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喜歡

落日的餘輝溫柔飄灑,金芒絲絲縷縷,穿過漸濃的綠葉,點綴淡淡的夜色。

以往夜幕降臨時,金州城喧囂熱鬧的街道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萬人空巷。突然發起的戰事欲漸慘烈,恐懼的傳言紛煩而至,主導了百姓的思維。

別說是傍晚,就是白日,人們也鮮少出門,似乎就象珍惜餘生一樣,和家人聚在一起。人們都在想若金州城破時,親友之間就是生離死別,陰陽相隔。

一輛馬車走在薄淡的夜色裡,即使駕車護車的人是兩個十幾歲的女孩,偶爾經過的路人或隔窗向外張望的人也沒多看一眼,這已不足以吸引他們的注意了。

“白芷、黃芪,去濟真堂。”

“是,姑娘。”

得知項家的門生投敵叛國,會牽連項氏一族,項懷安就下決心誓死守衛金州城。汪儀鳳摧心傷痛,沈妍在府衙陪了她三天三夜,項懷安回來,她的情緒才穩定下來。項懷安並沒有帶回好消息,連對戰事抱觀望態度的沈妍都憂心忡忡了。

平氏心情也不好,又被戰亂的消息困擾,沈妍很擔心。住在府衙這幾天,她分身乏術,每天派丫頭回去看望平氏兩次,仍被平氏身邊的下人報怨。汪儀鳳剛好一點,沈妍就要趕緊回去陪平氏,還要到濟真堂給平氏拿上幾副藥。

濟真堂每天酉時三刻打烊,正門關閉,側面就有窗口打開,供急診的病人取藥看病。這幾天,人們連看病都顧不上了,打烊後,側面的急診的窗口也就關了。

馬車停在濟真堂門口,沈妍剛要下車,就聽到異樣的響聲。她掀開車簾,就看到兩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白芷和黃芪的脖子上,嚇得兩丫頭面如土色。

沈妍大驚,平靜片刻,順着刀鋒望去,看到拿刀的是兩個黑衣人。兩人都繃着一張冰冷的面癱臉,尖刀寒光閃閃,在漸濃的夜色中,異常駭人。

幾聲輕笑傳來,沈妍緩緩擡起頭,尋聲望去,心中不禁猛顫。

一個年輕男子騎在高頭大馬上,他一身白衣浸染大片暗紅,散發出淡淡的血腥氣,顯然是受了傷。他略顯疲憊,蒼白的面龐、精緻的五官映襯着黃昏最後一縷霞光,呈現出一種悲涼的美感。可他那滿含嘻笑的眼神,以及優哉遊哉、滿不在乎的神情又同這種美感極不搭調,倒令他這人歡實跳脫了幾分。

“美妞,幫個忙。”男子衝沈妍擠了擠眼,略帶嘶啞的溫柔聲音配上他動人的笑臉,好象調情一般,不分老幼,正常的女人都不會拒絕他。

好吧!沈妍承認自己不正常,她太善於聯想。男子叫她美妞,她就想起平二舅家那個美妞,現在,已嫁人生子的美妞早已長成力撥山兮肉蓋世的模樣了。

沈妍環顧四周,就看到兩黑一花三名男子,膽子大起來,厲聲問:“你們是什麼人?趕緊放開我的丫頭,否則,驚動了巡夜的衛兵,送你們進大牢。”

“妹妹,你好狠的心哪!真的不認識我了?”男子勒着繮繩朝沈妍靠來。

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就連那笑意盎然的眼神、賴痞一般的神態都似曾相識。

不容沈妍細想,就在男子勒馬時,身體一顫,整個人直挺挺從馬上摔下來。

“少爺、少爺――”兩黑衣人顧不上威脅沈妍主僕,忙過去扶起來那男子。

“妹妹,救命……”男子衝沈妍招了招手,雙脣嚅囁說出這句話,就昏倒了。

做爲醫者,沈妍不可能見死不救,而且她已經記起了男子的身份,心中激動驚喜不已。她趕緊下車給男子診脈,又讓丫頭叫開濟真堂的門。兩個夥計開門出來,同黑衣人一起把男子擡進濟真堂,沈妍和丫頭也隨後進去了。

