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下來的李嘯,開始在想怎麼處置這些首級了。
他知道,依大明軍功制,領軍軍官,但凡官位總旗以上,部衆數十人以上者,部下斬獲奴賊十顆,着升實授一級,每加十顆,加升一級。共升三級爲止,二級實授,一級署職。而每個韃子頭顱除有50兩銀子賞銀外,還有額外的嘉獎銀子和綢緞。
也就是說,李嘯其實只要斬獲首級三十顆,就可以軍階連升三級,越過鎮撫,副千戶二職,直至升到正千戶,同時軍職晉爲千總。
這只是朝廷往日規定,現在大明官軍屢戰屢敗,韃子首級珍稀難得,晉升所需的首級數已是大爲減少。基本上平均6顆首級便可升一級,這樣一來,李嘯所需的首級數,不過18顆便足於晉升到頂。
李嘯欠缺人脈關係,如果他在朝廷中有官員欣賞撐腰的話,甚至破格升到指揮僉事也不是難事。
相比會晉升到何種職位,李嘯更關心自已這些首級能不能保住。
43顆韃子首級,這巨大的戰功與斬獲,足以讓每個官員和將領都會動心,縱是李嘯等人血拼得來,他們也決不會讓李嘯一人獨享這份巨大而難得的戰功。現在的大明官軍中,論打仗,可能沒幾個人有真本事,但論爭功與內鬥,個個都是頂尖的好手。
如果李嘯不能找到一個願意爲自已報功的上官,那麼,不要說保住自已賴以晉升的18顆首級,就是自已的戰功全部被貪婪的上官吞沒,都是有可能的。
比如,自已如果把戰功報給守備王道奇的話,李嘯很確定,此人定會將自已的戰功吞得一乾二淨,自已還無處說理去。
那麼,該找誰幫忙呢?
李嘯又想到了那個人,那個給自已開了支領條陳,協助李嘯邁出建軍第一步的人。
遼東前鋒營參將,祖大弼。
李嘯確信,如果把多出的首級送給此人的話,這個心胸豪闊且與自已關係良好的祖大弼,一定會極爲欣喜,從而給自已稟功上報。
要知道,李嘯留下18顆首級的話,依然還可送給祖大弼25顆首級!
據大明軍功律,從指揮使往上的軍銜,每30顆韃子首級可升一級。但現在韃子首級稀缺難獲,有25個首級便足夠晉升了。這樣的話,祖大弼官位可升爲從二品,軍職也可提爲副將。
在這樣的重大利誘面前,李嘯確信祖大弼一定會動心。
說曹操,曹操到。次日一早,李嘯全軍正在墩內集合吃飯之際,便有軍士來報,說前鋒營參將祖大弼急急率衆前來,要見百戶官李嘯。
李嘯心下一樂,這個祖大弼,定是聞聽了自已獲得了這般戰功,才這麼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吧。
李嘯不知道,這兩日間,他率騎兵隊斬獲43名韃子首級這個爆炸性新聞,早已在錦州的街頭巷尾傳遍開去,酒肆茶樓各處,人人皆在談論這位遼東新出的少年英雄。李嘯這一次痛快的大勝,讓錦州上下軍民百姓,皆覺揚眉吐氣,往日總被韃子欺壓戰敗的鬱悶掃了不少。甚至有戲班和說書鋪子趁熱打鐵,全憑腦補,趕着編排了《李百戶風雪戰韃虜》的戲曲與書段,編得更是神乎其神。說什麼李嘯本人非但武藝非凡,更是精通八卦道術,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更畫得一手好道符,請得太上老君託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等一衆天兵天將下界,這才以少勝多,將一衆韃虜一掃而光。這個離奇得近乎腦洞大開的故事中,李嘯不象個武將,倒與傳說中無所不能的諸葛亮頗爲相似。真不知若是李嘯本人,聽了這些戲曲與說書段子,會做何種感想。饒是如此拙劣荒誕的一段故事,竟是觀者如堵,聽客甚衆,倒是讓戲班與說書人賺了一份好錢。
李嘯猜得沒錯,在寧遠欲返的祖大弼,也接到手下家丁的奏報,這位祖參將,想到當日李嘯的分功承諾,當下心急火燎,立刻辭別本欲同行回去的祖大壽,率先快馬急奔返回錦州,並徑行來到了李嘯的不歸墩。
李嘯心中暗歎,這個祖大弼,要趕祖大壽返回錦州前,把奏報與戰功做實,以免他人分功,心下倒算得恁地精細。
“李嘯!你這廝如何還縮頭躲在墩內做甚,某家親來你這不歸墩,給足了你這廝顏面,還不快快出來迎接!”
