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下午臨近傍晚,最是悶熱,天空半亮半暗,帶了一些曖昧。
雖爲京城,但到底還是古代,夜生活不發達,還沒到夜晚,一些商戶便紛紛落板關業,只留一些酒樓等娛樂場所。與這些關業的商戶相反,另一行業卻姍姍開始一日中的營業——青樓。
京城城大人多,煙花柳巷自然也多,一條街裝自然無法裝下,足足有五條街之多,此地被稱作五柳。
五柳中有幾家尤其大的青樓,醉夢樓便是其一。每家青樓都有頭牌,視青樓大小定頭牌多寡,而醉夢樓便是五柳幾大青樓其中之一,有六名頭牌,皆以夢爲名。
一輛低調的驛站馬車勢入五柳,在富麗堂皇的醉夢樓前挺穩,與周圍那些豪華馬車形成反差,連醉夢樓門前專門拉客的龜公都沒多做理睬,想來這坐驛站馬車前來之人也沒什麼前,最多是到大廳隨便喝喝酒過過眼癮便罷,畢竟這醉夢樓的消費不低。
驛站馬車簾子聊天,一白衣男子下了馬車。
只見那男子面如冠玉、氣如謫仙,渾身帶着一種與世隔絕的仙氣,與這紅塵格格不入。
在二樓對下拋媚眼嬌聲招呼客人的盛裝女子們都看直了眼,眼巴巴地看着這名俊美出塵的男子,震驚從前未看過如此男子,與他相比,更是顯出自身的污穢。
一旁青樓的女子都眼紅,這男子怎麼就去了醉仙樓,若是來她們樓,別說免費,就是倒掏錢也是願意的。
李玉堂面容雖未變,但眉頭卻忍不住擰緊,被這些如狼似虎的女子們頂着,心情煩躁。但無奈,他是陪蘇漣漪來的,即便再心煩,也只能忍下。
他先下了馬車,而後回身接後下車的女子。
只見那女子身材窈窕高挑,水藍色輕紗衣裙不招搖,一舉一動也中規中矩,就連那髮髻也是十分老氣,硬生生將妙齡女子打扮得老成許多。但,她周身沉穩優雅的氣質卻不是能裝出,是一種由內而外的高貴之氣。
青樓女子們鮮少出青樓,自然無人知曉這女子正是名滿京城的漣漪郡主,而蘇漣漪也鮮少到京城招搖,能認出她了,都是有官銜不低,平日裡有往來的官員,那普通小官都沒資格見她一面。
無論是青樓女子還是周圍路人都忍不住將目光投注在一白一藍兩人身上,兩人一個出塵一個高貴,生生將這紙醉金迷的五柳顯得齷齪輕浮。
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兩人是誰?這女子是誰?看打扮是已婚之人吧,難道來抓相公的?那她身邊那俊美出塵的男子又是誰,是何關係?
李玉堂站在馬車下,驛站馬車自然比不了商部馬車或私家馬車,臺階太高而車凳又太低,他猶豫要不要伸手去接,但如此衆目睽睽,又不符禮儀。
蘇漣漪蹭地一下跳了下來,身手矯捷又不顯狼狽,沒發現李玉堂面色的尷尬,自顧自地擡頭打量這醉夢樓。
她爲什麼跑來?自然不是想與葉詞藕斷絲連,而是以一名醫者的身份。
鸞國醫療水平落後,很多病無法解釋最終被定位失心瘋。失心瘋便是精神病,精神病種類繁多,處理起來必須查清病因分清種類才能得以醫治。
但在青樓花天酒地得精神病?這個不太可能,會不會是其他病症?會不會是中毒?就好像她之前中的藥神徐家還未命名的催情藥一般?
蘇漣漪做夢想不到,藥神徐家的未命名的兩種藥,她都試過了。
兩人離得近了,蘇漣漪驚訝的發現,醉夢樓的女子和龜公看她的眼神都摻雜了一些驚訝,雖這驚訝隱藏在眼底深處,但她觀察素來敏銳,自然能發現。
“怎麼了?”李玉堂輕聲問。
“沒什麼。”蘇漣漪淡淡笑了笑,而後轉頭去看其他青樓之人看她的眼神,發現無異樣。看來只有醉夢樓的人看她眼神不一樣,但爲何不一樣?