今天,項懷安從鬆城縣前線回來,要把金州城的守軍全部調去鬆城縣。鬆城縣也是兩面環山、易守難攻的地勢,只要能支撐到援軍來,金州城就一定能守住。

朝廷的援軍不會這麼快就到,項懷安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沐元澈身上。沐元澈平定南疆苗人叛亂,班師回朝,雖說兵馬不多,可都是精兵強將。而縣沐元澈現在所處的位置離金州城最近,接到消息趕過來,最多需要四五天的時間。

就在項懷安召集守軍將領商議時,滿身是血的侍衛來了一個壞消息。沐元澈在帶兵趕往金州的路上五十里處遭遇伏擊,全軍覆沒,幾名將領都生死不明。

此次平叛,沐元澈帶了三萬多兵馬,都是千捶百鍊的精兵,除去死傷,也還有三萬之多。什麼人能滅掉三萬精兵?難道西魏的大軍已經躍過金州城了?

項懷安聽到這個消息,顧不上多想,驚急之下,吐出一口心頭血,差一點昏倒。興好沈妍在府衙,用鍼灸之術穩定住他的身體,卻無法寬慰他的心緒。

沐元澈遭遇伏擊,援軍不能及時趕到,金州城危矣,這且不說。因項懷安私自借兵導致沐元澈受到重創,皇上和慧寧公主都不會饒他。門生投敵叛國已經把項氏一族推向浪尖風口,金州城若失守,再加上借兵之事,項懷安死罪難逃。

沈妍聽說這件事,也爲項懷安揪心不已,卻幫不上忙,只能感嘆汪儀鳳悲苦的命運。如今,看到沐元澈,而且沈妍斷定他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緊揪的心慢慢平靜。只要沐元澈活着,只是損失了兵馬,項懷安就罪不至死。

不只沐元澈受傷昏迷,就連黑衣人都受了很重的傷,只是強撐一口氣。沈妍顧不上多問,趕緊叫夥計給三人清理傷口、包紮,她開了藥,讓丫頭去煎。三人服過藥睡着了,她才鬆了一口氣,跟夥計仔細交待了幾句,就回家了。

平氏還沒吃晚飯,一直在等沈妍,飯菜都熱過好幾次了。沈妍見平氏臉色不好,不等她詢問,就說了在濟真堂救治傷者的事,只不過她把傷者說成是堅守邊郡的傷兵。衆人的注意力立即轉移到戰事上,平氏也沒心思再責怪沈妍了。

“妍兒,要不咱們去京城吧?金州要是真打起帳,恐怕……”

“娘,您別多想,西魏的兵馬到鬆城縣就被攔住了,打不到金州。”沈妍握住平氏的手,輕嘆一聲,說:“我們不能去京城,侯爺和郡主還沒答應讓我們去,我們冒冒失失去了,他們肯定會責怪軒哥兒,我們不就給軒哥兒找麻煩了嗎?”

平氏點點頭,抽泣落淚,“軒哥走了六年了,我是真想他呀!”

“我也想他,可他在侯府立足不容易,我們不能讓他失寵於侯爺和郡主,那樣會影響他的前途。娘,你一定要想開,不管軒哥兒在哪裡,你都是他娘。”

“我懂,他認祖歸宗不容易,我不會給他找麻煩,不會影響他的前途。”

沈妍握緊平氏的手,怔了片刻,說:“娘,你還是要爲自己的將來打算。”

平氏長嘆,說:“娘都一把年紀了,還能打算什麼?只要能活着看到你和軒哥兒成婚生子,和和美美過日子,娘這輩子就知足了。”

“一把年紀?”沈妍伸了五根手指數了數,笑臉誇張,說:“娘,您欺負我不識數嗎?一把是五個,您明明還差一半呢,正年輕貌美呢。”

“你這皮猴,竟胡說。”平氏露出笑臉,嗔怪沈妍幾句,又把她攬在懷中。

沈妍靠在平氏身上撒嬌,又說了些輕鬆的話題,平氏悲傷盡去,兩人才吃飯。

從本心來說,沈妍不希望平氏回武烈侯府,就算不改嫁給蘇師爺,一個人過平靜安樂的日子有什麼不好?何必跑到京城趟渾水?找上門讓人作踐。

平氏思子心切,不能與兒子團聚是她的心結,也是一個母親的悲苦。可到了武烈侯府,平慕軒要稱別人爲母親,稱她爲姨娘,那種滋味不是更難受嗎?