祖大弼如雷般的巨吼,從墩門外清晰地傳到了李嘯耳中。
“哦,原來祖參將前來蔽墩,在下有失遠迎,請參將大人恕罪。”
李嘯大笑出得墩來,向一臉怒容的祖大弼半跪致禮。
李嘯看到,祖大弼帶着家丁隊長焦安國等人,約有十多人,每個人都是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焦安國與李嘯四目相望,兩人臉上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
“李嘯你這廝少來這般虛禮,俺們從寧遠奔行至此,沒空聽你廢話。快帶俺去看看斬獲的首級。”祖大弼哼了一聲,不耐煩地擺手。
李嘯心下暗笑,這祖大弼,迢迢奔波至此,估計最爲掛念的便是這些首級了,這般急切不耐,可見嚮往得很。
“好,請大人隨在下前去。”
李嘯起身,帶着祖大弼等人在墩內穿行了一陣,然而打開了一所房間,讓衆人進去。
房間很黑,其中那股石灰硝化的刺鼻氣味更是濃烈得讓人聞之慾嘔,李嘯連忙令軍士點了火把送進來。
火把一入房中,祖大弼等人眼睛立刻瞪得溜圓。
他面前的一張長桌上,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長溜硝好的韃子頭顱。在火把的照耀下,個個面相恐怖,口眼猙獰,慘白的石灰粉下,顯露出暗紅色有些萎縮的肌肉與血管,若是膽小之人見了,怕會嚇得暈過去。
祖大弼與焦安國兩人,睜大眼睛,細心驗看頭顱,從髮辮到牙口,一一仔細確認,許久之後,終於全部驗畢首級。
祖大弼拍了拍手下沾染的石灰渣碎肉粘液等物,一臉欣喜之情,難於言表。
“稟參將,皆是真韃子首級!”焦安國在一旁話語喜悅。
“屁話,俺自見了,要你多說。”祖大弼喝道。
隨即,李嘯肩膀上捱了祖大弼重重一拍。
“狗入的李嘯,真真有本事,立得恁大功勞,俺祖某,心下佩服哇!”祖大弼長嘆一聲說道,眼神之中,滿是欣賞之色。
未待李嘯說出謙謝之司,祖大弼便又大聲說道:“李嘯,你這次立得恁大功績,你且直說,卻要如何謝俺。”
祖大弼這大咧咧地話語說完,一旁的焦安國臉上已是忍俊不禁。
李嘯心下亦是好笑,這位祖參將,要來分潤軍功,竟還這般強橫直接,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真讓自已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參將大人,李某此次微功,若非祖參將當日相幫,亦是難成。這酬謝之事,理所當然。這房間味道難聞,且隨在下往官廳說話。”
李嘯忍着笑,帶着祖大弼等人離開房間。
在留了焦安國與一衆隨從家丁在官廳之外後,祖大弼和李嘯兩人入得官廳中來。
祖大弼站在墩堡的官廳正中,頗有些好奇地四下張望了一番。他看到,此處現在收拾得窗明几淨,地下的磚面新磨過,十分齊整乾淨,四周牆壁上,則掛着李嘯的白擺牙喇兵盔甲和那柄奪魄弓與精鋼虎刀,皆擦抹保養的很好,廳中擺着幾張官帽椅、長桌、架櫃等物。這裡,便是李嘯日常辦公待客之地。
李嘯知道祖大弼最討厭繞彎子和說客套話,乾脆開門見山地將自已的分配方案,對祖大弼一五一十地全部講出。
祖大弼聽完李嘯的方案,一雙牛眼半眯起來,沒有說話。
“大人,在下這個方案,卻是如何?”
“哼,李嘯,你算的倒是精明,告訴你,你這廝給俺的首級實在少了些,俺可是還要更多。”祖大弼終於開口,他斜了李嘯一眼,以一種戲虐的語氣說道。
“若祖參將要仗勢欺我,那就沒得談了,在下只能恭敬送客,大不了在下找他人報功便是。”
李嘯笑了起來,雙眼之中卻是灼灼閃光。
祖大弼心下一樂,這個李嘯,表面言語客氣,便是切關自已利益之時,卻是分毫不讓。且不說他是否真能找到他人報功,但只要他這麼做,這戰功倒與自已再無關係了。
“罷了罷了,懶得跟你閒扯蛋。你這廝恁小氣,算俺吃了個啞巴虧,就按你這廝說的辦吧。”祖大弼哈哈一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李嘯也笑了:“這次在下率騎兵隊與韃虜作戰,雖然力戰得勝,但亦是損失慘重,折損戰馬與騎兵頗多,李嘯真誠希望,祖參將能再幫幫在下。”
“李嘯你什麼意思?”