老鴇前來,眼中驚訝一閃而逝,其見多識廣手段圓滑,自然不會喜形於色。這女子來青樓不外乎就那麼幾種可能,無論哪種可能都不能硬來——天子腳下,誰知道來的人有什麼背景?何況這兩人氣度不凡,非富即貴。
“兩位貴客是來醉夢樓的吧?快快請進,小青小紅快招呼兩位貴客。”
一股濃烈胭脂水粉味兒讓李玉堂的眉頭更緊,蘇漣漪則是神色未變,兩步到老鴇面前,壓低了聲音,“請問葉詞可在醉夢樓?”
老鴇一愣,“姑娘,您……”
蘇漣漪沒等老鴇說話,又快速道,“別聲張,我是鸞國正三品官員,商部尚書蘇漣漪,與葉三公子算是舊識,聽說葉三公子身體不適特來看看,速度帶路。”
老鴇面色大變,這人竟是傳聞中的漣漪郡主?但對方雖是郡主,也不是說來就來、說闖就闖的,“漣漪郡……”
“主”字還未說出,蘇漣漪又道,“葉三公子若真出事,即便是醉夢樓東家可保下醉夢樓,卻未必能保得下你,若想安穩活着就別廢話,帶路。”說着,一反剛剛那溫和從容,清冷的雙眼射出兩道犀利的視線,如同一柄利劍一般刺入老鴇。
老鴇驚訝,自己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但這女子周身散發出的壓力卻從未碰過。漣漪郡主未擺官威,但其氣勢卻不容人抗拒。
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是,郡……郡主這邊請。”說着,便恭敬爲其讓路。
蘇漣漪瞬時收回犀利的眼神,又恢復成平日裡的清冷優雅,對老鴇微微點了點頭,而後大步入了青樓,目不斜視。
因蘇漣漪的聲音不大,周圍吵鬧,別說衆人,就連一旁的李玉堂也未聽清兩人到底說了什麼,只跟着漣漪入了去。
周圍人默默讓出了一條路,心中納悶,老鴇怎麼面色不好,又對這女子如此尊敬,甚至有一些……懼怕的成分?這女子是誰?
此時此刻,葉軒正喚了家丁準備綁了葉詞走,但葉詞身手了得,這些訓練有素的家丁加起來也不是他的對手。葉軒不善武力,也無法與之抗衡,便只能等下一批家丁來。
既制服弟弟,又不傷害弟弟,也是難事一件。
步伐從容的蘇漣漪跟着老鴇順着樓梯上了三樓,在三樓深處一件精緻奢華的房間,聚集了不少人,而一身便裝的葉軒則是捂着臉站在一旁。
到了三樓,蘇漣漪更是驚訝發現,周圍人看她的眼神很怪,十分怪,特別怪。爲什麼怪?
她也是越來越不解,一頭霧水。
葉軒一回頭看見蘇漣漪,愣了下,趕忙快步趕來。“郡主,您怎麼來了?”不小心放下捂着面頰的手,只見一片紅腫,想來是剛剛撕扯間被葉詞誤傷。
“葉詞怎麼樣了?”漣漪問,又看到葉軒的臉,忍不住追問了句,“你沒事吧?受傷了?”
葉軒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眉目間帶着一種異色,面容更是俊美。“謝謝郡主關心,我沒事,”被蘇漣漪這麼關心一句,他發現這一下捱得值了。“葉詞他不是失心瘋,是醉了,正鬧騰着呢。”
漣漪點頭,“準備醒酒藥了嗎?我去看看。”
李玉堂立刻拉住漣漪的手臂,因太過着急並未多想,但真正拉住,又覺不妥,趕忙放開。“別去,葉詞武力超人,從前我與他切磋過,還是我去吧。”
漣漪想了一下,而後道。“一起去吧。”
葉軒見兩人前去,也跟了過去,而周圍醉夢樓專門在這頭牌房間伺候的下人們回頭看見前來的蘇漣漪,都大吃一驚。
房門內,打砸一片,而後聽到歌聲。
蘇漣漪皺眉,看來這古人喝醉了也和現代人一樣喜歡唱上幾句,而後感慨這葉詞也真是,從前那般有節制的人,現在怎麼就喝多了?