武烈侯府不承認平氏的身份,就是想表明平氏給平慕軒訂下的童養媳也不被家族接受。沈妍根本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她還不想接受武烈侯府那幫極品呢。

但她也知道,她和平慕軒的婚事不是兩個人的事,要牽扯一個家族,甚至更多的人。現在,她也沒具體而明確的想法,只能跟平慕軒商量再做打算。

伺候平氏睡下,沈妍回到臥房,挑燈夜戰,給平慕軒寫信。把與西魏的戰事情況和家裡的大事小情以及她的想法寫清楚,一共寫了十幾頁之多。她又把信看一遍,確信無遺漏,又加上了兩張時令保養的藥方,封好口,準備明天寄走。

第二天,沈妍一早起來去給平氏請安,陪平氏用過早餐,就去了濟真堂。

暮春時節,風和日暖,清晨的霞輝肆意潑灑,爲天地萬物渡上一層流金。

濟真堂還沒有開門營業,沈妍從側門進到後院,兩個灑掃收拾的婆子迎上來施禮。沈妍詢問了昨晚沐元澈等人情況,得知無大礙,才放下心。

後院靠近牆角的地方種着一片有觀賞價值的草藥,都是沈妍精心篩選出來的品種,例如牡丹、芍藥、山茶之類,每一株都清香淡雅,葉翠花嬌。沈妍到濟真堂來,輕閒時,都會親自打理這片草藥,聞嗅花香,勞作也是一種享受。

如今正是三月暮春,山茶花開得嬌豔爛漫,牡丹和芍藥也正含苞待放。沈妍一身青衣,素雅清麗,站在花圃中,玉手拈起花瓣,沐浴晨光,人比花嬌。

“剛一出門就看到一副人花雙豔圖,連傷口都不疼了,妹妹真是好興致。”

沈妍微微皺眉,心中大呼敗興,可還是要笑臉相待。這位可是她的病人,說白了,病人也是大夫的衣食父母,見到送銀子上門的人,哪能不高興呢?她知道這人的身份,也知道他的價值,不狠宰他一筆,就枉她沈妍白活了兩輩子。

可是,當沈妍轉過身,看到站在花圃外的俊美男子,她咧了咧嘴,心裡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想抓狂。估計要是有人想把她逼瘋,這就是第一步計劃。

沐元澈滿頭黑髮隨意披散,映襯着霞光,烏亮柔順。他身上穿着一件緗紅色緙金絲雪緞通袖交領長襖,下面配了一條鵝白點翠蝴蝶穿花百褶裙,裡面是一件象牙白圓領中衣。腳上還趿着一雙雪青色緞面繡花鞋,腳太大,只穿進去了一半。

這身衣服做工精緻,用料高檔,樣式新穎,顏色搭配適宜,可穿在他身上就暴殄天物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穿一套小几號的女式衣裙,不是欠扁找抽嗎?

本是過膝的長襖,穿在他身上剛蓋住臀,遮住腳面的百褶裙,也就勉強達到了的膝蓋下。好在中衣寬鬆,沒有緊繃在身上,那雙繡花鞋的慘狀就不用提了。

“你、你、你給我把衣服脫下來。”

沈妍從花圃中跳出來,張開雙手就衝沐元澈撲過去了。她心疼自己的衣服還是次要的,主要是一個俊美的男人打扮成不男不女的樣子太讓正常人難受了。

沐元澈避過沈妍的攻擊,靠在一棵山茶樹上,很無辜地說:“我的衣服沾滿了血,血腥氣直嗆人,沒法再穿,就扔掉了。我讓夥計給我找身衣服穿,他拿來幾套短衫、長褲,樣式難看別說,還有一股酸臭味,我纔不穿。

我把濟真堂翻了一遍,就覺得這身衣服穿上好看,還在醉人的香味,沒想到是妹妹的。你幫人幫到底,就把這身衣服借我穿幾天,我保證以後賠你十套。”

“你……”沈妍握緊拳頭,想咬牙都覺得牙齦酸脹,沒力氣了。

“你嫌十套少呀?那我賠你一百套,好不好?”

