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夫人又不吃東西了。”
一名丫鬟,手捧一碗精緻的燕窩羹粥,低垂着頭,一臉無奈地向正對着窗外發呆的祖大樂稟道。
祖大樂長長地嘆了口氣,轉過身來,從丫鬟手裡接過羹粥,低聲道:“你且下去,待老夫親去勸勸她。”
丫鬟應聲而退,一臉凝重的祖大樂,端着燕窩羹粥,走入了王夫人的房間。
他看到,髮鬢不整的王夫人,坐在花梨木雕牀邊,抽泣不停,兩名丫鬟則斜簽着身子,半坐在她旁邊,不停地勸她要愛惜身子不要再哭。
見得家主祖大樂進來,兩名正在勸王夫人的丫鬟,連忙起身,向祖大樂福了一福。祖大樂輕輕揮了揮手,兩名丫鬟會意,急急退出房去。
“夫人,莫要哭壞了身子,且將這羹粥吃了,愛惜身體要緊。”祖大樂柔聲相勸,一邊用匙子舀起一點燕窩,便向猶自飲泣不已的王夫人嘴邊送去。
“啪!”
王夫人隨手一拂,祖大樂閃避不及,手中的湯匙被王夫人打落於地,雪白的燕窩灑了一地的星星點點。
“咳!夫人啊,何必定要與老夫這般慪氣,莫非,你以爲老夫這日子太好過了不成!”祖大樂一臉慍色,將那碗羹粥,重重地往牀邊的桌子的一放。
“妾身如何敢跟老爺慪氣,妾身只是思念婉兒,心裡難過,莫說這燕窩羹湯,便是龍肝鳳髓,亦是難於下嚥哪。”王夫人珠淚頻落。
“唉,夫人,婉兒當日悄然離家,去尋那李嘯,實爲老夫粗疏之罪。老夫本以爲,她會不久便返,誰知她竟與那李嘯私自。。。。。。”祖大樂搖頭嘆道,一臉後悔莫及之色。
“不是!我家婉兒乃是清清白白的大家閨秀,如何會做這種敗壞門庭之事,定是那混帳李嘯,花言巧語勾引婉兒,婉兒一時衝動,纔跟了這廝南去山東。”王夫人打斷祖大樂的的話,隨即又掩面哭泣起來:“婉兒這一去,生死不知,音訊皆無,我這個當孃的,每念及此,便覺痛斷肝腸!婉兒啊,你這一去,卻是帶走了爲孃的心頭肉啊!”
王夫人痛哭不止,讓祖大樂心煩意亂。
“夠了!”
祖大樂一聲冷喝,讓猶自痛哭的王夫人不覺一怔。
祖大樂意識到自已失態,正欲溫言勸慰,王夫人又捶腿大哭道:“老爺,我知道你也厭煩妾身了,妾身雖是錦州王氏大族之女,卻是高攀不起你們祖家,實是配不上你們祖家三代將門!如今,老爺你也不必這般使性子,就讓妾身自往山東尋婉兒去,若是婉兒有失,妾身也不活了,我們孃兒倆,就是到了陰間,也好有個依靠。。。。。。”
祖大樂心中怒氣翻騰,一臉鐵青的他,象一隻受困的豹子一般,在房間中來回踱步。
“夫人,何苦要這般折騰!你又不是不知,現在韃子大肆侵襲,從錦州到山海關,整個遼西地區,皆有大批韃子兵馬在四處燒殺搶掠,縱然老夫放你前去山東,只怕你等剛出這錦州城門,便要落入韃子之手了!”
