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淄州城,天晴,無雲,微風。
這一天,靖難軍舉行了盛大的入城儀式。
阮香白衣白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沒有穿戴甲冑,長髮也沒做什麼修飾,很隨意地披在腦後,一直垂到腰間,一條淡金色的髮帶從前額束到腦後,額頭的正中是一顆明珠,光華流轉,更襯得阮香膚若凝脂,容貌絕美。
阮香沒有特意去看那些夾道歡迎軍隊入城的淄州百姓,這些人是自願出來的也好,被駐軍強迫驅趕出來的也好,她現在都不去想他,她專心致志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阮香的表情莊重肅穆,儀態典雅,嬌柔的容貌彷彿籠罩着一層聖潔的光芒,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遙遠的地方,微風吹拂,白衣飄舉,幾縷髮絲被吹到額前,宛如自九天之上下凡的仙女。初升的太陽光照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肌膚彷彿半透明一般。
街上一早就早有城衛士兵清道,阮香要經過的地方全都灑上了花瓣。每隔幾步就站着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士兵們身後,是淄州城的居民。
阮香所騎乘的白馬性情十分溫良,她緩緩地走在隊伍的最前邊。緊跟在她身後的,是十六位同樣白衣勝雪的女侍衛,她們是富水河之戰中跟隨阮香衝陣的那百名侍衛中倖存下來的,現在是阮香的貼身護衛。
再往後,士兵們按照兵種分隊,以大隊爲單位依次跟進。弓騎兵兩隊在最前、重裝騎兵兩隊、輕騎兵兩隊、重裝步兵一隊、輕步兵一隊、弓箭手一隊、弩箭手一隊,依次跟進,整整齊齊一萬人,士兵們隨着旌旗金鼓,踏着整齊的步伐前進。這些士兵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他們面容黝黑,手腳粗大有力,目光警惕而銳利。
進城部隊官兵們身上穿戴的還是半舊的甲冑,那上邊一道道刀槍留下的痕跡表明,他們顯然經過了不少風雨戰鬥的洗禮。呼延豹等一衆領軍將領大多不在隊中,一方面是因爲淄州新定,他們分別駐紮在各地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豪門大族,另一個原因就是他們多數人對這種純禮儀性質的入城式沒有興趣。
整支隊伍在一片肅穆的氣氛中緩緩從淄州城東門入城,計劃沿南、西、北的順序繞城一週,在淄州城中央廣場上舉行儀式,做淄州權力象徵性的交接。最後軍隊再出東門,在東門外的軍營駐紮,整個過程約費時一上午。
阮香要經過的西城區大街上,有淄州城內最大的酒樓望月居,酒樓共三層,佔了大半條街,平日酒樓里人來人往,最是熱鬧,但是今天店裡冷冷清清,一個客人都沒有。街對面是一排平房,糕點鋪、衣帽鋪等十幾家小鋪子挨挨擠擠,靠在一起,這些小鋪子也都閉門沒有營業。
淄州城的城防官員爲了保證阮香的安全,規定所有阮香經過的路線上的店鋪全都停業一天,閒雜人等一律迴避。並且清繳了很多民間私藏的兵器,當然那些世家大戶不在此列。
現在望月居三樓上臨街的幾個窗口旁,幾個黑衣人靜靜地潛伏着,他們的手上是烏油油的弩弓,這是淄州最新開發的十發連弩,威力強勁,只需要不到十秒鐘,十支弩箭就可以全部發射,箭頭上閃着烏藍的光芒,顯然淬有劇毒。黑衣人的手都很穩定,他們鷹隼般的眼睛緊盯着大街,遠遠的,阮香入城的隊伍慢慢接近了,阮香那白色的身影顯得格外清晰。爲首的黑衣人右手緩緩擡起,黑衣人們從窗戶上早已開好的小口中伸出弩箭。
眼看阮香就要進入射程,忽然寧宇騎馬自後面匆匆趕上來,阮香一擡手,隊伍停下了。寧宇在阮香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阮香點點頭。她吩咐寧宇幾句,寧宇在馬上一躬身,調轉馬頭,飛奔而去。阮香沒有繼續前進,也沒有下馬,就那樣停在原地。
黑衣人首領看着阮香停了下來,本能的感到有些不對頭,卻無可奈何,因爲阮香還在有效射程之外。他的手緩緩放下了,事情似乎有了變化,但是僱主許諾的鉅額的佣金讓他決定再等等。
不一會兒功夫,隨着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兩個弓騎兵中隊分別從左右兩邊趕到阮香的身邊。黑衣人首領臉色一變,顯然計劃敗露了。他低聲道:“行動取消,全體撤退!”