沈妍哭笑不得,“你……你以爲我心疼衣服嗎?是衣服穿你身上太難看。”

“還是妹妹體貼我,妹妹的衣裙怎麼能難看呢?我覺得很好看。”沐元澈兩手拈起裙襬,轉了一圈,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又掐了一朵山茶花插在頭上,“我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卻沒有可配的釵環,妹妹也不說借我幾隻。也不怪妹妹,誰讓我現在一文銀子都沒有呢,有漂亮衣服穿、有鮮花戴就不錯了。”

沈妍哭笑不得,想捶他幾拳,卻有一種無力感,怒呵:“不許再管我叫妹妹。”

“我已經入了沈氏族譜,不叫你妹妹叫什麼?”

聽汪儀鳳說沈家在彬州一帶族人不少,沈家莊的人拜的也是同一個祖宗。沈承榮高中狀元,爲避開汪儀鳳母子,就杳無音信了。憑他的品性,是不會念及情份跟族人來往的,難道他自制了一本族譜,自己當上憑空出世的祖宗了?

“你入沈氏族譜、認沈承榮爲父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跟你也不是兄妹。”

沐元澈嘴角挑起玩味的笑容,“不是就不是吧!我也不勉強。”

一個婆子過來,說:“大掌事,歸先生找你。”

“嬤嬤,有饅頭嗎?”沐元澈促俠的目光掃過沈妍的胸部。

“姑娘餓了?廚房裡有豆漿、餡餅、糖果,老奴去拿。”婆子真是好眼力。

沈妍想起饅頭在沐元澈身上的妙用,心裡因他的可笑憋的那口氣頓時煙消雲散,實在忍不住,放聲大笑。她覺得光笑還不能表達她的心情,又掄起拳頭向沐元澈砸去。此時她打沐元澈並不是因爲恨,而象是朋友之間打鬧玩笑。

沐元澈輕呼一聲,趕緊捂住自己的胳膊,咧了咧嘴,白淨的面龐更顯蒼白。

“你沒事吧?”沈妍知道碰到了他的傷口,趕緊扶住他。

“你親手幫我換藥包紮,肯定就不疼了。”沐元澈扭扭捏捏耍起賴皮。

“懶怠理你,我還有正事。”沈妍叫來夥計給沐元澈換藥,她就去見歸真了。

歸真在房間挪步,滿臉焦慮,看到沈妍,忙迎上來,說:“老程不見了。”

老程是沈妍和歸真從生死邊緣救回來的人,兩人對他的關注程度很高。這幾年,歸真治療老程,也結下了深厚的感情,絲毫不亞於親人。

“怎麼會不見了呢?”

“他現在三天泡一次藥浴,昨天該泡藥浴了,夥計找不到人,就來問我。我纔想起這幾天都沒見到他,跟他同屋住的夥計也說他兩晚沒回來睡了。我們都以爲他去製藥作坊,就派人出城去找了,那邊的人說這幾天都沒見過他了。”

“他沒跟人說去哪?也沒留下字條書信之類的?”

歸真皺眉嘆氣,“他要是會留字條書信了,還用給他治療嗎?”

現在,老程還處於失憶狀態,身體也沒完全好,平日他出門不多,卻也不會走失。他以濟真堂夥計的身份辦了臨時戶籍,都由歸真收管。歸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可見他沒帶上臨時戶籍,辦不了路引,估計他也走不遠。

沈妍腦子一團糟,她冷靜了半晌,示意歸真跟她出去。兩人來到儲藏藥材的庫房,裡裡外外仔細查看。老程只要到濟真堂這邊,就常幫夥計翻曬藥材。如今他悄無聲息不辭而別,就有可能留下蛛絲馬跡的地方就是藥庫了。

“歸先生,你能看清地上的字嗎?”

