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書苑來往人絡繹不絕,第三次到來,蘇漣漪已經熟車熟路。
“掌櫃,請問慕公子在嗎?”漣漪道。自從聽了夏初螢的描述,她猜到慕夜凡不喜對外人表露身份,此時周圍人多,她便稱其爲慕公子。
張掌櫃正要下跪請安,卻被蘇漣漪用眼神制止,熱情道,“他剛剛回來,在三樓。”也是很默契地未稱呼其爲東家老闆。
漣漪點了點頭,便轉身上了三樓。
聽風書苑的三樓,依舊是鮮覓人影,慕夜凡的辦公室一般,四處瀰漫着書香和茶香。
“慕老闆,”漣漪上了樓,稍微有些喘,拉了拉身上的半身披肩。“聽府中下人說剛剛您去了我那,本想好好招待您,您卻走了。”
慕夜凡依舊坐在窗旁的桌前,碩大的桌上堆了不少書,書中還夾着紙條等等,可見其真的是喜讀書之人。有人上樓,慕夜凡並未擡頭,直到蘇漣漪開了口,他才慢悠悠地合上正看的書,有些戀戀不捨。
“郡主大人,草民冒昧,便不給郡主請安了。”慕夜凡說着,臉上根本沒有什麼歉意或卑微,不緊不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蘇漣漪嘴角抽了一抽——這廝還真是蹬鼻子上臉,自己對他客客氣氣,他非但不領情,還表現得理所應當,真不知他腦子裡在想什麼,怎麼說自己好歹也是皇后親封的郡主不是?
“恩,沒什麼可請安的,畢竟大家地位都相同。”漣漪很認真地諷刺回去。
慕夜凡好像想到了什麼一般,愣了下神,雙眼有了一絲恍惚,但下一瞬間又恢復成平日裡那般散漫的摸樣。“郡主真知灼見。”
“……”蘇漣漪徹底無語了,慕夜凡這廝還真會揣着明白裝糊塗。不過罷了,她現在哪還有心思喝他計較這些小事,再者說,地位尊卑什麼的,她本來也不在乎。“話歸正傳吧,慕老闆不是喜好熱鬧的人,剛剛去我那也肯定有要緊事吧。”
慕夜凡老實點了點頭,一伸手到自己碩大桌子對面的椅子上,“郡主請坐。”
蘇漣漪就依他的意思,坐在了對面的椅子上,椅子另一側靠近窗戶的隱蔽地方是慕夜凡放置茶爐的地方,水沸騰了,從壺口冒着白色水氣。
慕夜凡取出一直新壺,放了一些暗色茶葉,將剛煮好的熱水倒入,一道一道程序,最後調製出淡紅色的茶水。倒了一小杯,送到蘇漣漪面前。“請。”
漣漪將茶端起,在鼻下聞了下,略微驚訝,“紅茶?”
慕夜凡點頭,“對,這正是郡主所創的紅茶。紅茶不似清茶一般爽口清香,雖因郡主的原因揚名天下,但真正喜好紅茶之人少之又少。”
蘇漣漪微微皺眉,慕夜凡散漫脫線她是知道的,但此時的表現更是讓人摸不到頭腦——他到底想幹什麼。在外人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突然跑到她家裡,她命人招待,他卻又跑回來,如今她跑到書苑找他問他可有何時,他卻又不緊不慢地泡紅茶。
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這麼說,慕老闆是喜歡紅茶了?”漣漪一邊淡笑,一邊將那溫熱紅茶抿入口中。
正當蘇漣漪想讚揚慕夜凡品位獨特、別具慧眼時,慕夜凡卻又老老實實地搖頭,“不,我也喝不來。”
“咳……”漣漪放下茶杯,“慕老闆真是……真是風趣。”喝不來你備下紅茶做什麼?難道特意招待她蘇漣漪?
“我今日煮紅茶不是爲招待郡主,”慕夜凡好像能看懂蘇漣漪心事一般,“紅茶屬溫,郡主有孕在身,清茶還是儘量少飲爲妙。”
蘇漣漪一愣,沒想到慕夜凡還很細心,看來人也不壞。“多謝慕老闆的關心了,但剛剛慕老闆從百忙之中抽時間去我那,到底因爲什麼?”