但是已經晚了,弓騎兵們飛馬衝過,幾百支利箭射向望月居三樓的窗口,幾個躲避不及的黑衣人立刻被射成了刺蝟,黑衣人首領和兩個身手高明的手下及時滾到了桌子下面,躲過了一劫,但是弓騎兵們沒有罷手的意思,兩個中隊來回馳騁,箭雨一刻不停地射進望月居。
黑衣人首領眼看逃出去沒什麼希望了,這些弓騎兵顯然受過良好的訓練,都有一定的武功底子,單打獨鬥他自然不怕,但是這樣密集的箭雨下任憑多高的武功都難以抵擋,必須想個辦法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纔好。他眼珠一轉,望着兩個屬下,忽然出手點了兩人穴道,暗道一聲“對不住了”,抓起兩人拋出窗口,弓騎兵們忽然見有人破窗而出,果然都瞄準了兩人射去。趁着這一瞬間的空當,黑衣人首領滾出這個危機四伏的房間,穿破了走廊上的窗戶跳到了后街上。不過他立刻就後悔了,因爲那裡有至少一百把強弓正在等着他。他一咬牙,在空中就拋出四顆煙霧彈,這些煙霧彈被他用內力震碎,立刻散出嗆人的煙霧,同時他拔出了背後的彎刀,趁着煙霧向一邊遁去。但是他還是小看了這些老練的射手的實力,他剛擲出煙霧彈,一百支利箭已經離弦,立刻下一輪箭雨又跟了上來。
這時候阮香的一個白衣侍衛趕到了,離着老遠就喊道:“留下活口!”
不過她還是晚到一步,一百支箭至少有二十支射中了黑衣人首領身上各處要害,等他的屍體從空中落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阮香等了一刻鐘的功夫,所有刺客都已斃命。她安慰了匆忙趕到滿臉驚慌的城防官幾句,命他追查刺客來歷,大隊人馬重新啓程。
就在這時,異變突起,原本因爲鬧刺客而被驅趕到一邊的民衆中忽然射出幾十支帶着烏藍光芒的弩箭,這一刻阮香身邊聚集了不少護衛,措不及防之下,十幾個人立刻中箭,中箭的人馬上就面色發黑,墜落馬下,箭上抹的毒藥見血封喉,端的利害。
阮香一發現不對,立刻離鞍跳到了空中,加上那些衛兵的保護,躲過了弩箭的第一輪攢射,刺客至少有十幾個人,望月居的那一撥刺客不過是轉移注意力的棄子,真正的殺手此刻才現身。阮香在空中已經無法閃避下一輪的弩箭攢射,眼看就要命喪箭下,忽然隨着一聲清脆的嬌喝“水晶壁!”,阮香身周立刻出現了一道透明的防禦壁,正是水凝及時發出了防禦法術。幾十支弩箭射在防禦壁上,或者滑開,或者減慢了速度,阮香在空中輕輕巧巧一個轉折,落在了地上。面前白色的身影閃動,她的侍衛用身體擋住了殺手們的第三輪弩箭。刺客們的弩箭已經射完,他們拋棄了弩弓,拔出彎刀衝向阮香,這時候阮香身邊站着的侍衛已經只剩下了四個人。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短短片刻功夫,這時候隨着一陣人喊馬嘶的聲音,弓騎兵隊已經拍馬趕到。幾百支利箭朝着刺客迎頭射去,這羣刺客和老百姓穿着一樣的服飾,因此這一輪勁箭射過,街邊那些看熱鬧的百姓死傷慘重。弓騎兵們憑着精湛的騎術,幾乎就在原地調轉馬頭,翻身又是一輪箭雨,幾千支利箭射過之後,整條街上除了靖難軍士兵已經沒有一個站着的人了。
弓騎兵們趕到了之後,阮香就站在了一邊,親眼看着這些刺客和平民被密集的箭雨射殺。最後兇性大發的士兵們又縱馬將那些倒地的人踐踏了一遍,整條長街都被鮮血染紅。
這時候吳憂已經從後邊趕上,大聲喝道:“住手!住手!沒看見他們都已經死了嗎?這些都是平民!平民!你們怎麼下得去手!”吳憂氣得嘴脣直哆嗦,氣急之下,拿起馬鞭,照着領兵的隊長頭上就是一鞭。
聞人寒暉沒有閃避,任憑吳憂的馬鞭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他身後的弓騎兵們也都停了下來,兇悍嗜血的神情還留在臉上,都用充滿敵意的眼光望着吳憂,似乎這一刻吳憂成了那些刺客的同夥。聞人寒暉傲然擡起頭,朗聲道:“敢威脅郡主性命者,殺無赦!”他部下的軍兵同聲喝道:“殺!”吳憂坐下的馬兒驚得人立起來,吳憂氣急反笑道:“好!好!”一把拋下了馬鞭,掉頭就走。