藥庫門口的泥灰地上畫着一些奇怪的字體和圖案,是老程所爲。粗使婆子打掃收拾過,字體和圖案已模糊不清,隱約還能看到淺顯的痕跡。

歸真搖搖頭,說:“這幾個月我經常見他沒事亂寫亂畫,也不知道是什麼。”

“妹妹在看什麼?”沐元澈把幾個牛肉餡餅卷在一起,雙手捧着,吃得滿嘴流油。那姿勢、那神態就象貧下中農吃地主家的食物,少吃一口都覺得對不起黨。

“吃貨。”沈妍把金財神送她的“美名”很慷慨地轉送給了沐元澈。

歸真滿臉納悶打量沐元澈,“這位是……”

“是我昨晚診治的傷者,我讓夥計把他們的醫藥費、食宿費都記了帳。”沈妍白了沐元澈一眼,看着他的吃相,又不禁搖頭苦笑。

“也好。”歸真正爲老程失蹤煩心,沒心思理會沐元澈。

“妹妹也太小氣了,你我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還要醫藥費,我身上可是一文錢也沒有。”沐元澈大口咀嚼,彷彿不吃餡餅就要吃虧一樣。

“不要緊,你可以給我打欠條,我自然有本事把錢要出來。”沈妍見沐元澈看着地上的字體和圖案,滿臉沉思,問:“你能看清嗎?”

沐元澈眼底閃過凝重,他猶疑片刻,搖了搖頭,反問:“這是誰畫的?”

“藥房的夥計。”沒等沈妍開口,歸真就一句話遮掩過去了。

沈妍嘆了口氣,說:“歸先生,你安排幾個夥計去找找他吧!”

歸真仔細看了沐元澈一眼,眼底閃過疑慮,沒多說,就安排人去找老程了。

“這牛肉餡餅可真香,我自去年離開京城,就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你身上有傷,又要服藥,少吃肉食,油膩的食物會和藥相剋。”沈妍看他那副吃相,除了想揍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情了。

“還是妹妹關心我,多謝。”

沈妍輕哼一聲,呵斥:“不許再叫我妹妹,聽到沒有?”

“還是妍兒關心我,這樣叫行吧?”

“不行,我跟你沒那麼熟,別套近乎,你叫我沈大夫或是沈大掌事。”

沐元澈鄭重點頭,一手拿着餡餅往嘴裡塞,一手伸向沈妍,“沈大手,幫我診診脈,看我什麼能好起來,我可還有正事要做呢。”

“你……”

“我又叫錯了?手不是掌嗎?”沐元澈一臉無辜,可憐巴巴注視沈妍,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神沒有一絲雜質,任是誰看到這雙眼睛都會我見猶憐。

“你真是……回房吃藥。”沈妍想了想,又問:“你要去金州府衙嗎?”

“等我休養幾天再去,不急得項懷安滿嘴長燎炮,我纔不會出現。”

“大兵壓境,你竟然……”

沐元澈衝沈妍擠眼一笑,把手裡的餡餅塞近嘴裡,又優哉遊哉去廚房掃蕩了。

沈妍緊緊皺眉,心裡暗罵幾句,就象這樣的吃貨,居然能帶兵打仗,還能打勝仗,真是太奇怪了。轉念一想,她心中又釋然了,金財神天天管她叫吃貨,她不照樣醫術精良,還能撐起一個濟真堂嗎?可見,吃貨都是有本事的。

她讓夥計給沐元澈主僕置買衣物,又把寫給平慕軒的信送到驛站寄走,才鬆了一口氣。她本想去告訴項懷安說沐元澈到了金州城,又怕好心辦壞事。她猜到沐元澈不把行蹤告訴項懷安,並不是讓他着急,而是另有用意。

回到濟真堂,聽說沐元澈在發脾氣,她連忙去了醫治室。原來,沐元澈嫌夥計給他買的衣服料子不好,就扔出來了,非要與沈妍的衣服同等布料的衣袍。

沈妍氣得直咬牙,她這件衣服連工帶料共十幾兩銀子,給沐元澈買同樣的衣服,她會很心疼。先前,沐元澈不也穿過染血的衣服嗎?現在他就是純心刁難人。

“你再無事生非,信不信我會趕你出去。”

沐元澈點點頭,見沈妍面色和緩,說:“那我就穿妹妹這套衣服吧!”