“大人,恕在下直言,分潤給大人25個首級,在下實爲誠心摯意。但在下十分希望,將來朝廷下發首級賞銀時,祖參將能將賞銀讓於在下。”李嘯平靜地說道。
祖大弼一下子彈跳起來:“嘿,你這個狗入的李嘯,蹬鼻子上臉了!憑什麼要老子將朝廷給的賞賜讓給你!”
“大人莫急,且聽李嘯一言。在下這般做,實在也是有不得已之苦衷。在下不比大人,在這遼西之地廣有資財,田產衆多,每年收入當是十分可觀。可在下除了上頭拔髮糧餉外,卻再無任何進項。現在大人你也知道,這遼餉不足,各處下發的糧餉皆極爲缺乏,但這上頭不發錢餉,我處這戰死軍士要撫卹,家屬要恩養,可都要銀子花費,另外的軍兵與家屬每天的生活用度和糧餉開銷,亦均是一個偌大數字。而在下現存之銀兩,可謂捉襟見肘,緊乏之甚,每天精打細算,猶是苦苦支撐。這一千多兩朝廷賞銀,對於大人來說,不過幾頓飯錢,但對於在下,卻是全墩人員活命所望啊。”
李嘯說完,長嘆了一口氣,一臉無奈表情。
祖大弼捋着鬍子,嘴巴上撇,一臉不置可否之狀。
李嘯這番半真半假的訴苦,雖引起了祖大弼的同情之心,卻並不足以打動他。
“祖參將,其實較真說來,在下所求這些銀子,非但是我不歸墩將士,亦是爲了大人您日後前程啊。”李嘯見祖大弼沉吟不語,又壓低聲音說道。
“哦,這便奇了,這話可是從何說起?”祖大弼聞言一愣。
“大人,若在下的軍兵連生活用度都困難,定會士氣消沮,戰力下降。這樣一來,在下一難擴展兵馬,二難激勵將士,日後還能立得甚功,打得甚仗,又復能有何戰功再與大人分潤?李嘯敢保證,若有充足之錢餉,李某來日定會再立新功,以酬參將大人相助之功。”
李嘯這番話,終於擊中了祖大弼心裡最隱密的地方。
這個李嘯,把話說得恁直白了,自已與他,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李嘯立得戰功,則自已自然可以分潤,若李嘯碌碌無爲,則自已也只能在這遼鎮中混吃度日吧。
一股酸澀與慚愧混合的感覺,涌上祖大弼心頭。
在這個銳意進取的年輕將領李嘯面前,祖大弼發覺,一直自許爲勇力出衆所向無敵的自已,其實過得有多麼庸碌不堪啊。
想我祖大弼亦是一堂堂勇將,未能親自上馬廝殺搏取功名,現在卻不得不從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下級將領李嘯手中分潤軍功。細細想來,卻是令人尷尬。
真想有一天,能與這個李嘯,一齊上陣廝殺啊,縱是馬革裹屍,不亦快哉。
終於,祖大弼長嘆一口氣,喝道:“好了,休得再多咶噪,如你李嘯這廝所求,這賞銀祖某不要了,另外,俺再給你加點添頭,總共給你1500兩銀子,另外,俺軍中還有些汰換下來的衣甲,也一併送於你了,算是給你下次立功後,某家再來分功的一點定金。”
李嘯激動起身,大笑着向祖大弼拱手致禮:“祖參將如此深仁厚意,李嘯代全墩軍兵謝過大人。”
李嘯言罷,又欲拜謝,被祖大弼止住。
“虛禮少來,速幫俺擬好奏章。”
李嘯連聲答應,隨即喚來吳亮,快速擬好了奏章,祖大弼粗看了一下,心下十分滿意,便拿出章印蓋好,隨即將奏章帶走。
“李嘯,不日俺定會送來銀子與盔甲,你這廝卻不可負了你與俺之約定。”祖大弼收了奏章,一邊說話,一邊快步便向官廳外離去。
“李嘯受將軍恩德,斷不敢忘!“李嘯在他身後大聲回道。
祖大弼嗯了一聲,繼續向外大步離去。只是,李嘯卻不經意間瞥見,祖大弼離去時,那雄壯高大的背影,卻似乎有些佝僂,那粗豪的臉上,則明顯有些落寞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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