百忙之中?慕夜凡看了眼空蕩無人的書苑三樓,再看了一下滿是農術書籍的桌面,他忙嗎?“我畫了幾副素描畫拿去請郡主幫忙指點一下。”
“好,給我看看吧。”這纔是個像樣的理由嘛,漣漪道。
慕夜凡先是將桌面書籍都一一放到一旁的書架上,而後從桌旁畫簍裡抽出一卷畫,在桌面展開。
第一幅畫,畫的是一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聽風書苑張掌櫃。只見,畫作栩栩如生,無論是掌櫃臉上的皺紋還是和善微笑的眼神,見畫如同見人一般。
創作相通,雖然這些鸞國人從前沒畫過素描之類極度寫實的畫,但已習慣捕捉神韻的敏銳感依舊不減,如果說蘇漣漪的畫作完美的臨摹出外型,那慕夜凡的畫作便是更好地詮釋了靈魂。
慕夜凡的弱點依舊是線條處理,畢竟不是從幾何狀物畫起,畫出之物更趨向於一個平面而不是立體。
蘇漣漪爲其細心地講解,還親自演示,因爲沒有橡皮,只能用鋒利匕首將畫錯的地方輕輕刮下。慕夜凡聽得認真,時不時提問,一臉贊同點頭等等。
講解完畢,蘇漣漪又找了一些可替代石膏模型的東西,擺放好了,供慕夜凡練習繪畫使用。
這麼一折騰就是一個時辰,蘇漣漪口乾舌燥,剛想拿起剛剛的茶杯飲下,卻被慕夜凡手快地拿走。“茶冷不能再喝,煮些新茶纔好。”
“……好。”蘇漣漪口渴,心中十分受不了這些自詡格調的迂腐古人。
慕夜凡一邊自顧煮茶,一邊好似自言自語,“在下並不迂腐,也不認爲冷茶不宜喝,而是郡主有孕在身,即便不考慮自己的身子,也要照顧未出世的世子,還是耐心一些喝熱茶吧。”
蘇漣漪好笑,“慕老闆,你怎麼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一般?”
慕夜凡看了她一眼,細長的眼角似笑非笑,“非也,在下看不透郡主。”
因爲兩人打交道多了,蘇漣漪也少了一些拘束,“你嘴上說看不透,但剛剛我每想一個話題,你都能說出來,還說看不透?”
慕夜凡手指白皙細長,相比之下他臉上皮膚稍稍粗糙暗黃一些,但依舊不影響他優雅的氣質。他將冷的紅茶倒掉,而後換上新杯,倒入新茶葉,“在下很想知道,郡主您的狀況分明火燒眉毛了,爲何還有閒心管我等散心的畫作。”
蘇漣漪有些好笑,身子向後略微懶散地靠在椅背上,“是啊,如今我的狀況火燒眉毛怕是全京城人……不對,全鸞國人……也不對,怕是軒國人也都知道了吧。那又能怎麼辦?我是去和軒國抗議,還是入宮和皇上抗爭?”
“郡主委屈,當今皇帝又如何不委屈?他宮中和親來的妃子更多,爲拉攏朝臣納的妃子也是衆多,說是雨露均沾,好似在安慰衆嬪妃,其實是在勉強皇帝罷了。世人都有心中所愛,想必皇帝也是如此,在最想念那個人時卻不能與之相聚,那種無奈,也只有皇帝自己知曉。”慕夜凡一邊絮絮地說着,手上工作卻沒停,斟茶倒水的。
蘇漣漪撲哧笑了出來,“說得頭頭是道,難道慕老闆是皇帝不成?”