“好呀!你要是敢穿這套衣服跟我上街,我就給你買幾套好衣服穿。”

“妹妹說話可要算話。”

“不許再叫我妹妹,再叫我就灌你一碗啞藥。”沈妍讓他氣得瞪眼發狠。

沐元澈閉上嘴,躺在牀上,偷眼掃視沈妍。沈妍想了想,拿出紙筆,寫下一張欠條,讓他簽字。沐元澈看到欠條上寫着五百兩銀子,眼底閃過詭詐的笑容。

直到天黑,也沒有老程的消息,歸真急得團團轉,也無計可施。濟真堂又來幾十名傷者,都是沐元澈的人,他們的傷有輕有重,沈妍忙碌到半夜,才把他們的傷都處理好了。濟真堂一下子住近幾十個人,夥計和大夫都緊張起來。

第二天,沈妍早早來到濟真堂,想給沐元澈等人另外安置一套宅院。沒等開口,沐元澈就提出等吃完飯就去見項懷安,只留下傷重的人在這裡醫治。

“妹妹用車載我去府衙吧!你的繡鞋太小,走不了遠路。”

“你、你要穿我的衣裙去府衙?”沈妍都想不出該有什麼表情了。

“妹妹不是說我敢穿這套衣服上街,就給我買幾套好衣服嗎?你可要說話算話。”沐元澈的眼神依舊那麼無辜,就象一棵純潔的小白菜。

沈妍不想跟他廢話,就讓白芷和黃芪駕車,送他去府衙。沐元澈邀請沈妍同行,沈妍本不想理他,可看到沐元澈衝她使眼色,正猶疑,就被拉上了車。

沐元澈跟她閒話了幾句,等馬車走上大街,才說:“濟真堂有西魏的細作。”

“不可能,濟真堂的人都有契約,來得最晚的人也在這裡做工一年多了。”

“西魏大軍速度攻陷平安州,佔領邊郡,也不是籌劃了一朝一夕。”沐元澈臉龐佈滿清冷的笑容,嘻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自御親王被貶去西南,他們就開始謀劃,先是苗人叛亂,緊接着西魏攻城,我在來金州的路上又遭遇了伏擊。濟真堂在西南、西北兩省名氣很大,沒西魏的細作纔不正常。”

“那怎麼辦?我……”沈妍處理這種事沒經驗,又怕濟真堂受到牽連。

沈妍曾無意間偷聽到松陽郡主和麪具人談話,就知道御親王一派與西魏有勾結。如今,西魏有預謀地同大秦皇朝開戰,也是想替御親王奪位鋪路。

三年前,御親王同太子爭位失敗,被貶去南疆,太子把南疆千里之域劃爲他的食邑。可南疆是苦熱之地,自古苗人定居,與漢人矛盾重重。御親王怎麼甘心呆在南疆?苗人叛亂,西魏攻城,都是御親王要捲土重來的前奏。

沐元澈見沈妍面色沉重,寬慰一笑,說:“別擔心,濟真堂那三個細作我已幫你除掉了,還讓他們引領我的手下找到了西魏細作在金州城藏身的地方。濟真堂總共二十餘人,突然少了三個夥計,你要提前想好遮掩之詞才行。”

沈妍點點頭,心裡輕鬆了很多,“金州城能混進多少奸細?”

“不少於百人,這些人出自西魏的飛狐營,都經過了特殊嚴格的訓練,有的藏得深,有的藏得淺,不可能一下子斬草除根,我要把這件事交給項懷安去做。”

“朝夕相處,誰會想到自己身邊的人竟然是奸細?”

沐元澈目光灼灼盯着沈妍,“聽說西魏飛狐營訓練出的女細作最厲害,她們多數在青樓楚館,有的在深宅大院給人當小妾,窺探了不少消息。”

沈妍輕嘆一聲,不想理他,掀起車簾望着外面的景物,心裡泛起濃重的悲傷。

“哎!你真不喜歡我叫你妹妹?”

