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17日是北京大學校慶50週年,同時也是胡適58歲的生日。前邊說了,他對這個紀念日很重視,籌劃了很久。但是,軍事形勢變化很快,進關的東北解放軍已經解放了密雲、懷柔、昌平等,包圍了北平城。
此時中共方面,已經通過方方面面,放出話來,請胡適先生留下,繼續任北大校長或者當北平圖書館館長。但胡適還是於12月15日永遠離開了北平,離開了北大。
關於胡適離開北平,他自己記有日記。
1948年12月14日:“早晨還沒有出門,得陳雪屏忽從南京來電話,力勸我南行,即有飛機來接我南去,我說,並沒有機來。十點到校,見雪屏電:“頃經兄又轉達,務請師與師母即日登程,萬勿遲疑,當有人來洽機,宜充分利用。”毅生(鄭天挺)與枚蓀(周炳琳)均勸我走。我指天說:“看這樣青天無片雲,從今早到現在,沒有一隻飛機的聲音,飛機已不能來了!”我十二點到家,又得電報,機仍無消息。到一點半始得剿總電話,要我三點鐘到勤政殿聚齊。後來我們(有陳寅恪夫婦及二女)因路阻,不能到機場。”
1948年12月15日:“昨晚十一點多鐘,傅宜生將軍自己打電話來,說總統有電話,要我南飛,飛機今早八點可到。我在電話上告訴他不能同他留守北平的歉意,他很能諒解。今天早上八點到勤政殿。但總部勸我們等待消息,直到下午兩點才起程,三點多到南苑機場,有兩機,分載二十五人。我們的飛機直飛南京,晚六點半到,有許多朋友來接。兒子思杜留在北平,沒有同行。”
臨行前胡適匆匆給湯用彤、鄭天挺等北大負責人留下便條:“今早及今午連接政府幾個電報要我即南去,我就毫無準備地走了。只好拜你們幾位同事維持。我雖在遠,決不忘掉北大。”
胡適的小兒子胡思杜堅決不願離開,要選擇走另一條道路。胡適無奈,只能留他在北平,照看自己在東廠衚衕一號住所和五大間書房的藏書,他自己帶走的只有《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和幾部正在校勘的《水經注》。
12月17日,由湯用彤主持,在炮聲隆隆中,少數教授在孑民堂開了一個簡短的北大50年校慶會。
這一天,胡適在南京應邀出席了當地北大校友舉辦的北大50年校慶紀念會。他在會上痛哭失聲,沒有多講話,只說:“我是一個離職的逃兵,實在沒有面子在這裡說話。”
關於胡適爲什麼一定要離開北平,除了對中共不信任和理念不同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履行承諾。因爲,1948年11月下旬,蔣介石決定請胡適出來收拾殘局,派陶希聖專程飛到北平,趕到東廠衚衕做胡適的工作。胡適在拒絕的時候曾表示,“在國家最危難的時候,我一定與總統蔣先生站在一起”。
不過,可以肯定,原因不止這些。因爲,此時出現在胡適身邊的還有一個身影,就是“赫赫有名”的軍統特務葉翔之。
2011年臺灣出了本紀念葉翔之“百年冥誕”文集,其中有篇葉翔之自述,文中有這麼一句話:“三十七年冬,曾奉命於北平被圍中飛平執行某項特殊工作,安然返京……”是什麼特殊工作呢?一直跟隨他的唐柱國寫的,“葉在大陸屢建奇功”對此有所交待:“葉翔之在大陸撤退前夕,經辦過好幾件大案,包括在北平被中共圍城之後,冒險深入城內,接出胡適、梅貽琦等一批國寶級學者。”
葉翔之是什麼人?“抗戰勝利時已官拜少將,身兼軍統局‘渝(重慶)特區區長’,局(後改爲保密局)本部第二處處長、全國肅‘奸’委員會主任委員三要職”。這之前葉曾於1947年9月參與偵破“北平共諜案”,親手抓捕並誘降了王石堅,北平、西安、瀋陽、保定、蘭州等地的中共秘密電臺大部分暴露,中央社會部所屬的重要情報系統即王石堅系統遭遇滅頂之災,整個北方情報系統被吞噬,中共情報史上出現了多年未曾有過的重大損失。這之後,葉又於1950年一手偵破了中共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整個中共臺灣省工委,從各級幹部到黨員共1800餘人,除極少數幾個逃脫外,全部被捕”,工委書記、參加過萬里長征的蔡孝乾叛變,吳石、朱諶之等犧牲。
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在胡適身邊,胡適想不走恐怕很難。
如果胡適不走會怎麼樣?歷史固然沒有如果,而從他小兒子的不幸遭遇中也許能略知一二。像胡適這樣的有獨立人格,獨立思想的人,在哪個年代,恐怕是不會跳忠字舞的,一些人能容得了他嗎?
1948年陽曆除夕,胡適與傅斯年同在南京度歲。兩人悽然相對,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擬古》第九:“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採。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復何悔!”——北大復員,傅斯年、胡適接辦正好“三年”,“三年望當採”,正期望北大有所建樹,有所創穫,有所成就時,“忽值山河改”,現實的山河改色,“事業”付諸東流。“枝條”、“柯葉”、“根株”經此大“摧折”,種桑的人恐怕只得“浮滄海”——“乘桴浮於海”了。“本不植高原”,“種桑”選錯了地方,時至今日還有什麼可以後悔的?
