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等在最後離開,出了殿門望去,皇極殿前的高官們迤邐的非常的長。
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起,低聲說着什麼,腳步又很快,飛速的在好像在逃離。
“好險好險。”
胡清鄭在周正身前,一臉慶幸的的連連說道。
周正看着他的背影,瞥了眼邊上的程上節。
這位老先生面無表情,眼神依舊有厲色,但神態似乎輕鬆了許多。
周正知道,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廷議,但所有人應該都被瞞了,天啓在背後策劃了這一切。
魏忠賢得到了他想要的,加官進爵,庇廕家族,連帶着羽翼也是榮華富貴。
但這一次,他到底是得到了還是失去,只有他自己心裡最清楚。
相信一些政治敏銳的都知道,朝局要變了!
胡清鄭眼見人走的越來越多,身邊沒什麼人了,這才走近周正,低聲道:“看出什麼沒有?”
周正看着胡清鄭,不知道他知道多少,道:“李詹事要飛黃騰達了。”
胡清鄭看着周正,胖臉有些猶豫,憂慮,道:“你真這麼看?”
李國普等人擺明是在與魏忠賢作對,魏忠賢與閹黨是龐然大物,他們真的能飛黃騰達?
官場可不是做街頭買賣,買賣不成仁義在,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這輩子都翻不了身!
周正看得出胡清鄭的不安,換做是誰都這樣,神色不動的道:“有皇上支持,李詹事等人必然飛黃騰達。”
胡清鄭一直盯着周正的表情,聽完周正的話,眨了眨眼,卻是搖頭,嘆了口氣,道:“你不說我也知道,好日子不會有多長的。”
周正有些意外,胡清鄭看的倒是透徹。
即便是李國普等人扳倒了魏忠賢,東林黨以及清流復來,不過還是重複以前的老故事,依舊是黨爭不斷,相互傾軋,無所不用其極。
李國普的首輔,做不了多久。
胡清鄭走了幾步,收斂表情,與周正低聲道:“你要小心二曹。”
周正一怔,旋即明白‘二曹’是誰,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誠,右都御史曹於汴。
這二人剛纔在朝堂上突然反水,站到了魏忠賢,閹黨的對立面。
這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他們到底有什麼底氣,在這個時候與魏忠賢翻臉?
是得了天啓的暗示,還是說他們也猜到了什麼?
周正沉吟一會兒,嗯了聲,道:“對了,我要告假十天。”
胡清鄭一愣,旋即連忙道:“對對對,我也要告假。”
今天的朝局雖然弔詭,但胡清鄭明白,接下來肯定要發生大事情,至少閹黨內部會出現一些不可預測的變化,尤其是二曹公然叛離閹黨,這裡面的水太深,得躲着點!
周正倒不是要躲,而是他上了彈劾周應秋以及閹黨的奏本,在朝堂上還與周應秋爭辯了一番,證明了他不是閹黨,已經切割清楚。
他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即要爲大變做準備,也要思考,安排他未來的路。
胡清鄭是真想躲,他急匆匆的趕回都察院,徑直的遞了告假書,迫不及待的就跑了。
他不是隻是回府,而是直接跑出京,回老家省親去了。
周正出了東長安門,回頭看着這座偌大的紫禁城,表情有些說不出的意味。
這座紫禁城,很快就要換主人了。
這個朝堂,很快就要換另一批人了。
只是,換了又如何?依舊是換湯不換藥,甚至更不堪,進一步的將大明推入深淵。
周正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情緒,怔怔出神的看着宮牆。
“聽說,你要見我?”忽然間,周正身邊響起一道聲音。
周正嚇了一跳,連忙回神,轉過頭看去,居然是袁崇煥。
他已經換了朝服,臉色淡淡,就一個人站在周正身前。
周正看着袁崇煥,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下,片刻道:“之前下官想找袁大人討論一下關於周尚書裁撤八鎮的事,只不過袁大人沒空。”
袁崇煥神色冷笑了一聲,如周正剛纔一樣,看着高大的城牆,道:“就算裁撤了又如何,用不了多久他們又會再建,徒折騰而已。”
周正一想,還真是,大明朝廷就是一直在幹着這種反反覆覆的事,徒折騰。
周正可不想與袁崇煥站在這裡討論這些事情,直接道;“袁大人特意來找下官,可是有什麼事情?”
袁崇煥揹着手,沒有回頭,道:“王之臣臨離京前給我去過信,說你想法見識與常人迥異,每每應驗,是個難得的人才,我仔細想了你之前的一些話,確實如此。”
袁崇煥說的,應該是周正之前一直堅持的建虜會在今年復來,進攻寧錦,當時袁崇煥等人並不這麼認爲。
寧錦一戰已經過去,大明獲勝,周正不想多言,道:“袁大人有話不妨直言。”
袁崇煥這才轉頭看向周正,道:“我來京之前,想過你其他的言論,應該是有些道理的,只是,朝廷不會聽,我也無能爲力。”
周正之前兩次上朝堂,說了很多話,不確定袁崇煥指的是什麼,目光平靜的看着他。
袁崇煥的神色難掩落寞與憤怒,看着周正道:“王之臣讓我照顧你一二,我現在要辭官了,你有什麼想法,可以與我說。”
袁崇煥的辭官本在周正預料之內,只是袁崇煥突然跑過來與他說,還是有些意外。
朝會一結束袁崇煥就要辭官,太快了!