阮香靜靜地看着這一切在眼前發生,她不能指責聞人寒暉,他在儘自己的職責,她同樣不能指責吳憂,他是憑着自己的良心在說話。她面無表情地騎上屬下牽過來的另一匹白馬,她原來的坐騎早就被射成了箭靶子。四名倖存的白衣侍衛也換過馬,跟在阮香身後,除了阮香,她們的白衣上都沾上了點點血跡,看起來觸目驚心。
就在這時,一道纖弱的人影忽然衝到了阮香的馬旁邊,阮香一擡手止住了身後就要放箭的侍衛。那是一個身着淄州平民服飾的少年,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他黃黃的臉色顯示他長期營養不良,他的胳膊細細的就像一根麻桿,他的右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塊雞蛋大的石頭,他的眼睛裡充滿仇恨,驟然置身於無數軍士的眼光之下,他的身體因爲恐懼而發抖。
這個少年名叫林竹,她是一個女孩子,只因爲身體還沒有發育,家中又一直將她當男孩子養,所以一直做男裝打扮。她的家裡是破落的士族,父親林全是個無賴文人,靠着肚子裡有些墨水整天在大戶人家幫閒,混吃混喝,老婆孩子卻丟在一邊不管,孃兒倆常常吃不飽。
這一天林全忽然發了善心,要帶着老婆孩子去看阮香的入城儀式,又摸出一兩銀子,說中午就讓母女兩個好好吃一頓,這可是破天荒沒有的事情。林竹和母親趕緊找出件還算乾淨的衣服,歡歡喜喜跟着林全出來,無巧不巧就站在發生刺殺的大街上,擠在許多百姓中間看熱鬧。當阮香像女神一般出現在視線裡的時候,林竹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她從沒想過世上竟然還有這種天仙一般的人物,像很多沒見過大世面的平民一樣感到心醉神迷。阮香駐馬和寧宇說話的地方離林竹只有五步遠,林竹緊盯着阮香的一舉一動,她深深地被阮香的高貴嫺雅的氣質所打動了,她原來一直活得懵懵懂懂,看到了阮香,她幼小的心中立即有了奮鬥的目標,成爲像阮香一樣的人,這成爲她今後一生努力的方向,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林全早就擠出人羣,讓母女兩個等在那裡,說是有事要辦,其實林全今天帶她們母女兩個出來也沒安什麼好心,他早就找好了一個人販子,要將這母女倆賣掉,他離開就是去找買主去了。
還沒等到林全回來,大街上就接連發生混戰,一片腥風血雨,林竹的母親被混亂的人羣擠倒,隨後就被弓騎兵的馬蹄踏成了肉泥。林竹比較幸運,早早就被混亂的人羣擠出了大街,卻親眼看到母親慘死,待到阮香要重新啓程的時候,不知哪裡來了一股勇氣,她不顧一切地抓了一塊石頭,滑溜地從街邊站崗的士兵腋下鑽過,就攔在了阮香的馬頭前,望着阮香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明亮的眼睛,林竹僅存的一點兒勇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周圍閃亮的刀槍提醒着她的危險處境,她的身體像打擺子一般激烈地顫抖起來,手裡的石頭也落在了地上,眼睛裡只剩下了驚恐。
阮香見這少年竟是嚇傻了,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她眉頭皺了一下,稍微踢了馬腹一下,從林竹身邊走過。
旁邊的城衛趕緊上前把林竹拖到一邊,林竹忽然醒過來了似的,又踢又打,衝着阮香背影尖聲叫道:“我叫林竹!我叫林竹!我叫林竹!”
