罌粟沒有說話, 電話那頭傳來了長久的寂靜。
彷彿有許多事情堆積着, 心中隱痛沉沉,令她無法開口。
江洵的語氣淡然:“我明白, 你不想讓她知道。”
“放心,她絕不會發現的。”
罌粟頓了一會,纔開口:“多謝,江。”
江洵聲音溫和:“改日再見。”
他擱了電話, 曉得罌粟並不想多聊。
江洵離開了這傢俱樂部, 回到了賀家的宅子裡。
這件事被賀宅附近的暗衛回稟到了葉楚那裡, 她得知後,並未做些什麼。
夜幕已經降臨, 江洵走到桌子旁, 留了一些字。
清晰分明的字跡落在素白紙張上,鋼筆被擱了下來。
江洵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知道, 明早醒來後,這具身體是屬於賀洵的。
除了完成任務以外, 江洵不懂與人相處。
有些事情,只能交給賀洵去做了。
……
第二天,賀洵醒來的時候, 已是十點了。
昨日奔波了許久,他的身體累極了。
賀洵穿上襯衫,隨手拿起一件暗紋西裝。
他系領帶的時候, 發現桌子那裡放着一張紙條。
賀洵眯了一下眼睛,領帶已經繫好,他走過去,拿起紙條看。
上面寫了幾行字。
是他自己的字跡,但是賀洵知道,這張紙條出自江洵之手。
麻煩你了,替我賠罪。
底下附上了一個酒店的名字,正是昨日葉楚入住的地方。
賀洵擡眉,他知道江洵受人所託,要去照料葉家。
不曉得他做了什麼事,惹得葉楚不高興了。
只不過,江洵竟連這點事情都處理不好,賀洵笑了一聲。
儘管如此,賀洵仍是收起了那張紙條。按照江洵的交待,去了那家酒店。
賀洵讓前臺給葉楚打了一個電話。
知道來人的身份後,葉楚下了樓。
賀洵開了車門,閒散地靠着,見到她來,瞥向她的方向。
賀洵開口:“葉楚,請你去德中飯店。”
葉楚的語氣冷淡:“賀校董,你不是要去處理家中生意嗎?”
賀洵先前在火車上幫過她,兩人達成了一致戰線。
但因爲昨日之事,葉楚明白,江洵並不想讓她知道委託人的身份。
現下她叫賀洵校董,倒也疏遠了幾分。
賀洵並不回答,說了另一句話:“這頓午餐是江洵請的。”
他的視線直直落過來:“你去,還是不去?”
葉楚怔了幾秒,朝着賀洵走去,坐進了車裡。
賀洵關上車門,發動了汽車。
黑色汽車平穩地行駛在北平的街道上,來來去去的行人從窗外掠過。
賀洵漫不經心地問:“葉楚,你喜歡吃什麼?”
葉楚搖頭:“沒什麼特別喜歡的。”
這是實話,葉楚不講究這些。
但賀洵就不同了,順南貨號少東家,人人都曉得,他最重享受。
賀洵眼底帶着調笑:“你不答,或許我應該問問陸淮?”