第二天,即1949年元旦,胡適在日記中寫道:“南京作‘逃兵’,作難民,已十七日了!”
1949年1月8日晚,胡適應邀去蔣介石官邸吃晚餐。席間蔣介石問胡適今後有何打算,胡適說他現在能想到的,是繼續考他的“水經注”, 蔣介石看來已成竹在胸,極力勸說胡適再去美國,怕胡適有誤解,他說:“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麼使命。例如爭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只要你出去看看。”
1月15日,胡適到上海。21日,胡適送江冬秀乘船去臺灣。就在當天,蔣介石宣佈“引退”,由副總統李宗仁代行總統職務。
1月24日,胡適給吳忠信寫信,辭去總統府資政之聘。胡適說,自己現在還是北京大學校長,因時局關係,此時還不能辭職。
1月25日,胡適乘車到上海,暫住霞飛路1946號,其間曾整理上海合衆圖書館藏葉揆初藏三種《水經注》抄本。3月下旬,胡適曾到臺灣,在中山堂演講《中國文化裡的自由傳統》。
1949年4月6日,胡適從上海乘克里夫蘭總統號輪離開,21日抵美國舊金山,27日到達紐約。住進東城81街104號他原來租住過的公寓裡,開始了他在紐約的流亡寓公生活。
紐約,這個世界最大的都會,對胡適來說,是那麼熟悉,然而又那麼陌生。在胡適的眼中,紐約,已不再像胡適留學時代那樣富於魅力,令人神往;也不再有他任大使前後那種戰爭年代的特別氣氛,令人振奮。現在的胡適,只是帶着一點有限的存款,逃亡到異國他鄉的一個年老多病,手難縛雞的書生。因爲謀生乏術,一時找不到職業。而隨着國民黨政府垮臺,逃亡美國的黨國要人和敗陣將軍,一個個頹廢潦倒的模樣,在紐約街頭則隨處可見,這更讓胡適沮喪。
在這裡,胡適的那些國民黨的朋友們,也一個個牢騷滿腹,對蔣介石政府怨恨不休。胡適於是取消一切約會,關起門來繼續考他的《水經注》。
第二年,夫人江冬秀也到了紐約,胡適的幽居生活纔算有了一點慰藉。他們租賃的公寓,雖然已經破舊,畢竟也能蔽風雨。僱不起幫傭,便一切自理。夫人打掃廚房,胡適整理內務。夫人燒飯做菜,胡適便洗刷碗筷,……洗衣、收拾房間等,胡適也搶着去做。鼎鼎大名的胡適,平常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竟也學會了種種家務勞動。生活是很清苦的,俗話說得好,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遭不了的罪。老了老了,胡適反而成了個很勤快的人。或許,正是這“老來窮”逼出來的。
在生活費很高的紐約市,沒有固定收入,難免坐吃山空,更何況胡適只有一點有限的存款!胡適雖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面對晚年悽清困窘的現實,也難免悲從中來,以致多次對他的少年朋友唐德剛說:“年輕時要注意多留點積蓄!”這發自內心的誠摯話語,既是對晚輩的關心和勸勉,更流露出對自己淒涼晚景的嘆息。
紐約的寓公生活,不僅清苦,日常的安全也很難保障。
他們所住的是大使級的住宅區,但胡適住的那那所破爛的公寓,卻沒有大使級的防盜設備。
一次胡適外出,胡太太一人正在廚房燒飯。一個彪形大漢的竊賊,忽然自防火樓梯,破窗而入。幸好胡太太沒有學會一般美國女人臨危時的尖叫,而是臨危不懼地走向公寓大門,把門打開,反身對那悍賊,大叫一聲“GO”!
看來不管是哪裡,都是做賊心虛。那位大黑賊,看了胡老太太一眼,真的從門口“GO”了。她老太太把門關好,又徑地回廚房燒菜去了。
1950年5月,胡適終於在普林斯登大學,謀得葛斯德東方圖書館管理員(也可以稱做館長)的職務,9月到職,合約兩年。
普林斯登大學在紐約附近的新澤西州小城,爲美國東部常春藤盟校之一,頗有聲望。校中圖書館建築精美,藏書豐富。葛斯德東方圖書館,是其獨立的一個分館。它由創始人葛斯德所收藏的中國圖書爲基礎,逐步發展成以中文圖書爲主的東方圖書館。包括漢文、滿文、蒙文、藏文,以及日本、朝鮮、印度和泰國的出版物,總計約有近30萬冊書。其中最大量收藏的是中國醫藥學書籍及成套叢書。只是,這個圖書館剛剛成立的時候,普大當局對葛氏這一大批古色古香的中國線裝書,究竟有何價值,完全不瞭解。他們知道胡適是中國的大學者,又正流寓紐約賦閒,便聘請他來校主持清理並經管這批圖書。讀書人自然願意與書打交道,胡適何樂而不爲。
葛斯德東方圖書館,那時在美國不僅一般人不知道,連美國的漢學界、華人學者也很少有人知道。館裡的工作人員也總共只有兩個,除胡適外,另有一名助手童世綱。胡適上任之後,便下功夫清點整理。
1952年2月,他爲普大籌劃舉辦了一個以“十一世紀的中國印刷術”爲題的特別書展。胡適親自撰寫了幾篇介紹文章和書展目錄。展覽歷時兩個月,頗爲轟動。
而因爲胡適和這個書展,葛斯德東方圖書館被埋沒多年無人知曉的藏書,竟不脛而走,引起了美國漢學界及海內外華人學者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