她沒有像一般的亡命之徒那樣威脅着要復仇,她只要阮香記住她的名字。她叫林竹!城衛士兵惱羞成怒,擡手就給了她兩個大嘴巴子,林竹嘴角流出了鮮血,但她還是不停地尖聲嘶喊着。
阮香轉過頭來看了還在城衛手裡掙扎的林竹一眼道:“放開她吧。很好,你很有膽量,我記住了,你叫林竹。我叫阮香,你也記住了,報仇的話,不要找錯了人。”
說罷阮香繼續從容不迫地策馬向前走去。
下面的巡遊和接下來枯燥的儀式都索然無味,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行動,官員們都忐忑不安,不知道阮香接下來會採取什麼雷霆手段對付淄州人,畢竟阮香是在淄州城遇刺的,她的貼身侍衛有十二個都倒在了暗殺者的弩箭之下。雖然阮香什麼都沒說,但是這並不代表她不在意,只看她讓這十六名侍衛和她一樣穿戴,明顯區別於別的衛隊隊員,就知道她對這些侍衛感情絕不僅限於普通的上下級的關係。
繁冗的儀式的末尾,在淄州城中心的一座高臺上,淄州官員依照傳統向阮香獻上代表政軍權力的劍印,照例阮香致答謝詞。那是一份長達四頁的繁複講稿。高臺下是幾萬人的淄州士紳商人和百姓。
阮香接過了劍印,拿起那份講稿,雙手一搓,那四張紙就化作了漫天的碎紙屑,高臺下的人羣一陣竊竊私語,低語聲如微風拂過水麪水面一般盪漾開去。淡漠的眼神掃過臺下那些**不安的淄州士民,阮香開口道:
“來淄州以前,有人跟我說,淄州的士民百姓苦於郝氏的暴政,他們還沒有忘記自己是大周王室的子民,理應受到王室的眷顧。我也曾經以爲,靖難軍進軍淄州,是順應淄州的民意,解救淄州士民於水火之中。淄州軍對靖難軍的抵抗,我還可以理解,你們是被郝萌所脅迫,對我靖難軍並不瞭解,如今郝萌已經敗亡,今天卻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深感遺憾。我認爲這是淄州對靖難軍敵意的表現。
“自靖難軍進入淄州以來,我們對淄州秋毫無犯,我所制定的政策也是爲淄州的民衆着想,從中得到實惠的全是淄州的百姓。爲了防止擾民,我們的軍隊都駐紮在城外,城衛軍都用淄州部隊。即使這樣事事皆爲淄州打算,你們不承情也就罷了,沒想到你們居然恩將仇報,收買刺客行刺於我,這就是淄州人報恩的方式麼?你們可恥的行爲玷污了你們的名聲,你們辜負了我的信任!
“當今聖上授予我討伐奸邪,匡扶朝廷的重任,原本我並不願意在這樣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多做停留,但是不給你們一點兒顏色瞧瞧,別人還以爲我靖難軍怕了這些只會背後下手的宵小之輩!
