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1月11日下午,胡適飛抵廣西。他在廣西受到的極爲熱情的接待,與廣州的冷遇,成爲鮮明對照。
廣西大學的校長馬君武和胡適的關係就不消說了,校中還有許多教職員是中國公學的老同學,羅文幹、羅隆基等是談“好政府”和“新月”的好朋友,他們對胡適的歡迎肯定是由衷的。就是白崇禧,也禮賢下士,多次力勸胡適改船期,在廣西多玩幾天。
客隨主便,胡適坐飛機飛來飛去,痛痛快快在廣西遊覽了十四天。遊遍了梧州、南寧、武鳴、柳州、桂林、陽朔等處的名山勝水;沿途又大“賣膏藥”,講演十餘次。
20日一早,胡適從梧州飛到桂林,正巧省民政廳雷廳長巡視桂林工作結束,準備返回。因胡適到達,便推遲行程,陪胡適遊疊彩山、獨秀峰。
胡適對疊彩山印象最深的,當屬推風洞。在獨秀峰,這位對史學家很有研究的學者想起來:歷史上元、明兩朝都終於桂林,因爲元代的末代皇帝妥歡貼木爾登基前,曾在獨秀峰前修行。到南明永曆年間,末代皇帝朱由榔從桂林跑到雲南去,後來死於吳三桂之手。
次日,因雷廳長有要務返回,由桂林縣劉縣長陪同胡適遊月牙山、龍隱巖諸景。見胡適很用心地觀看龍隱巖的石刻,劉縣長送了一幅《元祐黨籍碑》拓本給胡適,他如獲至寶。
從龍隱巖出來,胡適一行又去遊七星巖。在很暗的洞裡,因爲是用汽油燈和手電筒照明,光照不足,洞內又不平,胡適在洞裡跌了兩跤,受了點輕傷。他於是對同去的市政處長說:最好在巖內裝電燈,既便於遊人行走,又免得煙熏火燎,使鐘乳石受損,有利於保護風景名勝。應該說,胡適是最早倡議在桂林巖洞內安裝電燈,以利旅遊的人。
第三天及第四天,胡適一行乘小船遊陽朔,途中在興坪過夜。除了夜行船,以前所有的船隻都在此過夜,連幾百年前的徐霞客都如此。或許是有徐霞客的遊記,胡適對灕江沿途的景緻,除了冠巖以外,胡適沒有太多的記敘。他所以要花些筆墨寫冠巖,是因爲他認爲徐霞客沒有遊過冠巖。
胡適此次遊桂林,把很大精力花在了收集山歌方面。地方官員安排了三位女民歌手與胡適同行。女歌手不斷在船上唱歌,胡適便不斷的採風。一天下來,他居然記下了30多首桂林民歌。
其中一首唱道:“豆腐乾來豆腐乾,幾時和妹吃一餐。 幾時和妹睡一覺,死在黃河也心甘。”這樣的大膽的表白情愛,胡適特別欣賞。
胡適在23日的日記裡引用了“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山水甲桂林”之句。今天在碧蓮峰下看到的吳邁所書“桂林山水甲天下,陽朔堪稱甲桂林”,是胡適此行半個月後,也就是1935年2月5日才寫的。由此看來,吳邁的詩其實是兼容了前人的。
從陽朔回程,胡適在半路上又訪問了位於雁山公園的廣西師專。到雁山時,天已近黑,雖然肚子餓了,胡適還是決定先演講,再論其它。吃了幾個雞蛋充飢,便對學生做了“個人主義的人生觀”的講演。
演講完,吃過晚飯,師專校長點了汽油燈,帶胡適一行去參觀園內方竹山下的一個巖洞。此洞居然一直無名,校方便請胡適這位大學者代爲取名。胡適一笑:園旁有相思江,巖前有相思豆,這巖何不就叫相思巖?
