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胡適忙於教書著述之時,1月23日,胡適接到了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消息。
上午,胡適聽到郵遞員在外面叫自己的名字,僕人閻海應了一聲,開門出去。胡適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的預感,母親好長時間沒有來信了,莫非……
閻海拿回一張電報胡適慌忙搶過,果然是績溪上川侄子思永、思齊拍來的,說母親於11月23日1時病逝。頓時,胡適的心沉到了無底深淵,臉色蒼白,拿電報的手都不聽使喚地抖起來。
聽到婆婆去世的噩耗,江冬秀立時大哭起來。
“我要是知道媽媽這麼快就走,我怎的也要和她在一起呀!”江冬秀無法自制。
“不要哭。”
胡適自己雖然已驚呆,但還能想到江冬秀有孕在身。他隨即想到,這次江冬秀來,母親似有預感,雖然捨不得她來,考慮兒子的幸福,還是催她來了。自己準備12月回家的,母親爲什麼不通知自己生病的事呢?自己無論如何要提前回家的呀!
想不到去年回家完婚,竟是與母親的永別,胡適哪裡受得了呢?自父親去世,母子相依爲命。在績溪家鄉,母親把活的希望和樂趣全放在兒子的身上。爲了兒子的前途,獨子14歲時,就讓其去上海獨闖天下,可憐她把自己的對獨子的愛深深地埋在心裡。14年來,母子只見了三面啊!一個上午,胡適和江冬秀眼淚不斷。
母親的突然去世,給胡適的打擊是沉重的,他在回到家的當天,寫下了《民國七年十二月一日奔喪到家》一詩:“往日歸來,才望見竹竿尖,才望見吾村,便心頭亂跳,遙知前面,老親望我,含淚相迎。“來了?好呀!”——更無別話,說盡心頭歡喜悲酸無限情。偷回首,揩乾眼淚,招呼茶飯,款待歸人。今朝,——依舊竹竿尖,依舊溪橋,——只少了我的心頭狂跳!——何消說一世的深恩未報!——何消說十年來的家庭夢想,都一一雲散煙銷!——只今日到家時,更何處能尋他那一聲‘好呀,來了!’”
歸國一年多的胡適,已經在北大站穩腳跟,在社會上名氣很大,可以有條件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了,可是母親卻突然去世了。這種“子欲孝而親不在”的痛苦和遺憾深深折磨着他。
他在給韋蓮司的信中說:“二十多年來,她爲我吃盡了各種苦,而我剛剛有能力報答她,卻沒來得及給她帶來些許幸福。”
原來想自己一有所安頓,就接母親到自己身邊,儘儘孝道。想不到苦命的母親連一天福也沒有享,就這麼去了。而且,臨死前,兒子兒媳都不在身邊。將來,這個侄子那個外孫要依仗他胡適到北京來謀事供職,他最親的親人卻永遠分享不到了 ,想到這裡,胡適又失聲痛哭起來。
北大的學生,這些身懷赤子之心的學子,在給敬愛的老師送行時,勸說老師節哀的同時,還不忘提醒老師當藉此機會,改革喪禮。
民國時代,皇帝下臺,破舊迎新。喪禮因爲封建色彩濃厚,從政府,到民間,都在喊着改革。他胡適就是喊改革喊得聲音最響亮的那一個。
回國後一直大張旗鼓地呼籲“改良喪禮”, 自己母親喪禮,胡適打定主意,從自己做起。
此前。北京通俗講演所請胡適講演“喪禮改良”,講演日期定在11月27日。不料胡適的講演還沒有開講,先輪到他自己實行“喪禮改良”了。
11月28日,胡適與江冬秀匆匆啓程回績溪奔喪。南下安徽老家之前,胡適跟夫人,在北京,先把“訃帖”寫好了。
“訃帖”,向親朋好友報告老媽去世的帖子,相當於今天的訃告。
胡適改良媽媽的喪禮,第一步,就從寫“訃帖”開始。
過去,“訃貼”中有一堆很假很封建的套話,跟親朋好友報喪的時候,喜歡在“訃貼”上,自稱“不孝子某某某”。
跟人說媽媽死了,不說生什麼病遭什麼災,不直接說死因,非要自己給自己扣屎盆子,說自己“罪孽深重”,自己不死,反而把禍水引向老媽,導致媽媽死了。
胡適覺得,這種鬼話,必須改革掉。
他覺得,過去“訃貼”上,哀告親友的時候,常用的“泣血”兩個字,也要刪掉。你有那麼悲傷嗎?你媽媽死了,你難過,這是真的,可是,你會哭得吐血嗎?胡適覺得,這些自欺欺人裝模作樣的字詞句,統統都要刪掉。
