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曹變蛟及其一衆兵馬滾滾遠去,莫長榮心下感慨良多。
沒想到啊,連洪承燾的親信愛將曹變蛟,其部下軍兵,竟也被拖欠薪餉,可見,現在看似順風順水的剿匪形勢,其實是怎樣的危機四伏。
次日一早,莫長榮便安排了3隊盾兵與8隊槍兵,總共千把人的兵力,帶着這2萬餘名俘虜與流民,前往山東而去。
時間又過了三天,正在郃陽縣校場上操練士卒的莫長榮等人,忽見得郃陽縣令劉尊儒,帶着幾名衙役,向自已的方向急急跑來。
“莫遊擊,出大事了咧!”縣令劉尊儒,遠遠地便向莫長榮大聲喊道。
頭戴烏紗帽,身着青袍,胸前繡着一個溪敕圖案補子的文官常服,身材矮胖的縣令劉尊儒,是陝西鳳翔府人,一開口便是濃濃的陝西腔官話。此時,在烈日下奔跑的劉尊儒,跑得氣喘吁吁,但腳步卻不敢稍停,弄得粉底官靴上面,全是灰泥。
“咋啦,咋回事?”
老家榆林衛的莫長榮,見得這位陝西老鄉這般急步奔來,不覺大爲驚訝,亦是大聲回問道。
“莫遊擊,本官剛在城牆上巡視,忽有這流賊騎兵縱馬而來,向城頭射來的這封箭書。額一看這內容,非同小可咧,這不,趕緊拿過來,給你自已看看。”
劉尊儒跑到莫長榮跟前,喘氣站定,然後掏出一封卷得皺巴巴的信件,遞給莫長榮。
莫長榮的文化水平,與安和尚基本類似,眼下剛剛達到能粗寫百來個字的程度,故他接信後,眉頭一皺,便把信件遞給旁邊的監撫齊謨,讓他來讀。
齊謨接過信,徐徐展開,便輕咳一聲,唸了起來。
“俺乃義軍首領張妙手也,俺部義軍連年與官軍廝殺,四處征戰,俺與所下兵將,皆已倦了,欲向朝廷求降,以求安穩過活也。但某家聽聞,你部收降我義軍人員,還有贖買銀子,可是真否?如真有此事,可速射信回覆,如真能按人贖買,本帥明日便率全軍四千將士及五千部衆家屬,齊來降也。”
齊謨唸完,莫長榮頓覺啼笑皆非。
這算咋回事?
難道,那張妙手想投降,還想着把自已賣個好價錢不成?
“莫遊擊,你看這事,究竟咋辦?那射信的賊兵,還在城外等着咧。”
見莫長榮沉吟不語,郃陽縣令劉尊儒,急急地在旁邊補了一句。
“哼,還能咋辦?這個瓜慫張妙手,既願率那九千餘人的部衆來降,俺自然只得應承。”莫長榮扭頭朝向齊謨:“齊監撫,你且寫封回信,就說俺同意了,約他明天率部到城外,全部就地受降。只要他部真心歸降,我部卻可按價收購,將銀錢分發給他們每個人。”
劉尊儒見莫長榮這般痛快地,就要招降張妙手匪部,不由得一臉疑慮地嚷道:“莫遊擊,這張妙手可是積年老匪,他這般射個箭書來,你就恁大刺刺地應承着他,萬一這廝要是詐降咋辦咧?”
莫長榮斜了他一眼:“劉縣令,你還不知道吧,前些日子,那張妙手與李萬慶兩部匪徒,被曹總兵與賀副將(賀人龍)二人聯繫打擊,李萬慶潰逃山西,張妙手竄入山林。本遊擊料定,他張妙手這個長年刀頭舔血之積年老匪,定已是走投無路,勢盡途窮,方尋此投降之機,又如何會派人射個箭書來。”
劉尊儒吶吶了幾聲,還是一臉鄭重地相告道:“張匪狡詐,不可輕信,莫遊擊還是多加防備纔好。”
莫長榮點點頭,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這時,齊謨正欲下去書寫回書,莫長榮喚住他,一臉鄭重地叮囑道:“劉縣令之話,也是老成穩重之見,我軍確實不可掉以輕心。你在信中告訴那張妙手,若這廝敢耍詐,俺便立刻出兵,砍了這廝的狗頭!”