“我宣佈,自即日起,靖難軍主力部隊進城駐紮,接手城防,全力搜捕刺客餘黨,找出背後主使之人,抄家滅族!淄州官員辦事不力,嚴重失職,立即撤職查辦,由靖難軍挑選適當官員繼任。
“各世家大族立刻交出私藏兵刃,解散私兵,民間持有武器必須經過登記,否則以私自藏匿兇器治罪。沒有官方特許,每家護院武師不得超過三十人,而且只能通過官方特許的傭兵組織僱傭,或者向軍方申請派遣士兵保護私人財產。貨物運輸也遵照此例。各家使用奴婢數量也要由專門官員審查,超過朝廷規定者一律裁撤!釋放的奴婢由主家負責配給田地錢糧予以安置。
“包括以往所頒佈的政策,今後凡是靖難軍發出的命令,再有牴觸搗亂者,從重治罪。靖難軍軍令部在各城設監察廳,有舉報作奸犯科者、官員徇私舞弊者、陰謀叛亂者等各種違法行爲的,一旦查明情況屬實,重賞。”
阮香這一番話說過之後,那些豪族的代表早都變了臉色,有幾個已經開始準備偷偷溜走。阮香冷冷地看着這些人被早就把守在四周的士兵驅趕回來,又道:“各位士紳都是淄州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也不是存心和各位爲難。我這麼做也是不得已,爲了淄州的穩定,只要你們老老實實解散你們的私人武裝,你們的土地、商號等私人財產我們是不會動的。當然如果你們願意協助我的話,我們也是很歡迎的。現在還要委屈一下諸位,在我的命令得到切實執行之前,我不希望各位有什麼危險,我將派精兵保護諸位的安全。”
那些豪門代表一聽說阮香並不打算動他們的根本,這才稍微放下心來,不過一想到私人武裝被解除,成羣的奴婢將被強制解散,還有馬上就要面臨的被軟禁的處境,讓他們臉上只能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
阮香沒有理會那些哭喪着臉的代表們,轉身走下了高臺,在士兵們的擁簇之下來到了淄州城太守府,也是原來的刺史府。淄州的豪富從這座恢宏壯麗的太守府就可見一斑。佔地數百畝的豪華府邸,樓臺亭榭,假山流水,屋宇華美,器具精巧,佈置雅緻,端的是富麗堂皇。
不過阮香現在沒有心情欣賞這些東西,進入太守府之後,一條條命令飛快地從太守府傳出,傳令兵進進出出,不時給她帶來最新的消息。
阮香這一次打擊的重點主要是那些世家大族,所以淄州平民的反應比較平靜。阮香這一次突然襲擊,多家豪族都來不及抵抗,面對着佔據絕對優勢的殺氣騰騰的靖難軍士兵,他們只有乖乖執行阮香的命令。
大量的武器裝甲被沒收,各家的私家軍隊也被強行解散。
周王朝對士大夫、官吏等各種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所能夠享受的奴婢數量是有嚴格的限制的,超過了規格就要治僭越之罪,輕者沒收財產,重者充軍發配,抄家滅族的都有。但是隨着時間慢慢推移,有錢有地的大戶人家都過着豪奢的生活,大量蓄奴買婢,早就不把國法當成一回事了,再加上很多地方官員帶頭犯法,更沒人將這條法律放在眼裡了。
這次阮香只是遣散他們不符合制度的奴婢,沒有治他們的罪,可以說是很客氣了。不過這些大家族的主人們過慣了婢僕成羣的舒服日子,出門也是動輒就幾十上百人前呼後擁,如今居然只能像那些窮酸的士人一般,只有幾個僕人伺候,出門也只有幾個僕從跟隨,跟往日的風光相比簡直就是雲泥之別,要多寒酸就有多寒酸。
這還不算,私兵的解散,逼得這些家族只能從阮香指定的地方得到武裝保護,而在衆目睽睽之下,他們原本可以用自傢俬兵保護的可以逃過稅收的很多私貨不得不繳納稅金,加上原來那些和他們相互勾結的官員紛紛被撤換,瞞報稅款變得困難,他們原本極爲豐厚的利潤立刻縮水,雖然不至於一點兒賺頭都沒有,但是顯然掙錢不再像以前那樣容易了。以前即使除去了養私兵的花銷,他們仍然有很大的利潤可以賺取,現在僱請傭兵或者讓軍隊保護,所花費的費用雖然大大減少了,但是這其中一進一出的盈虧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阮香表面上說不會觸動他們的私人財產,但是隻憑這一項,這些大家族已經虧蝕了很多,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流進了靖難軍的稅所,這些大家族打從心底痛恨阮香。
解散婢僕的命令執行得比預期順利,因爲這些家族已經看到,沒有了豐厚的資金來源,他們也已經負擔不起龐大的奴婢的開銷了。阮香倒是替他們考慮得很周到。
淄州的豪族都被阮香疾風驟雨般的打擊給打懵了,以至於在接下來半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只能被動挨打,連一點兒還手之力都沒有。
淄州城外有一座破敗的廟宇,原來這裡供奉的哪位神靈早就分辨不清了,破廟裡到處是蜘蛛結成的網,地上落上了厚厚的灰塵,看來已經很久都沒人來過了。