慕夜凡深深地看了蘇漣漪一眼,而後伸出那青蔥一般的指頭指向門旁一個不起眼的小書架,“郡主請看那裡。”
漣漪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慕夜凡壓低了聲音,“那個書架上的書都是野史,剛剛在下說的東西都是在那書中總結出來的。”
漣漪失笑,“我說慕老闆,學子們將聽風書苑比作知識的殿堂,您這還有野史?別告訴我你還賣春宮圖。”開起了玩笑。
慕夜凡收回手指,依舊是那般正經,“做生意嘛,知識殿堂也不能填飽肚子不是?至於春宮圖也不是不能賣,如果郡主需要的話,在下可以命掌櫃尋一些,只是價錢方面可要加一些辛苦費。如今市面流行的春宮圖有三種流派,分別是劉氏、李氏……”
“別別,慕老闆我開玩笑的,我不看春宮圖!”蘇漣漪趕忙道,臉上是憋着笑。
不得不說,從清晨起便壓抑的心情,竟在聽風書苑這脫線老闆處得到了緩解,她總算是暫時忘記煩惱,這一點,她要感謝慕夜凡。
說話期間,水已煮好,又是一道一道的程序,慕夜凡將紅茶泡好,放到蘇漣漪面前,“郡主請用吧。”
漣漪慢慢飲茶。
慕夜凡坐了下來,兩人便隔着一張碩大的桌子對坐。
“關於軒國公主的事,郡主可有妙計?在下斗膽,想聽一聽,以解好奇之心。”慕夜凡道。
飲完一杯茶,蘇漣漪收斂了輕鬆的神情。“這幾日我比不見客,將整件事前前後後想了又想,認爲解決此事可有三種策略。”
“三種策略?”這麼多?慕夜凡驚訝道。
漣漪放下茶杯,點了點頭,“這三種策略可分爲進、退、中三種。”
“何爲進退中?”慕夜凡十分感興趣,就連平日裡半睜不睜永遠閒散的眼神都發了亮。
“先說中吧,因爲中能治本,進退兩種兩罰只能治標。”漣漪一邊說着,細長的手指在桌上下意識地畫着圈,“這幾日我冷靜回憶自認識軒國公主拓跋月後的一幕幕後發現,其實拓跋月心中的愛慕並不見得很深,更多的是一種征服欲吧。”緊接着,她又將整件事前前後後描述了一遍。
慕夜凡聽得認真,時不時點頭。
待蘇漣漪講完,慕夜凡道,“郡主說的有道理,想來拓跋月在軒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人敢違逆,而飛峋將軍對其不理睬,便激發了她的挑戰欲和征服欲,使她誤以爲自己非飛峋將軍不可不嫁。”
“是啊,”漣漪點頭,“相愛是相互的,你情我願方可謂相愛。飛峋從始至終對拓跋月說的話屈指可數,所以根本不能稱之爲相愛。”
“相愛?”慕夜凡好像聽見了一個新名詞一般,眯着眼,眼神略帶興趣,伸手輕輕撫了撫自己光滑的下巴,好半晌,他才結束自己幻想。“你想使個什麼辦法,讓軒國公主知曉自己內心,主動放棄這個和親?”
“不,兩國和親不是過家家,怎能說放棄就放棄?”漣漪反駁,“我們鸞國才俊這麼多,換一個人豈不是皆大歡喜?”
“換人?換誰?”慕夜凡積極討論。
漣漪眯眼笑着,頭腦中想到一個帥氣的身影,“不知慕老闆可知司馬秋白御史?他年輕俊美尚未婚配,受皇上重用前途無量,人品正直可託付終身,是個不錯的夫君人選。”
“司馬御史,恩,那人確實不錯,只是略微迂腐了些。”慕夜凡一邊回憶一邊自言自語。
“迂腐些不要緊,重要的是才氣,司馬御史不僅是大三元的狀元,更是京城四公子之一,多少名門閨秀趨之若鶩?”漣漪道。
慕夜凡微微挑眉,脣角勾起,“京城四公子啊……”低低的口吻中有着說不出的玩味。“只是郡主你想的再好,若兩個人沒心思,那你也是亂點鴛鴦譜。”
漣漪聳肩,“拓跋月那裡我不是很有把握,但司馬御史一直尊我爲師,如果我耐心爲其講解,他也不難發現拓跋月公主的好,畢竟像拓跋月那樣敢愛敢恨的女子也是讓人動容,我若是男子,有個這樣的女子追求,在我單身的情況下想必會動心。”
慕夜凡道,“那如果軒國公主不喜歡司馬御史怎麼辦?用句俗語,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如果那樣,你怎麼辦?”
漣漪笑笑,“只要拓跋月能聽進去我的話,正式自己內心外加別奪人所好,京城中單身男子不隨便挑嗎?例如說……”漣漪不懷好意地看向慕夜凡,“例如我面前這位神秘的慕老闆,非但容貌俊美,”邊說便看慕夜凡斯文的容貌和頎長挺拔的身材,“而且品味獨特,”邊說邊向角落那裝滿野史的書架上看去,“而且是單身尚未婚配,不正是很好的夫君選擇?”
慕夜凡冷眼瞧着蘇漣漪的一舉一動,臉上似笑非笑,既沒被表揚後的高興、也無被諷刺後的憤怒,雙手抱臂“既然在下這麼好,郡主就選了在下,將飛峋將軍讓出去豈不是更好?”
漣漪搖頭,“你不懂,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豈能說讓就讓?不鬧了,不開你玩笑了還不行?”
“好,”慕夜凡點點頭,“中這條路我算是聽明白了,那所謂的進和退,可以請郡主爲在下講解下嗎?”