見莫長榮這般表態,劉尊儒臉色稍鬆,復與莫長榮閒聊幾句後,便自回縣衙而去。
很快,齊謨寫好回信,給莫長榮唸了一遍,莫長榮心下甚是滿意。便令駐在城牆上的軍兵,對那兩名已在城外等得不耐煩的流賊騎兵射回。
那兩名騎兵接了箭書,立刻打了個唿哨,快速縱馬遠奔而去。
只不過,見得兩名流賊騎兵遠去之後,莫長榮沉吟良久,臉上卻是一絲冷笑,連夜悄悄地作了軍事部署。
次日清晨,一衆城牆衛兵剛剛換防不久,便見得北邊煙塵滾滾,顯然有大批人馬前來。
守城軍兵見此情形,立馬去向莫長榮通報。
很快,莫長榮,齊謨,以及由莫長榮緊急通知的縣令劉尊儒,三人在一衆親兵的護衛下,急急上得城頭。
此時,流寇已在城外一箭之地,列開陣勢。
莫長榮眯着眼細細觀望了一下,見張妙手部軍兵,果然與其箭書上所說類似,軍兵約四千餘人,皆列於陣前,後面則是人伍雜亂的隨從家屬與新擄流民。
“城頭哪個是明軍主將?俺張妙手親率軍兵前來歸降,請速速出來答話。”
一個面容瘦長,眼神陰鷙,身材魁梧的壯漢,騎在一匹大花馬上,緩步出陣後,大聲向城頭喝喊。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張妙手啊。”莫長榮手扣雉堞,臉上冷笑道:“老子是遊擊莫長榮,你這廝今番來降,可是真心?”
聽了莫長榮的問話,張妙手仰頭大笑:“操,你當本帥閒得慌,要來戲耍爾等不成?實話告訴你,本帥本欲去降那陝西巡撫孫傳庭,但近日聽聞,你部現在正在這郃陽縣城中,大量收買俘虜與降兵。俺老張便想,操,既當了婊子,就別他孃的立牌坊!反正胯下那洞眼,給哪個男人日不是日。誰肯多花錢,老子便把自個賣給誰了,多賺得這筆銀子,卻是不虧!
聽了張妙手這般下流而自得的話語,讀書人出身的縣令劉尊儒與監撫官齊謨,皆是暗自搖頭,倒是莫長榮聽罷,臉上笑容頓顯。
“張首領說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自古有奶便是娘,張首領這般識時務,懂進退,亦是人間俊傑也。這樣吧,本官答應你,只要你真心歸降,這買人銀子,本官會足額給你。你令你手下,皆放下武器,待我軍出城接收。”
張妙手聞言,陰鷙的眼神一閃,又復問道:“莫遊擊,俺且問你一句,俺部歸降後,你卻要欲把俺們,安置在甚地方?”
莫長榮直視着他道:“爾等歸降後,自會由我軍軍兵,押送到山東地界,到時,再由我家大人,赤鳳伯李嘯,對爾等再作出安排。”
張妙手眉頭一皺,忙道:“這麼說,是要把我軍分開安置,且需遠去外地了麼?”
“正是。”莫長榮冷冷地回答。
張妙手兀自沉吟了,這時,他後邊一名副手模樣的人,縱馬上得前來,附在他耳邊,輕聲耳語了幾句。
莫長榮看到張妙手的臉上,頓時顯露出陰狠的表情。
“怎麼樣,爾等願不願降?”
見張妙手久久不語,莫長榮頗不耐煩地催了一句。
“行,俺們願降,你率部出城接收吧。”張妙手冷笑着回了一句。
“那你先令你的手下們,皆將武器放在一邊。”莫長榮一臉嚴肅地說道。
張妙手猶豫了一下,便令那些列陣的軍兵,將刀劍盾牌之類,統一堆放在旁邊,壘得如同一座小山一般。
“莫遊擊,這下,你該相信本帥了吧。“張妙手陰笑着,向莫長榮作了個攤手的模樣。
莫長榮臉上劃過一道冷笑,也不多廢話,立刻下令打開城門,隨後,他帶着乙總丙哨兵馬,放下吊橋,出城而去。
前段時間,莫長榮剛主要從乙總丙哨中,抽調了許多兵馬,用於押送俘虜,前往山東。故這次出城,只有3隊槍兵,3隊盾兵,總共600多人,另有數十名輕騎兵,陪伴着他。
待莫長榮率部全體出城後,眼見得大開的城門洞口處,再無軍兵出來,張妙手的眼中,閃過一道有如惡狼般的光芒。
“哼,狗入的明軍,爺爺我,本來確想把自已賣個好價錢的,只是,你等不把我軍如爺爺一般供起來,還想着把我軍分開安置,任你等宰割,呸,做得好夢!你們這些明狗,也不好好想想,老子當年跟着李自成、張獻忠等部義軍,逃入車廂峽中,九死一生都過來了,會這般輕易來降你們麼!”
既然現在老子的引蛇出洞之計達成,那下一步,老子便要送你們這些明狗上西天!
若能殺掉這些愚蠢的明狗,奪下這郃陽縣城,那這些明軍藏在縣城中的大批買人銀子,大批的軍械糧餉,可就皆落入我義軍之手了,我軍當可憑這大批軍用物資,招兵買馬,重新振作,再度縱橫天下了!