時間是接近中午的時候,一道纖細的人影從淄州城的方向疾速掠了過來,如果仔細打量她的話,就會發現她是個身材很不錯的年輕女子。不過雖然是大白天,她卻做夜行人打扮,一身漆黑的緊身勁裝,臉上也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對靈活明亮的眼睛。她到了破廟的周圍,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一下週圍,確信沒有跟蹤和埋伏之後,這才一閃身進了破廟。
她進了門口,看看滿地的塵土,屋子裡輕微的法力波動告訴她,這個屋子被設置了幻陣。不過這顯然難不住她,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她沒有直接往裡走,而是數着步子,左走三步,向前走三步,斜向右又走了七步,然後走弧線形繞回門口,向前一跳,剛好落在大殿中央,立刻周圍的景象就變了。破廟變成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大屋,屋子裡已經坐了十幾個人。女子摘下了蒙面的面巾,露出一張清麗的面孔。
一個長得頗爲俊俏的青年迎了上來,隨着他過來的是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道,不顧女子憎厭的眼神,他諂笑道:“喲,寧霜妹子越來越漂亮啦。嘖嘖,寧世伯真是有福氣啊,兒女們都這麼出色。”
這女子正是寧家三小姐寧霜,這間佈置華麗的大屋裡坐的都是淄州各豪門的家族代表,都是各家族家長或者繼承人。他們今天秘密集會,目的就是商議怎樣對付阮香最近針對各大家族的一系列措施。集會的發起者就是那個名叫金輝的青年所代表的金家。
寧霜聽出金輝話中隱藏的刺,寧雁、寧宇兄弟都在靖難軍中身居高位,金輝這番話明裡吹捧,暗裡挑撥。這次金家越過寧家召集這次集會,幻陣的設立顯然是爲了給她一個下馬威,而且顯然通知寧家的時間和別家不同,顯然她來之前這些家族已經商議過一陣了。這一系列舉動都表明了金家想取代寧家的地位的野心,其用心昭然若揭,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寧霜心中冷笑,寧家的地位是憑藉實力得來的,金家就憑這點兒小動作就想取代寧家,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實力了。
寧霜不理金輝,好像他完全不存在似的,悠閒地走到金輝剛纔坐着的主位上坐下,淡淡道:“原來大家都到了,倒是我們寧家遲到了,現在開始開會吧。”
金輝目瞪口呆,他雖然裝得油腔滑調,但是作爲金家的少主人,他也是個精明強幹的人物,寧霜不管怎樣說話他都有準備,不過就是沒想過寧霜壓根就不理他。寧霜簡簡單單沒費什麼事就化解了他一番精心安排。他十分不甘心,但是在寧家的積威之下,他卻不敢直接要求寧霜讓出位子。
郝家敗亡後,寧家一直是淄州豪族的首領,這個主席的位子一向是寧家的,誰也不能動搖。這次金家得到了潘、王兩家的鼎力支持,企圖取代寧家的位子,其他幾家則持觀望態度。他們都是些比較持重的家族,他們不想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再在內部起紛爭,但是經過金輝的遊說,他們又對寧家產生了疑慮,也因此他們對金家的行爲聽之任之,畢竟金家一直在和阮香作對。
金輝終於沒敢讓寧霜讓出主位,挨挨蹭蹭擠進其他家族的代表中間坐下。
寧霜第一回合就完勝,但是她並沒有欣喜之意,她冷冷地打量了在座的人,沒有人開口,寧霜道:“金公子有心,把大夥兒召集在一起,商議對付阮香的事情,這本來應該是寧家的事情,煩勞金公子,實在過意不去,小女子在此先謝過金公子。”她嘴裡說謝,可是語氣冷冰冰的,誰都聽得出,她沒有任何感謝的意思。
金輝拱手道:“寧小姐客氣了。自從阮香入淄州以來,各家都在想法對付她,不想身爲各家之首的寧家卻一直沒有動靜,眼看阮香咄咄逼人,在下暗自着急,爲了大夥兒的利益,只好做個出頭鳥,擅自召集了這次會議,還望寧小姐見諒。”
寧霜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道:“寧家一直在等待時機,謀定而後動,不像有些人,急急忙忙跳出來,好像唯恐不給阮香對付咱們的藉口。”
金輝冷笑道:“阮香想吞併我各家勢力,其用心昭然若揭,咱們整天戰戰兢兢,朝不保夕,並非家家都像寧小姐家裡,不管怎樣都屹立不倒。”
寧霜眼神忽然變得極爲銳利,她盯着金輝道:“金公子小心了,說話可得有根據。我寧家雖然一向與人爲善,但卻絕不是任人欺侮之輩。你的意思就是我寧家和阮香連成一氣,坑害各大家族麼?”