葉楚偏頭,看向窗外:“他不知道。”
賀洵掃了一眼葉楚。
他曉得,只要提到陸淮這個名字,她就愈發敏感起來了。
賀洵笑了一聲,轉動方向盤,車子拐了一個彎。
一路上,兩人並未多言,賀洵注視着前方,他們很快就到了德中飯店。
……
葉楚和賀洵踏入了德中飯店,兩人選了個靠窗的座位。
侍應生上了一壺茶,茶水倒入杯中,瞬間白煙嫋嫋。
在葉楚他們進入飯店的同時,一個女人也出現在了飯店的門口。
她裡面穿着一件孔雀藍的湖縐旗袍,勾勒出她的身形。
外頭卻披着件黑色大衣,隨着她的走動,隱隱露出裡面瑩藍色的布料。
她動作極輕,安靜地穿過大廳,來到了飯店的兩樓。
她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葉楚和賀洵。
彷彿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客人。
德中飯店是環形構造,她穿過了一條漫長的走廊,到了對面那幢樓。
那個女人走進了包廂,坐了下來,隨後將窗戶拉開了一條縫隙。
從樓上的窗戶往下望去,恰好能看見葉楚他們。
她的臉閃過窗邊,露出精緻白皙的下巴。
那人正是做了僞裝的罌粟。
葉楚和賀洵都不曾察覺到,有人在看着他們。
葉楚手捧着茶杯,小口地喝着茶。
熱茶燙口,正好驅散了一身的寒冷。
罌粟靠在窗邊,一直將視線放在葉楚身上。
原本她冷着一張臉,當她看見葉楚的時候,卻不由得彎起了脣角。
她的臉上始終帶着一絲笑意,像是偶爾掠過冰冷冬日的溫煦陽光。
這時,大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葉楚和賀洵同時放下了茶杯,向外面看去。
茶底輕輕碰觸桌面,發出細小的摩擦聲。
一羣面容嚴肅的男人走進了飯店,他們手上執着槍,沉着一張臉。
他們來勢洶洶,目光掃視整個飯店,似乎要找什麼人。
葉楚皺了皺眉,和賀洵對視了一眼。
兩人沒有作聲,卻下意識提高了警惕。
飯店裡的氣氛瞬間緊繃,沉沉壓在人的心上。
一羣持槍男人突然而至,包圍了整個飯店。
來飯店用餐的客人立即騷動了起來,人聲嘈雜,亂成一片。
“全都給我安靜!”
門口站着十幾個人,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沉聲喊了一句。
聲音響起,四下瞬時安靜了下來。
手中的槍支擦到他的皮帶,發出鏗鏘之聲,清脆萬分。
只餘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落在寂靜的空氣中。
所有人都不敢出聲,生怕下一秒,那黑漆漆的槍口就對準他們的腦袋。
那個男人從懷裡拿出一份文件,隨即提高了聲音。
“我有搜查令在身,剛纔接到可靠消息,說是有反動分子藏在這家飯店。”
“大家不用擔心,我們會放大家離開,但是……”
頓了頓,男人繼續說道。
“所有人想要走出這家飯店,必須要接受巡查,必要的時候會搜身。”
男人此言一出,飯店又起了喧鬧之聲。
他們滿臉的不情願,並不想配合這次的行動。
他們來這裡是想用餐的,而不是得到別人的拷問。
不過,客人的小聲抗議沒有持續太久。
男人重重地跺了一下腳,厚沉的靴子踏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飯店裡又一次恢復了安靜,陷入沉默之中。
男人皺緊了眉:“現在,你們一個個走出飯店。”
剛開始還無人動身,等到那些執槍男人陸續進來,帶着明顯的威迫之意時,纔有人站了起來。
葉楚和賀洵坐在靠近裡面的位置,短時間內不會被盤查到。
他們決定靜觀其變。
客人一個個走出飯店,卻沒有發現可疑之人。
當盤查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二樓突然衝出了幾個男人。
他們頭上帶着寬邊沿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一部分臉。
那些人手上也拿着槍,他們藉着二樓的扶手,將槍靠在上邊,朝着下面開槍。
他們動作利索,一氣呵成,絲毫不拖泥帶水。
槍聲乍響,子彈劃破冰冷的空氣,直向門口而去。
恐懼如同這幽幽日光,遍及各處。
尖叫聲和驚呼聲四處響起,打破令人窒息的僵滯氣氛。
隨着槍聲的響起,一名客人應聲倒下。
二樓的那些人正是來人口中說的反動分子。
他們藏匿於飯店之中,如今行蹤暴露後,被層層包圍,無處逃脫。