“不喜歡。”

“我真認沈承榮爲父了,你就應該是我妹妹。”

沈妍冷哼,“你認他爲父與我無關,我不認他,跟你也不是兄妹。”

“真的?那太好了,我以後叫你妍兒,你叫我澈兒,多親熱。”

“閉嘴!你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嗎?絮絮叨叨,比老太婆還煩。”

沐元澈趕緊閉上嘴,怕自己一不小心再出聲,又用雙手捂在嘴上,很害怕地看着沈妍。沈妍瞥了他一眼,輕嘆一聲,嘴角露出笑意。

“妍兒,你想知道沈承榮的事嗎?”

“不想。”

“你想知道沈承榮聽說你娘改嫁項懷安是什麼反映嗎?”

“不想。”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聽說自己棄如敝履的人又有新人相伴,哪怕條件次於他(她),他(她)也會心裡不舒服,這是人類的劣根性,不分人品好壞。

沈承榮聽說汪儀鳳改嫁,心裡不憋悶纔怪,他背信棄義在先,也怨不得別人踩他一腳。項懷安的才學相貌絲毫不遜於他,又出身名門大族,比他這個雞窩裡飛出的金鳳凰更有實力背景,而且品性也要比他高几個檔次。

“妍兒……”沐元澈注視沈妍,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討人嫌。”

沐元澈臉龐綻開笑紋,往沈妍身邊湊了湊,說:“妍兒,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根本不煩我,說不定還喜歡我呢。”

“我喜歡你?我……”面對沐元澈,沈妍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哭笑不得了。

“你別急於承認,我不急。”沐元澈碰了碰沈妍的手,臉上泛起紅暈。

“老實點,說正事,少廢話。”

沐元澈點點頭,一本正經問:“妍兒,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饅頭嗎?”

沈妍忍俊不住,笑出聲,他爲什麼喜歡饅頭?還是因爲變態,用饅頭代替某物,又形象又生動。這問題他也好意思問,真是臉皮厚到令城牆汗顏了。

“我出生在邊郡,當時正在打仗,日子過得很苦。那時候,邊郡的守軍和百姓有萬餘人,糧草卻少得可憐,經常沒有吃食。我爹武功好、箭法也好,他經常到山林裡打獵,打來好多野味讓我娘吃。我娘怕沒奶水會餓到我,就天天咬牙吃肉,結果吃壞了胃口,現在,她一聞到葷腥就會嘔吐。

後來,我娘就帶人在山坳裡開荒種糧,有了糧食,日子纔好過一點。我娘不會做別的吃食,就會蒸饅頭,我爹說我娘蒸的饅頭最好吃,比御膳房的廚子蒸的還好。我從小喜歡吃饅頭,不管到哪裡,都會帶上饅頭當乾糧……”

沐元澈聲調低沉,目光悠然深遠,追憶往昔如泣如歌的歲月,他的臉龐衍生出老成的神色,就象一位年過古稀的老者,在回味風乾在時光中的記憶。

沈妍靜靜傾聽,分享他的回憶,也許過往並不美好,說出來,卻別有一番韻味充溢心頭。沐元澈把她當朋友,沈妍雖然不喜歡他這個人,卻也很感動。

“你娘堅守邊郡時,你爹也在嗎?”

“一直都在,要不憑我娘一介女流,又怎麼能守得住邊郡呢?”

“後來呢?”沈妍很想知道慧寧公主的故事。

“聽我娘說,那時候金州城已經被西魏佔領了,朝廷的兵馬被擋在距離金州城五十里的定城郡,就是我們前幾天遭遇伏擊的地方。後來,我爹孃就帶領邊郡的守軍百姓種田打獵,養精蓄銳,守軍的實力慢慢壯大,他們就計劃突圍。

我爹帶幾十個人殺出重圍,向朝廷的兵馬求援,朝廷大軍一到,與我娘裡應外合,才大敗魏軍。那一仗,西魏敗得很慘,他們安份了這十幾年,現在又來挑釁。這次,我要超越我爹,非打到西魏的都城,讓他們向朝廷俯首稱臣才行。”

沈妍見沐元澈壯志在胸,心情激盪,可她並不關心打仗的事,“你爹呢?”

“死了,攻下邊郡沒幾個月就死了。”

“怎麼死的?”