金輝剛纔已經輸了一陣,這次說什麼也不能退讓,儘管他確實懷疑寧家有不軌的行爲,但是卻沒有什麼真憑實據,而寧霜的威脅並非虛言恫嚇,她有寧家擁有驚人的實力做後盾。聯合了潘、王兩家之後,金輝相信三家的實力加起來已經超過了,至少是不輸給寧家了,但是真的惹惱了寧家引起雙方火併的話,不免兩敗俱傷,最後得益的只能是阮香,而現在他還不想和寧家兵戎相見。爭取其他家的支持,孤立寧家,纔是上策。
金輝硬着頭皮道:“寧家如何大家自有公論,我想請問寧小姐兩個問題。首先,阮香頒佈的墾荒法案嚴重損害了我們大家的利益,各家都在暗中抵制,爲什麼寧家不和大家一起行動?其次,據可靠消息,阮香曾經秘密派遣寧雁和寧宇兄弟去寧家,和寧老爺子會面,你能不能告訴大家寧雁和寧宇都說了些什麼?我們懷疑寧家是否已經和靖難軍達成了什麼不利於我們的協議。”
寧霜聽了這番話,不由得咯咯嬌笑,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一般,良久才止住笑聲道:“這是大夥兒的意思麼?原來你們一個個愁眉不展的就是爲了這麼點兒小事。沒問題,我可以解答這兩個問題。但是在此之前,我也想問一個問題。半個月前,阮香進城時候的那場差點兒讓阮香送命的精彩絕倫的暗殺是誰幹的?”
一邊胖得像豬一樣的王家少主人王璨早就急不可耐道:“是我們,金大哥計劃,我還有潘少爺,我們三家聯合行動,可惜只差那麼一點點兒就……”
王璨下邊的得意洋洋的話被金輝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打斷了。再看別家的代表們也都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不敢說下去了。
金輝暗罵王璨白癡,居然沒有聽出寧霜是在說反話。正是那天的暗殺給了阮香一個很好的藉口對各大家族下手,可以說,造成現在各家族狼狽局面的正是這次失敗的暗殺行動。這也是他的一塊心病,之前他一直極力迴避這個問題,而寧霜提出了這個問題,正擊中了他的要害。
現在說什麼辯解都沒有用了,只會越描越黑,金輝當機立斷,離座向衆人一拜道:“金某不才,謀事不成,讓各位也受累……”
這時候一聲冷哼打斷了金輝的話,另一家豪族黑家的現主人黒風冷笑道:“金公子好大的口氣,你一句謀事不成,帶的我們大家受累,你可知道我家因爲你們惹的這事收入整整減少了一半!”
隨之其他各家也是紛紛抱怨,寧霜卻一言不發,只是冷眼旁觀。
金輝、王璨和潘家的那位也有份參與的潘亭少爺被衆人一通埋怨,簡直都想找個地洞鑽下去了。最後還是金輝鎮定一些,他乾咳幾聲,道:“各位聽我一言,事情已經做下了,現在抱怨還有什麼用呢?我承認,我們這件事是做得莽撞了,但是至少這證明我們和阮香勢不兩立。現在不管怎樣,咱們都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且我們即使沒有動作,不也一樣難以逃脫被阮香吃掉的命運麼?與其閉目待死,不如奮起抗爭,或許還有出路。”
那些家族代表們想想也確實如此,亂哄哄的指責終於告一段落。寧霜一見冷了場,心道還得給他們再燒一把火。
寧霜微微一笑道:“金公子說得有理,反正咱們已經元氣大傷,也不在乎再多損失一點兒。現在我想回答金公子先前提出的問題。說實話,先前阮香的墾荒法案對寧家影響不大,那時候阮香對我們還算客氣,我們雖然對她沒什麼好感,但是她也不見得會比郝萌更壞。這是我家的真實想法,我的兩個哥哥在靖難軍中當軍官,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用特意隱瞞什麼。寧雁和寧宇雖然已經脫離了寧家,但是仍然心念寧家。這次他們確實是奉阮香之命回來,阮香希望他們能勸寧家歸順他們。但是作爲寧家子弟,雖然有些話他們沒有明說,但是我也猜得到,阮香有心要最大程度削減淄州豪族的勢力,寧家在她的眼裡只是一枚棋子。因此,我寧家對阮香也起了戒心,他們兄弟提醒我們不要輕舉妄動,我和父親也認爲這是當前最好的選擇。