葉詞的歌詞含糊不清,聽不清具體字眼,只能勉強聽見調子,無比的淒涼悲壯,帶着一種落魄和無奈。
衆人即便是沒問蘇漣漪的身份,也默默讓出了一條路。漣漪雖未表現,但此時此刻已斷定,這醉夢樓定有什麼淵源,搞不好還與她有關,就從這些人的反應中便能看出。
入了房門,一擡眼,香氣與酒氣,紅色薄紗撂下遮着窗子,室內燃着瑰幽的燈燭,奢靡曖昧。
一身青色綢紗的葉詞,正半躺半坐在桌子上——沒錯,就是桌子上,而桌上原本的美酒菜餚水果則是扔了一地。
他一邊唱一邊笑,桃花眼中無焦距一片迷茫,好像在看着什麼,又好像在想着什麼。衣衫雖稍顯凌亂,但絕不衣衫不整,沒有蘇漣漪之前幻想的那般衣衫半掛裸體。
漣漪原本是聽說葉詞“失心瘋”纔來,如今怎麼看都是醉酒,失笑兩下,覺得自己來錯了,不該來,便想轉身離去。
“漣漪……?”歌聲戛然而止,一道呼喚雖帶着一種如同在夢境中的迷茫又有着懷疑似得驚喜。
蘇漣漪眉頭皺了下,更加後悔自己不該來。點了點頭,心中暗暗祈禱葉詞喝酒什麼的,千萬別和她相關,這醉夢樓詭異什麼的,也別和她相關。
葉詞一下子翻身坐起,面容雖還是醉紅,雙眼雖還佈滿血絲,但聲音已清朗了一些,哪還有剛剛酒瘋的形象。“醉夢樓,我今日……終於醉了,只有在醉夢中,才能見到你吧?漣漪……”
蘇漣漪長長嘆了口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無奈笑了笑,“葉公子說笑話了,我每日都在商部,若你想見我,哪那麼不易?既然您沒事,那我便先走了。”
“不,別走!”
就在蘇漣漪轉身的瞬間,剛剛還醉如爛泥一般的葉詞卻一個箭步衝了過來,一把捏住蘇漣漪的手腕。“別走,爲什麼總要離開我,在夢中也要離開我?”那聲音哀求得如同孩童。
蘇漣漪面色先是一紅,而後立刻轉白,“別說醉話了,放手。”一邊說着,一邊努力掙脫,但對方手勁碩大,怎麼也掙脫不開。
李玉堂一驚,想上前幫忙,但葉詞卻惡狠狠盯着他,那雙桃花眼瞬間變得猙獰。
兩人從前是不對付的,明嘲暗諷,但葉詞卻第一次表現恨意。
李玉堂猶豫了下,失笑着搖了搖頭,心中想說——葉詞,若是恨,你應該恨驃騎將軍纔是,我們是同病相憐,你也可憐,我也可憐。
他並未去幫忙,而是帶着一種外人看不出的淒涼之笑,視線落在了捏着蘇漣漪手腕的葉詞手上。這行爲他也想做,卻做不出,就好像從前葉詞可以死皮賴臉的一次次對漣漪表白,而他說不出,只能選擇在旁守候一般。
也許葉詞說的對,他李玉堂沒出息……真的很沒出息。
漣漪見掙脫不開,也未惱——最起碼是臉上沒惱,反倒是淡笑。李玉堂看了蘇漣漪一眼,心中讚歎不已。蘇漣漪此時定然焦頭爛額,但卻還是能保持冷靜,不愧是蘇漣漪。
漣漪無視手腕,對葉軒道,“右侍郎,葉公子真是失心瘋,爲恐傷了他人,請房門關上吧。這失心瘋我從前曾醫治過,可以試上一試。”失心瘋想來是醉夢樓中人爲葉詞下的判斷,既然人家都下了判斷,那她就隨手用用好了。
畢竟,酒後吐真言,但失心瘋可不會吐什麼真言,葉詞說的話都不算數。
葉軒立刻明瞭,轉身去吩咐家丁。
就在這時,人羣又沸騰開來,讓出了一條路。一種沁人的清香飄入,漣漪擡眼去看。
驚!