祖大樂說完這句話,恨恨地又在王夫人一旁坐下。
祖大樂所說的韃子侵襲,便是在今年一月底,皇太極遣貝勒阿巴泰,固山額真圖爾格,巴牙喇章京譚泰三名將領,統兵馬萬餘,大舉侵襲遼西。
後金軍這次攻勢極猛,從錦州一直攻打到山海關,一路燒殺搶掠,遼西村落與各地小型墩堡,幾乎擄掠喪盡。雖然後金軍沒有攻打明軍大的鎮城州堡,卻足讓駐守的明軍噤若寒蟬,龜守城池,不敢稍動。
王夫人哭聲稍止,祖大樂輕撫其背,緩緩地說道:“夫人,婉兒真跟了那李嘯,卻也未必完全是壞事。這個李嘯,老夫現在看來,倒是個頗識務的俊傑。”
王夫人扭過頭來,一雙哭紅的眼睛,驚訝地盯着祖大樂看,彷彿不認識他一般。
祖大樂眼神複雜,他雙眼望向窗外,繼續說道:“夫人,你想想,此次韃子侵襲規模這般大,若那李嘯仍舊固守那小小不歸墩,老夫敢斷定,此人必死於韃子之手。現在李嘯提前一月前往山東,卻是正好規避了今日之禍。雖其當日留言說,是因守備王道奇逼迫之故,但現在老夫仔細想來,李嘯怕是早已想好此退路。他定是知道,在這不歸墩中,堡小力弱,恐難御韃子侵襲,故才率衆前往山東。如是看來,此人如此年輕,卻是個頗識時務,知進退的俊才啊,倒是老夫眼拙,小看了他。”
祖大樂說完這一大段話,王夫人臉色不覺緩和了很多,她喃喃道:“那李嘯縱是個人才,但其出身低微,無勢無權,又無人幫扶,縱去了山東,也只不過躲得戰禍而已,將來成就亦是有限。可憐我家婉兒,卻要跟着此人受苦,我這個當孃的,如何能不難受。”
祖大樂臉帶微笑,他輕輕地拍拍王夫人肩膀,溫言寬慰說道:“夫人多慮了。現在天下方亂,正是豪傑起勢之時。那李嘯有這般英才,來日定會脫穎而出。以老夫看來,此人將來之成就,卻是未可限量呢。夫人哪,目光且看長遠些,到時李嘯真能升官晉爵,我家婉兒慧眼識英雄,仿那唐代紅拂李靖故事,嫁於此人,倒是亦爲般配。”
聽了丈夫這連番寬慰之話,王夫人臉上愈加舒緩。她有如少女一般,倚偎入祖大樂懷中,輕聲說道:“若婉兒真得這般歸宿,我這爲孃的心下,還有何不放心呢。也罷,從今天起,妾身每天都要敬拜菩薩,求菩薩保佑我家婉兒在外一帆風順,萬事遂心。只要婉兒過得開心,爲孃的心下便是知足了。”
祖大樂與王夫人相視一笑,房內的氣氛,和緩了很多。
。。。。。。
在出兵遼西的第六天,阿巴泰,譚泰,圖爾格三人,統領大軍,專門繞路來到了李嘯的不歸墩。
此時的不歸墩,墩門大開,墩外濠溝亦已淤塞,一片破敗蕭瑟之狀。
面目瘦長,一臉兇狠之色的阿巴泰,跳下馬來,緩步走到不歸墩的大門外。
譚泰與圖爾格兩人,緊跟其後。
寒風呼嘯,阿巴泰心下,卻是怒火熊熊。
阿巴泰對李嘯恨之入骨,卻是事出有因。
這個狗入的李嘯,於年末截殺張得貴的走私隊伍,搶走數額驚人的大批財貨,他不知道,當時所繳獲的五千多匹綢緞,其中有近一半,都是阿巴泰預定的貨物。
原來,阿巴泰好不容易纔與大走私商張得貴搭上了關係,提前支付了大筆定金,讓他在年底將大批的絲綢倒賣給他。阿巴泰原本想着,自已得到這一大批的絲綢錦緞後,正好可趁着年底之機大加倒賣,從而好好地賺上一筆。爲了得到張得貴的信任,他甚至把自已手下牛錄中,小心保存着的那些皮毛人蔘之類大批特產,以不用預付定金的方式,提前預支給了掌櫃張得貴,可謂是下了血本。
阿巴泰萬沒想到,竟然這狗入的李嘯會來橫插一杆子,殺掉了張得貴,還把財貨全搶走,讓阿巴泰發財的美夢霎時化爲了泡影。
當時阿巴泰得知此消息後,幾乎氣瘋了。
他預付的定金,以及提前支付的大批特產,乃是阿巴泰多年所貯之積蓄,竟被李嘯這次突襲,就此化爲烏有。
阿巴泰這般渴望發財致富,其實有個隱秘的緣由在其中。
阿巴泰是清太祖努兒哈赤第七子,母爲庶妃伊爾根覺羅氏,隸屬滿洲正藍旗。他的母親伊爾根覺羅氏,出身平平,生前沒有受過努爾哈赤的任何寵幸,死後也沒獲過任何哀榮,甚至她連生卒年月都沒有留下,在清朝史書中,除了一個姓氏外,再沒有任何只言片語的記載。
母親這般低微,阿巴泰自然也是不受待見,既不被父親努兒哈赤看重,也常被一衆兄弟輕視,莽古爾泰就罵過他,你這婢女養的。
