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對蔡元培本人的影響也很大,運動前後他在觀念和言行的許多方面也有不小的變化。如果說,五四之前的蔡元培是以“囊括大典網羅衆家”爲口號,表面上對新舊不偏不倚而實則維新的話,那麼五四之後的蔡元培則非常旗幟鮮明地站在新的一方,並與舊勢力攤牌了。
如1919年3月,蔡元培在答林紓對北大“盡廢古文,專用白話”的詰難時,費了很多篇幅,舉了許多實例,詳證北大並沒有“盡廢”和“專用”。也就是說,對古文和白話的優劣卻並未表示態度。而到了運動之後的11月,他在公開演講中則歷數白話文的種種好處,並斷言白話文將來“一定佔優勝”。
他於1920年4月1日發表《洪水與猛獸》一文。
“我以爲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他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總有一部的人感受痛苦;彷彿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氾濫岸上,把田廬都掃蕩了。對付洪水,要是如鯀的用湮法,便愈湮愈決,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導法,這些水歸了江河,不但無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
至於猛獸,恰好如軍閥,“孟氏引公明似的話:‘庵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現在軍閥的要人,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產,奢侈的了不得,別種好好作工的人,窮的餓死,這不是率獸食人的樣子麼?現在天津、北京的軍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亂打愛國的青年,豈不明明是猛獸的派頭麼……
“所以中國現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伏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
把“洪水”比作新思潮,把“猛獸”比作軍閥政客,“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如此鮮明的言論,他在五四之前也是不多見的。
五四運動也鼓舞了蔡元培。他在五四之後,非但沒有停下對北大改革的步伐,而是藉助五四運動的東風,或者深化已有的改革,或者發起新的改革,使得五四運動的成果在北大的改革中得以延續。
其中一個重要的舉措是繼續完善“教授治校”制度。
鑑於運動期間因其辭職而引起的動盪,蔡元培切身感受到將全部校務繫於校長一人的危害,他復職後多次強調:“無論何人來任校長,都不能任意辦事。”
返校伊始,他便提出要完善校內管理體制,使之不能因那一個校長的去留而影響學校的正常運轉。當年11月,他主持制定《國立北京大學內部組織試行章程》,提高教授在學校管理中的權重,進一步突出“教授治校”。提出組織行政會議和各專門委員會,負責日常校務。
進校不久的蔣夢麟受命通盤規劃,具體實施。這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教育學博士負責組設總務、教務兩個職能部門,並聘請各系教授充任財政等專門委員會,使北大的“教授治校”越發完善。
此後,蔣夢麟作爲學校的總務長,成爲蔡元培在北大最爲倚重的助手,每次他離校,都是蔣主持校政。
1923年6月,蔡元培曾向北京國立八校教職員聯席會提議:由八校教授會公推一個董事會,“負經營八校之全責”,而各校校長則“先由各本校教授會公推,再由董事聘請,不復受政府任命,以保獨立之尊嚴,而免受政治之影響”。這個提議的核心,是由公推的董事會代替政府來行使管理大學之“全責”。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但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他的這個提議胎死腹中。
其二是繼續加強學生自治。蔡元培充分讚揚學生在運動中表現出來的“自治能力”、“自動精神”及其“自信”,因此在五四之後,他愈加註重學生的自治。11月他支持學生會通過了《北京大學學生會章程》,認可學生會有更大的自治權力。同時,他以更大的力度鼓勵和扶持學生的各種社團,如對馬克思學說研究會、社會主義研究會等,蔡元培都盡最大努力予以包容和扶持。
他對學生會創辦的平民夜校傾力猶多,原因也與五四運動直接有關。這場運動由最初的學生運動發展成爲全國性的民衆運動,蔡元培看到了民衆的力量,也認識到民衆教育的重要性。他傾力扶持平民夜校,實乃既把它當作學生自治的重要組織,又當作教育和喚醒民衆的重要途徑。