此後,方竹山下那個巖洞,就叫相思巖了。
胡適此番旅桂,在返程的飛機上寫了兩首有關桂林的小詩,其中一首寫雁山公園相思巖:”相思江上相思巖,相思巖下相思豆。 三年結子不嫌遲,一夜相思教人瘦。”
或許是在廣州受到冷遇,和廣西是冰火二重天,廣西給胡適的印象極佳,他自己的心情也極好,故大讚廣西山水,也大誇廣西的政績民情。
他在《廣西印象》中寫道;“這一年中,遊歷廣西的人發表的記載和言論都很多,都很讚美廣西的建設成績。例如美國傳教家艾迪博士(ShwtEddy)用英文發表短文說,一中國各省之中,只有廣西一省可以稱爲近於模範省。凡愛國而具有國家的眼光的中國人,必然感覺廣西是他們的光榮。”這是很傾倒的讚語。艾迪是一個見聞頗廣的人,他雖是傳教家,頗能欣賞蘇俄的建設成績,可見他的公道。他說話也很不客氣,他在廣州作公開講演,就很明白的讚美廣西,而大罵廣東政治的貪污。所以他對於廣西的讚語是很誠心的。
“我在廣西住了近兩星期,時間不算短了,只可惜廣西的朋友要我繳納特別加重的“買路錢”,——講演的時間太多,觀察的時間太少了,所以我的記載是簡略的,我的印象也是浮泛的。
“廣西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全省沒有迷信的,戀古的反動空氣。廣州城裡所見的讀經,拜孔,拜關岳,修寺,造塔,等等中世空氣,在廣西境內全沒有了。當西南政務會議的把拜孔通令送到南寧時,白健生先生笑對他的同僚說:‘我們的孔廟早已移作別用了,我們還得造個新孔廟!’
“廣西全省的廟宇都移作別用了,神像大都打毀了。白健生先生有一天談起他在桂林(舊省會)打毀城隍廟的故事,值得記在這裡。桂林的城隍廟是最得人民崇信的。白健生先生毀廟的命令下來之後,地方人民開會推舉了許多紳士去求白先生的老太太,請她勸阻她的兒子;他們說:‘桂林的城隍廟最有靈應,若被毀了,地方人民必蒙其禍殃。’白老太太對她兒子說了,白先生來對各位紳士說:‘你們不要怕,人民也不用害怕。我可以出一張告示貼在城隍廟牆上,聲明如有災殃,完全由我白崇禧一人承當,與人民無干。你們可以放心了嗎?’紳士們滿意了。告示貼出去了。毀廟要執行了。奉令的營長派一個連長去執行,連長叫排長去執行,排長不敢再往下推了,只好到廟裡去燒香禱告,說明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禱告已畢,纔敢動手打毀神像!省城隍廟尚且不免打毀,其它的廟宇更不能免了。
“ 我們在廣西各地旅行,沒有看見什麼地方有人燒香拜神的。人民都忙於做工,教育也比較普遍,神權的迷信當然不佔重要地位了,廟宇裡既沒有神像,燒香的風氣當然不能發達了。
“在這個破除種權迷信的風氣裡,只有一個人享受一點特殊的優客。那個人就是總部參軍季雨農先生。季先生是合肥人,能打拳,爲人豪爽任俠;當民國十六年,張宗昌都下的兵攻合肥,他用鄉兵守禦縣城甚久。李德鄰先生帶兵去解了合肥之圍,他很賞識這個怪人,就要他跟去革命。季先生是有田地的富人,感於義氣,就跟李德鄰先生走了。後來李德鄰、白健生兩先生都很得他的力,所以他在廣西很受敬禮。這位季參軍頗敬禮神佛,他無事時愛遊山水,凡有好山水巖洞之處,着道路不方便,他每每出錢僱人修路造橋。武鳴附近的起鳳山亭屋就是他修復的。因爲他信神佛,他每每在這種舊有神樹的地方,叫人塑幾個小小的神佛像,大都不過一尺來高的土偶,粗劣的好笑。他和我們去遊覽,每到一處有神像之處,他總立正鞠躬,同行的人笑着對我說:‘這都是季參軍的菩薩!’聽說柳州立魚山上的小佛像也是手參軍保護的菩薩。廣西的神權是打倒了,只有一位安徽人保護之下,還留下了幾十個小小的神像。