胡適還把“訃貼”的署名人給改了。
過去,死個人,不是小家庭的事,是家族的事。胡適的媽媽死了,不是他和他哥的事,是他們胡氏家族的事,按照舊規矩,署名的時候,他們兄弟作爲“孤哀子”,排在前頭,後面還要加上一大堆胡氏家族的親戚的名字,什麼侄子,孫子,侄孫子,呼啦啦一個接一個。
在所有的名字都寫完了,添上四個字:“拭淚頓首”,就是說這麼多胡氏家族的晚輩,全部跪在地下,擦着眼淚,對接受“訃貼”的親朋好友說-----
胡適“訃貼”的署名人。只留了自己和哥哥的名字,把“拭淚頓首”改成了“謹告”。
總之,徽州古老的長篇大論,規矩衆多的“訃貼”,到了胡適這裡變成了:“先母馮太夫人,於中華民國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病殞於安徽績溪上川本宅。胡覺、胡適謹告。”
這個訃告,之後刊登在《新青年》雜誌上。據說,很多人把它當作範文來學習。
不敢斷定,我們今天的訃告寫作,是胡適開的先例,但是,胡適寫的這個“訃貼”,跟我們今天見到的訃告所差無幾。
2月1日,胡適攜妻及侄子到了績溪。先到了中屯外婆家,還沒有進門,胡適就哭了出來。老人家自己還在,兒女一個一個去世了,怎麼不叫胡適悲傷啊!。
上川老家到了,望着熟悉的村落,胡適彷彿到了陌生的地方。11年前和去年的歸國、結婚的3次回家,還沒有到家,遠遠望見村子裡的竹竿尖,胡適的心就怦怦亂跳,他知道,母親一定站在村口的溪橋邊,含着淚,迎接他的歸來。
每次回來,母親總是淡淡地說:“來了?好呀!”就沒有話說了。心頭多少歡喜悲酸,多少情思,全在這淡淡的幾句話裡了。回到家裡,母親總是揹着兒子,偷偷地揩去眼淚,招呼嗣糜喝茶吃飯。如今,竹竿尖依舊,村口的楊林橋依舊,卻沒有了昔日心頭的怦怦亂跳;從此,村口的溪橋旁再也沒有了母親的身影。見到熟悉村莊,胡適兩眼一熱,大顆的淚珠流了下來。
在美國,自己設想了幅多麼美好的男耕女織的圖畫呀!那時設想,在家鄉蓋屋置田江冬秀招呼農活,自己讀書做文章,一邊服侍老母,讓她延年益壽。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消煙散雲。
到家了,昔日是喜,今日是悲;到家了,昔日是盼,今日是怕;到家了,昔日是滿門歡樂,今日是一片淒涼-----
所謂不見棺材不落淚,看到停在院裡的棺材,胡適和江冬秀放聲大哭、淚如雨下-----
家裡的一件件東西,還有母親的餘溫;帶回來的夜來香花籽,還沒有種下;母親養的雞鴨還在院子裡覓食,慈愛的母親卻永遠地去了。
徽州是那個著名理學家朱熹的故鄉,不但盛產筆墨紙硯,還出產“禮學家”,凡事都要講個“禮”。講“禮”,就得花錢。喪禮,更得花錢。
依照徽州的風俗,他們家的親友都要送錫箔、白紙、香燭;講究的人家還要送“盤緞”、紙衣帽、紙箱擔,等等。
但是,心中念念不忘改良喪禮的胡適,歇了一下,給各處有往來交誼的人家寫了一個“告白”:“本宅喪事擬於舊日陋俗略有所改良。倘蒙賜吊,只領香一炷或輓聯之類。此外如錫箔、素紙、冥器、盤緞等物,概不敢領,請勿見賜。伏乞鑑原。”
江冬秀問:“爲什麼不叫送?徽州的風俗,家有喪事,家庭親着都要送錫箔、白紙、香燭;講究的人家還要送“盤緞”、紙衣帽、紙箱擔等件。”
“家家送錫箔和白紙,太多了,燒也燒不完,喪事完了,還是打折扣賣給店家。這是浪費。”胡適放下毛筆說。
晚上,胡適和家人談起母親最後的日子。原來,今年冬天,母親氣喘病初發,她以爲可能和往年一樣,就會自己好的。不料11月11日,母親先像是患感冒,接着嘔逆咳,不能吃飯。醫生誤開了“三陽表劫”藥劑,服下後,母親心煩出汗,非常困憊。又請了別的醫生來看,已經奄奄一息,不能挽回了。11月23日晨1時,胡適母親逝世,享年僅46歲。
過去,喪禮不但要燒,還要請和尚,道士,也要有哭喪棒,戴高梁孝子帽。一不做二不休,要改就徹底改,這所有的一切,胡適都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