漣漪道,“進,便是激進。最激進的辦法莫過於破壞鸞國和軒國兩國粉磨的太平,只要這戰爭打起來,自然沒有和親一說,只有戰勝與戰敗!”說到這,激昂的語調一轉,嘆了口氣,“但若如此,最終受苦的還是普通百姓。”
慕夜凡眯了眯眼,眼底閃過饒有興致的光芒。“退呢?”
“退就簡單的很,”漣漪自嘲一笑,“拋下一切,和夫君遠走高飛,相信以我們的能力,還不至於找不到安身之地。”
“那你想怎麼做?”慕夜凡問。
“先中,後退。”漣漪道。
慕夜凡挑眉,“這就將進法否定了?”
“恩,”漣漪點頭,“我雖不是聖母,但卻是個有良心的人,爲我一己私利將數萬百姓坑了,這事兒……我做不出來。”說到這,蘇漣漪頓了下,而後用一種好笑的口吻道,“真是奇怪,莫名其妙就和你說了這麼多,我們明明只見了數面,你卻成了我針對此事的唯一聽衆。”
慕夜凡沒閒着,聽她說話期間又沏了一壺紅茶,“慕某人何其榮幸,只是有一個疑問——這些話,難道郡主未對飛峋將軍說嗎?”
蘇漣漪恍惚下,垂下眼,輕輕搖了搖頭,“……沒。”
“爲何?”慕夜凡一邊爲其倒茶,一邊深深看了蘇漣漪一眼,“你可以與我這路人說,卻不能和你的夫君說?”
一下子被慕夜凡問得啞口無言,蘇漣漪竟不知再說什麼。因爲一些原因,她不能說給雲飛峋聽,但她又需要一個聽衆,有些事憋久了,太過難受。
她設想過很多聽衆,卻沒想過最終這聽衆是見了不到幾面的陌生人。
如今想來,她對剛剛所發生之事無限後怕。
——她從何時開始這般缺少防備心理!?
她蘇漣漪從前雖不算是多麼嚴謹的人,但基本的防範心理還是有的。
“郡主,你面色不好。”慕夜凡淡淡地說,說出的話帶着關懷,但語氣卻絲毫沒有關懷的意思。
漣漪強顏歡笑,“不知不覺打擾慕老闆這麼久實在抱歉,我便先行告辭了。”說着,急忙站起來。
蘇漣漪不站起還好,猛的站起,隻眼前一黑頭暈目眩。
慕夜凡一驚,一個箭步衝過去,將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接住,將她小心扶入座位上,手指則是順勢搭在其手腕上,片刻,道,“郡主的情況不甚樂觀,脈象平滑中帶虛無,卻又疾而有力,這是急火攻心、胎象不穩的脈象。怕是……之前有小產的跡象吧?”
雙目緊閉,眩暈中的蘇漣漪只想罵天罵地——這是什麼狗屁制度,文人必須學醫理,鬧得人人都會把脈看病,哪還有隱私人權可言!?
慕夜凡的語氣不再像之前那般閒散,很是認真,他咄咄逼人地盯着蘇漣漪蒼白的臉,“這麼長時間你閉門不出,是不是就因爲此事?”
漣漪不理會他。
慕夜凡卻突然笑了,“既然你不信任他,又爲何堅持?一名男子連自己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男人!?”
漣漪睜開眼,眼神鋒芒,“我不告訴他並非不信任他,而是瞭解他!飛峋性格執拗耿直,處事極端,我不想和他說太多是不想他做出過激之事!還有,慕夜凡你記住了,”她加重了語氣,“女人也是人,不是軟弱的附屬物、不是毫無主意的弱者!女人也有心中的堅持和想保護的人!拓跋月之事,受害者不僅是我一人,雲飛峋也是受害者,他不會妥協,我也不會!我更不會哭啼啼地等待保護,相反,我要保護我雲飛峋,保護我的男人!”
慕夜凡愣住,“保護……你男人?”而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因爲笑容,慕夜凡斯文的臉上竟添了俊美的感覺,但蘇漣漪卻沒心思欣賞。“有什麼可笑的?”
慕夜凡笑了好一會才道,“沒什麼,第一次聽有女人說要保護男人,新鮮。”
漣漪嗤笑了下,“就像我剛剛說過的,相愛是相互的,同理,保護也是相互的。付出若得不到回報不會傷心?互相着想、互相保護,方纔是一家人。”
慕夜凡好像看不到蘇漣漪的諷刺一般,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很認真地回味她的話,自言自語,“說得有理啊,只不過能爲自家夫君挺身而出、有能力挺身而出的女子卻是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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