沐元澈搖了搖頭,聲音沉痛,“我不知道,我娘常跟我講邊郡的事,後來怎麼樣一字不提,聽風叔叔說我爹是朝廷的人害死的。我娘讓風叔叔把我爹的屍骨葬到了邊郡的深山裡,這些年,我都沒機會拜祭過他。這次到南疆平叛,項懷安就是不象我求援,我也會來金州,帶我爹生前的手下一起去祭拜他。”

沈妍沉浸在思緒中,心底充斥着濃郁的悲傷,爲自己,也爲別人。沐元澈叫了她幾聲,她都沒反映,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她纔回神。

“幹什麼?”

“妍兒,我剛纔跟你說的話,你千萬不要跟別人說。”

“我是長舌婦嗎?你要是怕我說出去,何必要告訴我?”

沐元澈嘆了口氣,說:“我心裡憋得難受,想找個人傾訴,就你最合適。我不是怕你說出去,我是怕你一不小心泄露會惹上麻煩,你也知道我娘……唉!”

沈妍心中泛暖,停頓片刻,才說:“我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慧寧公主經歷了那麼多風雨波折,又坐到護國長公主的位置,能是菩薩心腸的人嗎?沐元澈畢竟年輕,他想找人傾訴,可慧寧公主卻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那段往事。沈妍雖說活了兩輩子,也只有一條命,她纔不想因多嘴丟掉。

“前面有一間成衣鋪子,用料做工都不錯,你要買嗎?”

“我想買,可我沒銀子,一文也沒有。”沐元澈噘着嘴,可憐巴巴。

沈妍斜了他一眼,讓丫頭停車,“去挑吧!記我的帳。”

“好妍兒,多謝。”沐元澈忘記自己穿了女人的裙子,下車時差點沒摔倒。

沐元澈很快就回來,身上換得裡外一新,魚白色繡水波紋雪綢長袍襯得他面如新月,玉樹臨風。他把沈妍那套衣裙小心翼翼遞過去,又往車上搬了三大包袱衣服。坐上車,他從包袱裡拿出幾塊上好的布料,細細揉摸擺弄。

沈妍握緊雙手,指節咯咯直響,若不是打不過,她肯定會撲上去掐死他。讓他記帳,他就挑了那麼多昂貴的衣服布料,不知給她捅下了多大的窟窿。

“這些衣物多少錢?”

“不多,五百兩,我昨天不是給你打了一張五百兩的欠條,剛好。”沐元澈避開沈妍殺人般的眼神,嘴角挑起促俠的笑意,“妍兒,你的信譽真好,我說記你的帳,那掌櫃很高興,一個勁兒誇你大方,還說……”

沈妍忍無可忍,咬緊牙關,張牙舞爪衝他抓去。沐元澈一隻手護住臉,一隻抱住頭,任沈妍在他身上連踢帶打,他不反抗,也不哼聲。

“你的腰流血了。”沈妍趕緊停手,心裡愧疚不已,她不知道他腰間有傷。

“還不是讓你打的。”沐元澈滿眼嘻然,滿不在乎。

沈妍不顧男女之別,把他推倒在包袱上,掀起他的外袍,扒開他的褲子,檢查他的傷。沐元澈偷眼掃視沈妍,臉上泛起紅暈,嘴角流露出甜蜜的笑意。

他腰間有一條三寸長的刀傷,不算深,上面塗着藥,仍往外滲血。沈妍忙拿出金創藥,給他塗在傷口上,又撕了一塊白色的雪綢,給他包紮好。

“妍兒,我欠你的銀子,還有我答應賠你的一百套衣服,我以後都會加倍賠給你。其實我這些衣服是給兄弟們買的,他們這兩天一直穿帶血的衣服,你……”

“閉嘴。”

沐元澈趕緊捂住嘴,讓沈妍檢查他身上其它傷口,重新包紮塗藥。

馬車停到金州府衙正門,沈妍扶起沐元澈,剛想下車,就見兩個滿身狼狽的侍衛跑進大門,邊跑邊喊:快報大人,西魏兵馬攻城,鬆城縣守不住了。

沐元澈搖頭長嘆,“我連大門都沒進,就要上戰場,項懷安真不夠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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