平氏,對她是半拉半打。海婷婷就扮演了那個“打”的角色,不過是想試試沈妍的底限。只要海婷婷激怒了沈妍,海氏轉過頭就會給沈妍扣上一頂尖酸刻薄不忍耐的大帽子。
可是,海氏忽略了一點,海婷婷是她的親侄女,也很得她寵愛。她讓親侄女來當對付沈妍的刀,能不能殺敵一千尚未定論,但自損八百確是板上釘釘了。
透過海婷婷的言行舉止,沈妍可以斷定海氏也高雅不到哪裡,現在這張面孔不過是僞裝罷了。她剛到侯府,不會向平氏那樣急於樹敵,而是先和和氣氣摸清情況。如果有一天海氏跟她站到對立面撕破臉,她要揪掉海氏這張假面很容易。
海氏拉着沈妍坐在美人榻上,問她旅途見聞和金州的風土人情,親密的神態類似於親生母女。沈妍心裡輕蔑,表面卻表現得受寵若驚,令海氏很滿意。
海嬤嬤帶兩個丫頭進來,拿來幾匹錦緞綾羅,幾盒釵環首飾,說是海氏賞給沈妍的。她把這些東西堆到沈妍面前,熱情誇讚這些東西有多好。
沈妍趕緊道謝,表現出一臉驚喜,拿起每一件都愛不釋手。估計海氏先前給她準備的禮物非常廉價,這些都是看到老山參後臨時換的。這些東西最多值一百兩銀子,沒法跟那兩株老山參比,可沈妍達到了目的,就不在乎多花了錢。
過了一會兒,徐慕繡和海婷婷就回來了,手裡都捧着一大把玫瑰花。到了門口,徐慕繡就把手裡那把花送給了雪梨,讓她拿回青蓮院插瓶。
沈妍覺得徐慕繡還不錯,品性跟海婷婷不是一個檔次,比海氏這個生母也強得多。只是徐慕繡有大家閨秀的高傲,不會自降身價,跟沈妍這種身份的人深交。
海氏握着沈妍的手,嘆氣說:“讓你和平姨娘擠在青蓮院,確實委屈你,可是府裡沒有多餘的院落了,連她們姐妹都跟我擠到梧桐院裡,也是沒辦法。”
海婷婷冷哼,“憑什麼安紋一個人就要住那麼大的院子?她……”
“住嘴,以後不許胡說。”海氏沉着臉斥責海婷婷。
看來安紋是海氏得罪不起的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沈妍就不得而知了。
“回奶奶,侯爺和四少爺回府了。”
海氏點點頭,拉着沈妍的手,說:“郡主身體不舒服,明天再去請安,軒哥兒知道你們來了,一會兒就過來了,可惜平姨娘病了,見不上他了。”
沈妍微微一怔,便明白了海氏的意思。在侯府裡,徐慕軒是主子,而平氏則是半奴半主的妾室。即使是生母,主子也不會去給姨娘請安,但對嫡母就要晨昏定省。以後也一樣,平氏想見兒子,就要來正院伺候,這就是規矩。
“奶奶,妍兒有一個不情之請。”
“有什麼事就直說,別拘禮。”
“平姨娘病了,我想請四少爺去看看她,又怕……”
海氏表現得很爲難,嘆了口氣說:“按理說軒兒應該去看看平姨娘,可又怕侯爺……你剛來不知道,侯爺可是最講禮數規矩的,他要知道軒哥兒去看了平姨娘,不罵人才怪。算了,一會兒等軒哥兒來了,就讓他去一趟青蓮院。”
“多謝奶奶。”沈妍鬆了一口氣,站起來行禮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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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妾室哪有那麼嬌貴,她真病假病還不知道,也值得主子去看?”海婷婷斜了沈妍一眼,臉上浮現蔑視嫉恨,“我看是你想會情郎吧!”
沈妍淡淡一笑,說:“表小姐是閨閣女兒,跟我不一樣,有些話……”
“你這張嘴也真是。”海氏斥責了海婷婷,又說:“繡兒,你和婷婷回房吧!”
海婷婷瞪了沈妍一眼,挽起徐慕繡的手剛要出去,就有丫頭來報說徐慕軒來請安了。海婷婷頓時雙亮放光,嬌羞滿面,而沈妍則恍然大悟。
原來海婷婷把她當情敵了,難道徐慕軒招蜂惹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