於是,他們想着藉助殺人一事,製造騷亂,趁機逃走。
現在,他們的願望達成了。
那些客人發現有人死在他們面前,瞬間慌了,到處亂竄。
他們紛紛往門外涌去,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樓下亂作一團,連那些執槍的男人都被衝散了。
這些人都是政府的人,他們不會傷害平民百姓的生命,只能處處受制。
那些反動分子本就沒有人性,他們不曉得,其他人有沒有看到他們的臉。
他們的想法是,將現場的客人全都殺了。
一個不留。
他們下了決定後,開始朝着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開槍。
此時,二樓的罌粟也看到了這一幕。
罌粟氣極,她難得展露的笑容瞬間收回,眼神漸涼。
她向來沉穩的心,卻在此時驟然亂了節奏。
罌粟始終緊盯着葉楚的方向,手上的動作不停。
她極爲熟練地將長袍撩開,手指觸及到大腿旁的手.槍。
旗袍的其中一側開叉到了腿根,她總是將槍綁在這個位置。
她將槍取下,迅速上膛,舉到了自己的面前。
半開的窗戶中,冰冷的槍口對準了二樓一個男人身上。
那人試圖開槍殺死葉楚。
這一刻,罌粟的目光極冷,沉靜到了極致。
在殺人的時候,她向來會拋棄自己多餘的雜念。
在這個時候,她只會有一個目的。
就是殺死目標人物。
下一秒,她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同一時間,葉楚也注意到了樓上的那個男人。
那人殺意頗濃,已經將槍對準了自己。
葉楚眼眸一緊,立即拿出了槍。
葉楚平靜異常,呼吸不曾亂過,眼神中沒有一絲波瀾。
彷彿那個被槍指着的人並不是她。
她執槍的動作很穩,絲毫未懼。
賀洵霍然側頭,看向樓上。
他靠近葉楚一步,立於她的身側。
他同樣發現了葉楚此時的情況,立即收起了散漫之色。
他將槍握在了手心,舉起槍來。
這一瞬間,三把槍一起對準了那個男人。
那個試圖朝葉楚開槍的人。
下一秒,三人同時扣動了扳機。
明明是三聲槍響,卻似合在了一起,分辨不出。
子彈破風而去,殺意盡顯。
那人只覺風聲從耳畔掠過,瞬間子彈入肉,疼痛徹骨。
那人手上的力道一鬆,槍支落地,重重砸到地上。
他立即往後仰倒,雙目睜着,沒了呼吸。
葉楚知道賀洵和她同時開了槍,但是另外一個開槍的人究竟是誰?
此時,葉楚他們已經顧不得這些。
那男人的幫手發現同伴已死,開槍的人正是葉楚和賀洵。
他們立即集中了火力,開始對付起葉楚。
葉楚根本來不及另作他想,只能趕緊應付起眼前之事。
接下來的那幾分鐘裡,葉楚明顯感覺到那人仍舊在幫他們。
之後,政府派來的那羣人也慢慢控制住了場面。
那些反動分子要麼被制服,要麼就被當場擊斃。
罌粟確保葉楚沒了危險,就準備離開。
方纔,罌粟當然也看到葉楚朝那人開了槍。
雖說葉楚會開槍一事,她從江先生的口中聽到過,但這回她還是親眼看到。
罌粟知道葉楚極爲警覺,即便剛纔她不出手相幫,葉楚也能化險爲夷。
罌粟收起了槍,她的視線下落,再一次放在了葉楚的身上。
罌粟輕笑了一聲,笑聲隨即散在寂冷的空氣中。
下一秒,她轉身離開,走到這個房間的另外一扇窗戶前。
這扇窗戶的外面恰好是一個小巷。
罌粟打開了窗,沒有回頭,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場面已經完全被掌控住,葉楚將槍收回。
這時,她的目光停在了二樓的一個房間上。
那個房間的窗戶微微敞着,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葉楚心口一緊,她立即走上二樓,穿過一條漫長走道,纔到了對面那幢樓。
她走到那個房間前,立即推開了房門。
房間的門被猛地推開,聲音卻顯得空空蕩蕩。
一陣冬日寒風吹進了窗子,穿過整個房間。
此時,房內無人,只剩下沉寂冰涼的空氣。
房間的窗戶開着,葉楚快步走到窗前,往下看去。
細碎人聲涌入房間,煙火氣息擾亂了這裡的平靜。
底下人來人往,彷彿聽到方纔槍聲,他們的步伐有些凌亂。
窗外是一條狹窄的小巷,樓上離地面不遠。
若是方纔房中有人,定能從這裡逃掉。
葉楚手心覆上窗邊,思緒紛亂。
這時,門外傳來一絲動靜,葉楚猛地回頭。
賀洵跟着葉楚,來到這個房間。
他漫不經心地靠在門邊,並未走進房內。
她知道賀洵也發現了有人要殺她,那他是否也看到了那個隱於暗處的人?