而在皇太極稱帝后,多爾袞、多鐸、豪格、嶽託等人都晉封親王,連阿濟格也封爲郡王,只有阿巴泰仍是貝勒。只是在崇德元年之際,皇太極爲了安撫這位兄長,纔在貝勒的前面加上饒餘的美號,以示差異。但與親王相比,爵位整整低了兩級。
阿巴泰內心惱怒,雖刻意隱忍,但這種壓抑的憤怒,也還是時不時也要爆發一下。
《滿文老檔》中,記載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天聰元年(1627年)十二月,皇太極因爲蒙古察哈爾部首領昂坤杜棱歸附後金,心情大好的他,在盛京皇宮八角殿內設大宴慶賀,特召請諸位貝勒等做陪。結果他人都已來到,只有阿巴泰拒不參加,他的藉口是,自已沒有像樣的皮裘可穿,皇上原先賜的皮裘已改制成兩件,都已給兒子們穿了。
皇太極連忙派人查明瞭原由,最後發現,阿巴泰撒了謊,他真正不來的原因是,因他自已雖然年長,卻只是個小貝勒,座位排在了諸位大貝勒與和碩貝勒以下,界時,若是眼瞅着諸弟侄在自已的上座志得意滿,觥籌交錯、開懷暢飲,小貝勒阿巴泰因此深感臉上無光,心中羞愧,故推託不來。
皇太極聽了侍衛的報告後,大爲不滿,喝斥道:“真是豈有此理!如果阿巴泰怨恨本汗,還可以姑息寬容,現在他蔑視諸子弟,本汗怎麼可以再寬容他!”隨即,他把阿巴泰的話轉告給諸貝勒,集合起來討論對阿巴泰的處理事宜。大貝勒代善首先教訓阿巴泰道:“你太放肆了!叫你來赴宴,是看得起你,你還給臉不要臉!你在此之前,連與五大臣一同議事的資格都沒有。德格類、濟爾哈朗、杜度、嶽託、碩託等人,早已參與議政,你卻沒資格入其中。因你在諸弟之列,父汗撥給你六個牛錄的屬民,纔有了貝勒的身份。今天你想欺侮誰?又有誰是你可以欺負看輕的?阿濟格、多爾袞、多鐸都是父汗分給全旗之子,諸貝勒又比你先入八分之列。你今爲貝勒,心猶不足,想與三大貝勒(指代善、莽古爾泰、阿敏)並列,擾亂朝政。如果你當了大貝勒,豈不更生稱汗的念頭嗎?”
代善這番話,說得很重,讓阿巴泰縮首無言。最後,在諸大貝勒的齊聲斥責中,原先理直氣壯的阿巴泰狼狽不堪,只好低頭認罪,甘願受罰。於是,皇太極順坡下驢,把他罰了雕鞍馬、素鞍馬各八匹,甲冑四副,算是懲戒。
在皇太極當政期間,他也多次受到羞辱與處罰,耐人尋味的是,他雖屢屢被罰,卻只是罰銀、罰物,從來沒有受過降爵或削爵的重懲。
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爲皇太極寬容大度,而是他對阿巴泰的輕視,皇太極認爲阿巴泰出身偏房,又有勇無謀,對他從來構不成威脅,纔有意放他一馬,全其性命。
以上種種輕視與冷落,讓阿巴泰內心憤恨不已,所以,他常存了個要努力出人頭地的願望。如果說,在權勢與地位上,無法與他的一衆兄弟相抗衡,那麼,至少在擁有的財富上,阿巴泰不願再甘居人後。
只是自已這般費盡心機想出的發財致富之路,竟斷送於李嘯之手。只怕此事傳揚開後,還將永遠地讓自已成爲一衆兄弟的笑柄。
天殺的李嘯啊!
怒氣填胸的阿巴泰,聞聽皇太極又要派兵擄掠遼西,遂自告奮勇擔任主將,皇太極心下雖竊笑阿巴泰偷雞蝕把米,但還是做了個順水人情,同意了阿巴泰的領兵請求。
阿巴泰將滿懷的怒火,發泄在這遼西大地的村落與墩堡中,他率兵四處燒殺擄掠,搶得人畜財貨無數,倒也算是彌補了不少損失。
當然,阿巴泰沒有忘記讓他大受損失的苦主李嘯,這次專門繞道來這李嘯曾住過的不歸墩,便是要發泄胸中那股積壓已久的惡氣。
阿巴泰瘦長的臉,因爲憤怒而扭曲,咬牙切齒的他,在寒風中站定得猶如一具木偶。
“來人!”
於墩門外站立良久,回想往事的阿巴泰,臉上不覺隱現羞紅。他瞥見正在一旁肅立的譚泰與圖爾格兩人,遂掩飾性地大聲喝道。
“請貝勒爺示下!”
譚泰與圖爾格齊聲回道。
“將這不歸墩,給本貝勒一把火燒了!”
“得令!”
一衆韃子立刻潑油堆柴,點火燒堡。很快風助火勢,騰空而起的熊熊烈焰,將整個不歸墩吞沒其中。
“狗入的李嘯,算你逃得快,且讓你得意幾天,到時若被本貝勒拿到,本貝勒一定要親手擰下,你這個可惡尼堪的狗頭!”跳躍的火光,讓雙拳緊握的阿巴泰,臉孔愈見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