“我們的優勢在於經濟方面,咱們跺跺腳,淄州就得抖幾抖。阮香又素來標榜仁義,沒有藉口不會對咱們動手。阮香不可能在淄州待一輩子,只要我們不給她機會,隱忍一時,遲早淄州還是咱們的天下。不過我還是低估了阮香,想不到她會在我們內部安插內線,寧可犧牲忠心的屬下的性命來製造藉口,我們的這次集會,說不定也被監視了……”
黑風驚道:“你是說……”他的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眼睛緊盯着金輝等三人。
金輝見勢不妙,寧霜一番花言巧語,硬是把一頂阮香的內線的大帽子栽到了他們頭上,看着衆人敵視的眼神,他不禁有些後悔貿然和寧家作對了。不過現在局面已經超出了他的控制,一言不合就是火併的結局,形勢明顯對他們不利,雖然他早就在左近埋伏了高手,但其他家想必也不會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即使他們今天能夠逃脫,勾結阮香的罪名算是坐實了,以後必將受到阮香和其他家族的雙重打擊,迅速權衡利弊之後,他一把按下了正要拔劍的王璨和潘亭。
金輝道:“寧小姐的懷疑不無道理,我們確實無法對此進行解釋,但是誠如小姐所言,我想在座的每一位都洗脫不了嫌疑。這樣吧,既然我們的嫌疑最大,那麼我們自願置身於衆位的監視之下,等着真相查明的時候。另外說一句,我也同意寧小姐的說法,咱們中間有人已經被阮香收買了,至於這個人是誰,咱們走着瞧,遲早他會露出狐狸尾巴來的,到時候孰是孰非自然明白。”說着他大有深意地望了寧霜一眼。
寧霜對他那充滿恨意的眼神不以爲意,道:“難得金公子這樣仗義,既然金公子都這樣說了,看在你們家族的份兒上,我們自然不能怎樣難爲你們。但是剛纔也說了,這裡嫌疑最大的就是你們三個,爲了以防萬一,你們必須接受監視。
“下面進入正題。咱們以前之所以面對阮香這樣被動,全都是因爲我們各個家族自行其是,一盤散沙,不能團結協作,一致對外,這樣下去的話,咱們遲早要被阮香全部併吞掉。爲了能夠充分利用咱們手頭掌握的資源對付阮香,我提議各家聯合起來,成立一個比原來的商會權力更大的組織,全權主持淄州抵抗活動。各家分別出錢出力,秘密徵集兵員,組織訓練,由各家派出精幹可靠的子弟擔任軍官。另外將各家情報網絡共享,動員在外的子弟返鄉充實咱們的力量。我知道大家和瀘州、燕州、雲州、京畿等地官員都保持着密切的交往,我希望大家也不要吝嗇,各家的朋友今後也會成爲我們共同的朋友,希望他們能給我們物資籌措、兵員募集等方面提供方便。”
金輝率先鼓掌讚歎道:“寧小姐果然智略過人,這些措施甚是得力,咱們早該如此,我金家第一個支持。”
寧霜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才道:“難得金少爺有這份心,不過在沒有證明你們的清白之前,我們不接受你們三家的子弟加入。”
見金家鬆了口,其他各家代表想來想去,也只有照這個計劃行事還有一線生機,寧霜說的句句在理,他們也提不出更好的意見。
下面要討論的就是這個新組織所要建立的各個部門的職責和首領人物了。這時候各家的自私嘴臉暴露無遺,誰都想多抓一些權力在自家手中,只一會兒功夫,會場就陷入一片爭吵之中。
趁着衆人爭吵得一塌糊塗的時候,王璨憤憤地小聲問金輝道:“明明寧家也不比咱們強多少,幹嗎讓他們一手遮天?”
金輝冷笑道:“這個組織即使寧霜不提議建立,我也是要提議的,雖然咱們暫時被排除在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正好趁這機會看看誰纔是真正的奸細。到底鹿死誰手,現在說還爲時過早呢。”說着,他的眼睛緊盯住寧霜,眼中兇芒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