“廣西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儉樸的風氣。一進了廣西境內,到處都是所謂“灰布化”。學校的學生,教職員,校長;文武官吏,兵士,民團,都穿灰布的制服,戴灰布的帽子,穿有鈕釦的黑布鞋子。這種灰布是本省出的,每套制服連帽子不過四元多錢。一年四季多可以穿,天氣冷時,裡面可加襯衣;更冷時可以穿灰布棉大衣。上至省總司令,下至中學生和普通兵立,一律都穿灰布制服,不同的只在軍人綁腿,而文人不綁腿。這種制服的推行,可以省去服裝上的絕大糜費。廣西人的鞋子,尤可供全國的效法。中國鞋子的最大缺點在於鞋身太淺,又無鈕釦,所以鞋子稍舊了,就太寬了,後跟收不緊,就不起步了。廣西布鞋學女鞋的辦法,加一條扣帶,扣在一邊,所以鞋子無論新舊,都是便於跑路爬山。
“ 廣西全省的對外貿易也有很大的入超。提倡儉樸,提倡用土貨,都是挽救入超的最有效方法。在衣服的方面,全省的灰布化可以抵制多少洋布與呢綢的輸入!在飲食嗜好方面,洋貨用的也很少。吸紙菸的人很少,吸的也都是低價的菸捲,最高貴的是美麗牌。喝酒的也似乎不多,喝的多是本省土酒。有一天晚上,鷹寧各學術團體請我吃西餐,——我在廣西十四天,只有此一次吃西餐,——我看見傳者把啤酒斟在小葡萄酒杯裡,席上三四十人,一瓶碑酒還倒不完,因爲啤酒有汽,是斟不滿杯的。終席只有一大瓶啤酒就可斟兩三巡了。我心裡暗以爲廣西人不懂怎樣喝啤酒。後來我仍然問得上海啤酒在塞寧賣一元六角錢一瓶!我才明白這樣珍貴的酒應該用小酒杯斟的了。我們在廣西旅行,使我們更明白:提倡儉樸,提倡士貨,都是積極救國的大事,不是細小的消極行爲。
“ 廣西是一個貧窮的省份;不容易擔負新式的建設。所以主持建設的領袖更應該注意到人民的經濟負擔的能力。即如教育,豈不是好事?但辦教育的人眼光一錯,動機一錯,注重之點若在堂皇的校舍,冬夏之操衣等等,那樣的教育在內地就都可以害人擾民了。我們在冕寧、武鳴各地的鄉間看見小學堂的學生差不多全是穿着極破爛的衣褲,腳下多是赤腳,仍有穿鞋,也是穿破爛的鞋子。固然廣西的冬天不大冷,所以無窗戶漏風的破廟,也不妨用作校舍,赤腳更是平常的事。然而我們在塞寧的時候,稍有陰雨,也就使人覺得寒冷。(此地有‘四時常是夏,一雨便成冬’的古話。)鄉間小學生的簡陋赤腳,正可以表示廣西辦學的人的儉樸風氣。我在巨寧鄉間看的那個小學還是“廣西普及國民基礎教育研究院”的一個附屬小學哩。廣西教育廳長雷沛鴻先生正在進行全省普及教育的計劃,請了幾位專家在研究院裡研究實行的步驟和國民基礎教育的內容。他們的計劃大旨是要做到全省每村至少有一個國民基礎學校,要使八歲到十二歲的兒童都能受兩年的基礎教育。我看了那些破衣赤腳的小學生,很相信廣西的普及教育是容易成功的。這種的學堂是廣西人民負擔得起的,這樣的學生是能回到農村生活裡去的。
“ 廣西給我的第三個印象是治安。廣西全省現在只有十七團兵,連兵官共有兩萬人,可算是真能栽兵的了。但全省無盜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我們作長途旅行,半夜後在最荒涼的江岸邊泊船,點起火把來遊巖洞,驚起茅蓬裡的貧民,但船家客人都不感覺一毫危險。汽車路上,有山坡之處,往往可見一個灰布少年,拿着槍桿,站在山上守衛。這不是軍士,只是民團的團員在那兒擔任守衛的。