葉楚雖然強裝鎮靜,但是她的聲音仍舊帶出些不安情緒。
葉楚問道:“剛纔你有沒有注意到這裡有人?”
聞言,賀洵立即做出了回答。
“沒人,是你看錯了。”
賀洵的聲音似乎很遙遠,落入房中。
葉楚此時的心中亂極了,她並沒有注意到,賀洵刻意改變了聲音。
這時候,他已經收起了散漫的模樣,直起了身子。
他的目光沉靜,彷彿變了個人似的。
此時他已經是江洵了,但葉楚並未發覺。
江洵眼底眸光暗了下來,藏起了這個秘密。
……
因爲意外的發生,這頓午餐最終告吹。
制服了反動分子後,政府派人安撫了德中飯店。他們順便感謝了方纔賀洵和葉楚的出手相助。
現今世道很亂,兩人用槍,並不是什麼稀奇事情。
葉楚並不想聲張此事,得到了那些人的理解。
所幸她做了易容,無人會知道,葉二小姐來過德中飯店,並參與了一場槍戰。
待到賀洵送葉楚回去的時候,已是晚上了。
黃昏時分就下起了雨,現在,雨勢愈發大了。
葉楚看着窗外,北平的夜景,隔着一層朦朧雨霧,和上海灘的不同,有着另一番感覺。
但她此刻心神不定,一直在想那時發生的事情。
即便車子已經停了,她仍恍若未覺。
賀洵見狀,忽的開口喚了一聲:“葉楚。”
葉楚這纔回過神來。
賀洵瞥向窗外:“有人來找你。”
車子外面落着雨,葉楚開了車門。
雨水的聲音清晰地響着,地上已經積了薄薄的水。
黑漆漆的夜晚,她擡眼看去。
那人站在夜裡看她。
他撐着一把黑色的傘,望進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深邃,片刻不離。
彷彿等待了很久。
葉楚的心無法安定,這時忽的靜了下來。
她下了車,朝着他跑了過去。
大雨仍舊沒有停,葉楚直直地跑向陸淮。
陸淮的手一伸,摟住葉楚纖瘦的肩膀,將她的身體輕輕一帶。
不但將她拉入了傘中。
還拉她進了自己的懷中。
幾日不見,陸淮只覺懷裡那人有些瘦了,她的衣服被雨水打溼。
葉楚任由陸淮抱着。
下着雨的夜,一切不安的情緒就這樣平息下來。
她的頭埋了進去,有些沉迷。
陸淮撐着傘,單手環緊她的身體。
他沒有忍住,不由得低頭吻向她的發間。
寂靜雨夜中,他的嘴脣貼上她烏黑的長髮。
吻落下,與此同時,一股硝煙氣味漫了上來。
陸淮的動作一滯。
雨勢漸大,從夜空砸落,雨水敲打着傘面。
陸淮眼眸緊了幾分。
他察覺到了危險,她彷彿經歷了什麼。
潮溼的雨水氣息、她身上若有似無的清香、無處不在的硝煙味道……
夾雜在一起。
短暫的溫存和方纔的危險並存。
大雨中,陸淮眸色漸深,他抱緊了葉楚。
在他的擁抱下,她的身體顯得有些單薄纖瘦。
陸淮從南京過來,剛下火車,就到了葉楚所住的酒店。
他不遠千里,風塵僕僕,前來看她。
卻沒有料到,她會在北平遇到危險。
夜色深沉,陸淮擁着葉楚的身子。
他開了口,溫熱聲線響在她的耳畔。
他的聲音低沉,似乎動了怒。
“方纔發生了什麼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三少來北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