周正思索片刻,道:“袁大人認爲,你辭官後,誰會督師薊遼?”
袁崇煥看着周正,道:“你不想想你的前途?我現在還能做些事情。”
周正搖頭,道:“下官的路在下官腳下,不需要他人安排。”
袁崇煥似乎第一次認真的審視周正,落寞的臉上有一絲笑容,道:“王之臣說你有風骨,看來是真的。嗯,若我辭官,可能督師薊遼的,要麼是高第,要麼是王在晉。”
這兩人,都是閹黨。
其中這個高第,在上一次的寧遠之戰後因爲怯戰被問罪,現在還關在刑部大牢。
王在晉是熊廷弼之後的遼東巡撫,但被孫承宗認爲能力不足,調任了南京兵部尚書。
可以說,還在朝廷裡,對遼東熟悉的,或許只有王在晉。他也應該是最有資格繼任袁崇煥,督師薊遼的人選了。
周正想着今天的朝局,道:“今天的事情袁大人已經看到,王在晉能成嗎?”
閹黨明顯受到了天啓的壓制,天啓會允許閹黨的王在晉督師薊遼,掌握薊遼的十多萬軍民嗎?
薊遼,離京城十分的近!
袁崇煥眉頭皺了皺,片刻,搖頭道:“若論對遼東的熟悉,符合現在的遼東情勢,王在晉是最適合的人選,無關朋黨。”
現在朝局混沌的如同一潭泥水,誰也看不清,誰也說不明白。
周正想不透,看着袁崇煥,擡手道:“下官祝袁大人一路順風。”
袁崇煥見周正真的沒有提要求,輕嘆了口氣,道:“依我對朝局的看法,接下來,要麼是東林黨復來,要麼就是有新黨,你最好都莫要沾惹,好自爲之吧。”
如果是嘉靖或者萬曆,或許真的會是這樣。但天啓不是,他快要死了。
周正知道接下來遼東有很長一段安穩時間,也知道,袁崇煥用不了多久就會捲土重來。
“謝袁大人提醒。”周正神色如常的道。
袁崇煥能感覺到周正對他的疏離,笑了笑,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就他一個人,一身簡單布衣,從長安街這頭,走向另一頭。
大明朝局的變動深刻的影響着大明的方方面面,袁崇煥的辭官,不會有多大波瀾,即便他立有大功。
別說一個邊疆巡撫了,就是朝廷閣臣,首輔,這些年來來去去的還少嗎?
周正看着袁崇煥的背影,暗吐一口氣。
這樣的朝廷,要來何用?
周正沒有多停留,徑直回了周府。
周清荔早就在等着了,一回來就喊周正進書房。
周正知道他擔心,父子倆對坐在小桌前,周正一五一十將朝堂上發生的事說了。
周清荔知道天啓病重,聽着朝堂上今日的變化,神情凝固不化,久久不言。
魏忠賢想要的賞賜,一分不落的全給了。卻又將李國普,李標等人擡上來。這些人都是近來衝鋒陷陣,大力反對閹黨的人,卻毫無阻礙的登上了六部侍郎之位。
這在以前,從未有過!
很明顯,天啓是在準備着什麼。
而這些人大部分都與詹事府有關,若是有人知道天啓病重,很容易聯想到,天啓是在預備後事。
好一陣子,周清荔擡起頭,看着周正,黝黑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語氣平靜的可怕,道:“你認爲會是誰?”
這句話沒頭沒尾,周正愣了下,旋即反應過來。
周清荔問的是,天啓預備後事,是爲誰在做準備?
大明的皇帝偶爾會出現沒有子嗣的,比如武宗,那麼羣臣就會商議從宗室裡選擇一個人,繼位爲帝。
嘉靖就是這麼來的。
天啓沒有子嗣,那麼皇位歸誰?
其實,根本不用想,兄終弟及,天啓只有信王朱由檢一個弟弟。至於他那些皇叔,萬曆之子,如上一代‘國本之爭’的福王,還有瑞王,桂王等,都不具備這種資格。
“信王。”周正道。聲音平靜如一,好似家常閒聊。
周清荔輕輕點頭,沉默不語,眼神有深深的憂色。
信王,今年好像才十六歲,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能應付得了如此複雜的朝局嗎?魏忠賢的閹黨獨霸朝堂,勢力橫亙宮內宮外,新君該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