“ 廣西本來頗多匪禍,全省巖洞最多,最容易窩藏盜匪。有人對我說,廣西人從前種田的要揹着槍下田,牧牛的要揹着槍趕牛。近年盜匪肅清,最大原因在於政治清明,縣長不敢不認真作事,民團的組織又能達到農村,保甲的制度可以實行,清鄉的工作就容易了。人民的比較優秀分子又往往受過軍事的訓練,政府把舊式槍械發給兵團,人民有了組織,又有武器,所以有自衛的能力。廣西諸領袖常說他們的“三自政策”——自衛,自給,自治。現在至少可以說是已做到了人民自衛的一層。我們所見的廣西的治安,大部分是建築在人民的自衛力之上的。
“在這裡,我可以連帶提到廣西給我的第四個印象,那就是武化的精神。我用“武化”一個名詞,不是譏諷廣西,實是頌揚廣西。我的朋友傅益真先生曾說,“學西洋的文明不難,最難學的是西洋的野蠻。”他的意思是說,學西洋文化不難,學西洋的武化最難。我們中國人聰明才智足夠使我們學會西洋的文明,但我們的傳統的舊習慣,舊禮教,都使我們不能在短時期內學會西洋人的尚武風氣。西洋民族所到的地方,個個國家都認識他們的武力的優越,然而那無數國家之中,只有一個日本學會了西洋的武化,其餘的國家——從紅海到太平洋——沒有一個學會了這個最令人歌羨而又最不易學的方面。然而學不會西洋武化的國家,也沒有工夫來好好的學習西洋的文化,因爲他們沒有自衛力,所以對時在救亡圖存的危機中,文化的努力是不容易生效力的。
“中國想學人家的武化(強兵),如今已不止六十年了,始終沒有學到家。這是很容易解釋的。中國本是一個受八股文人統治的國家,根本就有戲規武化的風氣,所以當日倡辦武備學堂和軍官學校的大臣,決不肯把他們自己的子弟送過去學武備。日本所以容易學會西洋的武化,正因爲武士在封建的日本原是地位最高的一個階級。在中國,儘管有歌頌綠林好漢的小說,當兵卻是社會最殘視的職業,比做綠林強盜還低一級!在這種心理沒有轉變過來的時候,武化是學不會的。
“在最近十年中,這種心理纔有點轉變了,轉變的原因是頗覆雜的:第一是新式教育漸漸收效了,“壯健”漸漸成爲人們羨慕的對象了,運動場上的好漢也漸漸被社會崇拜了。第二是辛亥革命以來中央各省的政權往往落在軍人手裡,軍人的地位擡高了。第三是民十四五年之間,革命軍隊有了主義的宣傳,多有青年學生的熱心參加,使青年人對於“革命軍人”發生信仰與崇羨。第四是最近四年的國難,尤其是滋滬之戰與長城之戰,使青年人都感覺武裝捍衛國家是一種最光榮的事業。——這裡最後的兩個原因,是上文所說的心理轉變的最重要原因。軍人的可羨慕,不在乎他們的地位之高成權威之大,而在乎他們的能爲國家出死力,爲主義出死力。這纔是心理轉變的真正起點。
“可惜這種心理轉變來的太緩,太晚,所以我們至今還不曾做到武化,還不曾做到民族國家的自衛力量。但在全國各省之中。廣西一省似乎是個例外。我們在廣西旅行,不能不感覺到廣西人民的武化精神確是比別省人民高的多,普遍的多。這不僅僅是全省灰布制服給我們的印象,也不僅僅是民團制度給我們的印象。我想這裡的原因,一部分是歷史的,一部分是人爲的。一是因爲廣西民族中有苗、搖、撞、洞、嶺、裸裸等,富有強悍的生活力,而受漢族柔弱文化的惡影響較少。(廣西沒有鄒魯校長和古在主任,所以我這句話是不會引起廣西朋友的誤會的。)一是因爲太平天國的威風至今還存留在廣西人的傳說裡。一是因爲廣西在近世史上頗有受民衆崇拜的武將,如劉永福,馮子材之流,而沒有特別出色的文人,所以民間還不曾有重文輕武的風氣。一是因爲在最近的革命戰史上,廣西的軍隊和他們的領袖曾立大功,得大名,這種榮譽至今還存在民間。一是因爲最近十年中,全省雖然屢次經過大亂,收拾整頓的工作都是幾個很有能力的軍事領袖主持的,在全省人民的心目中,他們是很受崇敬的。——因爲這種種原因,廣西的武化,似乎比別省特別容易收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