在此期間,蔡元培做了一件更驚世駭俗的事是,在北大實行男女同校。
1919年5月19日,20歲的鄧春蘭給北大校長蔡元培寫了一封《春蘭上蔡校長書》,主張女性應與男性享有同等的受教育權,要求北大率先接收女學生,實行男女同班。
她在這封信中寫道:“今閱貴校日刊,知先生在貧兒院演說,主張男女平等。我輩欲要求於國立大學增女生席,不於此時更待何時?春蘭願爲全國女子開一先例,如蒙允准,即負笈來京,聯絡同志,正式呈請。”
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鄧春蘭有這樣的見識,得益於她的父親、民國教育家鄧宗的培養。鄧春蘭是家中的第三個女兒,她和兩個姐姐一樣從小就在父親的支持下不用纏足。1911年高小畢業後,她又隨父到蘭州省立女子師範學校讀書,期間接觸到不少進步書刊,畢業後在蘭州一所小學任教。
儘管蔡元培等進步人士曾多次提出男女教育平等的主張,但當時北大尚未招收女生。不能進入大學深造的鄧春蘭想要改變這種性別不平等,於是選擇致函北大校長。不巧的是,蔡元培剛剛於5月9日憤然辭職,返回紹興老家,因此未能在第一時間讀到這封信。
等不到回信的鄧春蘭,6月份又寫了一篇《請報界諸先生轉全國女子中學畢業暨高等小學畢業諸位同志書》。她以西方國家作爲參照,主張中國女性在教育、職業、政治權利上應與男性平等;倡議在大學附近爲女性創辦補習班,幫助受教育水平不足的女性通過努力獲得大學入學資格。
她將這封“同志書”連同給蔡元培的信一起發給新聞界。1919年8月3日被北京《晨報》發表,很快獲得上海《民國日報》以及英、法人士所辦報紙等多家轉載,引起社會關注,也得到了許多有識之士的支持。在鄧春蘭的帶動下,多地教育團體和女青年們也開始呼籲要求大學解除女禁。
這一年的9月份,蔡元培返回北大復職。看到了鄧春蘭的來函以及社會各界的呼籲,隨後於12月作出迴應,表示完全贊同在北大實行男女同校。
1920年2月,北大先後招收了九名女性旁聽生,鄧春蘭是其中之一。到了當年秋季招生時,蔡元培將九人全部正式錄取,其中鄧春蘭入讀哲學系。北大首開男女同校先河後,上海、南京、廣州、天津等地競相效仿,使得更多女性能夠接受高等教育。
對此,有人曾責問蔡元培:“招收女生是新法,爲什麼不先請示教育部覈准?”
蔡元培回答:“教育部的大學令,並沒有專收男生的規定,從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
三言兩語,於輕描淡寫之中,智慧和巧妙的避開了傳統的束縛,開創出我國大學男女同校的先例。
五四運動後,北京學界呈現出更加自由、活躍的局面,各種思想廣爲傳播,各類團體爭先涌現。蔡元培照樣是“兼容幷包”, 於是北大張開大海一樣的胸懷。
胡適、陶行之等,簇擁着他們的美國老師杜威博士,四處講學而久居北京。
約翰•杜威(John Dewey,1859年10月20日-1952年6月1日),美國著名哲學家、教育家、心理學家,實用主義的集大成者,也是機能主義心理學和現代教育學的創始人之一。 如果說皮爾士創立了實用主義的方法,威廉•詹姆斯建立了實用主義的真理觀,那麼,杜威則建造了實用主義的理論大廈。他的著作很多,涉及科學、藝術、宗教倫理、政治、教育、社會學、歷史學和經濟學諸方面,使實用主義成爲美國特有的文化現象。
約翰•杜威在學術生涯中,曾先後於美國密歇根大學、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長期任教,並在哥倫比亞大學退休。杜威一生推崇民主制度,強調科學和民主的互補性,民主思想是他衆多著作的主題。與此同時,他也被視爲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教育改革者之一。在芝加哥大學任教期間,他還創立了芝加哥大學附屬實驗學校(University of Chicago Laboratory Schools)作爲他教育理論的實驗基地,其太太擔任學校校長。
杜威的思想,曾對二十世紀前期的中國教育界、思想界產生過重大影響。他到訪中國,親身見證了五四運動,培養了包括胡適、馮友蘭、陶行知、郭秉文、張伯苓、蔣夢麟等一批國學大師和學者。
2006年12月,美國知名雜誌《大西洋月刊》,將杜威評爲“影響美國的100位人物”第40名。
信奉俄國布爾什維克的李大釗從1920年起任教授,其新穎的政治經濟學史學理念開始流行於青年之中 。
新文化運動中成長起的一代文豪魯迅,正式受聘於北大,在北大講臺宣講他的獨步文壇的中國小說史。
“隻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也走出四川盆地來到最高學府,繼續點評他的先秦諸子。
就連從官場上被迫退下來而轉向學術研究併成果不斐的梁任公,也時常來北大校園登臺演說。
……
這時候的北大可謂是真實的百花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