很驚!
來者是一女子,那女子一身綾羅千層裙,素白色,綴着淡紫錦紋花邊,梳着最流行別緻得仙子採花髻,髮髻之上是閃閃銀質髮簪髮飾,那飾物之上是淡紫色寶石,正好與衣裙相配,清而不冷、妖而不豔。
但令蘇漣漪驚訝的並非是女子別緻得裝束,而是她的臉!
那女子身材高挑窈窕,有一張瓜子臉,鼻樑纖細高挺,一雙不濃不淡兩道峨眉如同嫩柳般服帖在兩側眉骨,其下是一雙黑白分明又透露清雅的眼,脣不薄卻也不厚,是個美女。
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蘇漣漪看這女子極爲眼熟,這女子竟與她容貌有七八分相像,尤其是那鎮定淡然的神情!
同樣震驚的,還有李玉堂。
此時的李玉堂哪還有之前那神色,平日裡沉穩的臉少見的瞠目結舌。這女子,真的太像蘇漣漪了!難怪葉詞突然流連青樓,難道是因這女子?
葉軒長嘆一口氣,壞了,徹底壞了!
他爲何今日被家中急事找出只告訴了左侍郎而不敢驚動漣漪郡主?一是葉詞之事,二就是這名女子。
時間回到兩個月前,漣漪郡主與驃騎將軍大婚,三弟葉詞倍受打擊。葉家雖不是官宦,但也是叱吒風雲,葉詞更是天之驕子,但這一次卻活生生體會到自己與驃騎將軍雲飛峋身世上的差距,是鋪面打擊。
那時候他開始嗜酒,不少人藉着機會請他喝酒、陪他喝酒以溜鬚葉家,而一次偶然的機會,葉詞被請到了醉夢樓,那做東之人更是一擲千金的請來了花魁如夢來陪酒,這與漣漪郡主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就是如夢。
此後之事便如眼前這般,葉詞日日跑來醉夢樓,夜夜留宿醉夢樓,外人不知其故,只以爲他迷上了花魁,但他這個當哥哥的知,弟弟真的將醉夢樓當成了醉夢之所,醉了、夢了、夢到了求而不得的女子。
“如夢姑娘。”一旁伺候的丫鬟小聲呼喚,因那如夢也是目瞪口呆,眼神複雜地看着蘇漣漪。
漣漪只驚訝了一下,便立刻回神——不就是長得像嗎?少見多怪。在現代,很多明星臉,有的像周杰倫、有的像梅豔芳,特型演員也比比皆是。
她心情還平靜?不,她心中難受。但難受又能怎樣?
這世間之事並非完全理想化,有得意便有失意,而失意就如同傷口,破了、傷了、流血了、疼了,但隨着時間的流逝會慢慢癒合,便好了。
“右侍郎,葉公子失心瘋,唯恐傷了他人,請關門清場。”清冷悅耳的女聲道,是蘇漣漪。
葉軒點了點頭,立刻命人將所有人推了出去,無論他們願不願意,都決不允許留他們在原地看熱鬧,就連頭牌如夢的貼身丫鬟也被扔了出去,留下一片鬼哭狼嚎。
如夢留了下來,緊緊抿着脣,雖故作鎮靜,但面色卻是慘白一片。
她看了看蘇漣漪,又回頭看想葉詞,雙眼中款款深情。
可惜,葉詞卻多一眼都未看她,而是隻盯着面前的蘇漣漪看。
葉詞還在酒醉未醒?蘇漣漪纔不信,就她對葉詞的瞭解,這狡猾的傢伙也許剛開始醉了,但看她第一眼時已經被驚醒,現在多半在藉着酒勁……
蘇漣漪心中無奈嘆了口氣,道。“葉公子,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