張妙手心下得意地發狠完,便兩根手指塞入口中,長長地發出一聲尖銳唿哨。
這時,從那些原本一片子雜亂的漢賊家屬中,竟有兩千五百多強壯軍兵,一把扯開裹在身上的破衣爛衫,露出裡面的棉甲與鐵甲,以及藏在裡面的鋒銳兵器。
原來,前面的那些流寇軍兵,乃皆是老弱所扮,而藏在家屬中的這批流賊,纔是流寇的真正精銳部衆!
張妙手這一手偷天換日,端的陰狠毒辣!
“各位兄弟,聽好了!殺掉前面這批明狗,我軍直取郃陽縣城!”張妙手揮刀大吼:“若取下郃陽縣城,裡面大把的銀子與女人,足夠咱們兄弟好好快活了!”
一衆執刀持劍的流寇軍兵,聽了主帥這番喊話,頓如打了雞血一般,人人臉上無不滿是激狂猙獰之色。畢竟這段時間,被官軍逼得潛藏密林的他們,可是吃了不少的苦頭,現在,卻有了個堪稱絕佳的搶掠屠殺的機會。
這些流寇齊聲吼叫着,揮刀舞劍,有如一窩狂蜂一般,快步疾行,朝那兵力只有自已四分之一不到的莫長榮部兵馬,猛衝而去。
原本一臉喜色地站在城牆上,想觀看官軍順利接收流匪的縣令劉尊儒,見得這一突然之變,頓是面如土色。
“咳,這幫狗入的流賊果是信不得哇!這咋說翻臉就翻臉咧!咳,你個莫遊擊,行動咋恁衝動咧!”
劉尊儒捶胸頓足之際,卻發現,一旁的猛虎軍監撫官齊謨,猶是一臉鎮定。
劉尊儒又氣又急:“齊監撫,你咋個還木頭般杵在這!快喊你家莫遊擊回來,憑城堅守,方是正經事咧!”
齊謨卻彷彿完全沒聽到劉尊儒喊話一般,他一轉頭,對一旁佇立的兩名李嘯軍軍兵,迅速地下達了軍令。
於是,一名軍兵嗚嗚地大聲吹響了海螺號,另一名軍兵,則用力揮舞手中旗幟,打出了旗語。
這時,劉尊儒突然看到,遠處的左右兩排從林中,突地煙塵大動,喊殺聲四起,竟有大批兵馬,分從左右兩側,包夾過來。
這兩部兵馬,便是昨夜之時,莫長榮悄悄藏在其中的甲哨與乙哨兩部兵馬,此刻,他們聽到軍號,見到旗語,立刻按昨天所定計劃,吶喊殺出,直攻流寇後路。
另有多達500名的飛鷂子騎兵,亦從林中衝出,人人口中尖嘯,兜了個大彎後,直衝到流賊後部正中處,掩殺而來!
眼得到這突然變故,張妙手與一從手下軍兵,頓是人人臉色慘白,紛紛停下了前攻的腳步,騒動不已。
操,如何變得恁地!
自已苦心設計的引蛇出洞之計,竟已被這狗入的莫長榮識破,反而將計就計地給自已來了個甕中捉鱉!
完了,完了,這下,徹底要被包餃子了。
張妙手在這一刻,臉上霎時寫滿了絕望。
張妙手部瞬間陷入口袋絕境之時,城頭的縣令劉尊儒,卻是一臉喜上眉梢,他象個孩子一般,揎袖揮拳,樂得直蹦。
“入你孃的張妙手,你這廝也有今天!“劉尊儒一臉快意笑容地大聲道:”咋樣,瞧見了沒,知道咱大明官軍的厲害了不。現在,你等再不投降,卻是死路一條了咧!“
這時,已沿着護城河,擺好的槍盾戰陣陣勢,又被數十名騎兵護在中央的莫長榮,望着前面不遠處的焦躁彷徨的張妙手,心下亦是極其快慰。
哼,就憑你們這點小花樣,還想在本爺爺面前耍弄,實是可笑!今番,爺爺我,卻要把你們這幫爲惡多年的匪徒,徹底一鍋端!
“張妙手,你這賊廝,背信棄義,無恥至極,竟敢在爺爺面前耍詐!若非本將早有防備,只怕真要中了你這引蛇出洞之計了。哼,現在爾部已被我軍團團包圍,你等再不投降,我軍可要殺個片甲不留了!“
莫長榮大聲說完,又厲聲喝道:“我部兵馬,即將四面夾擊而至,爾等若不速降,本官可要斬盡殺絕了!咋樣,張妙手,是戰是降,速速答話!“
“大帥,現在我軍到底咋辦,你到是速速拿個主意啊?!”
這時,旁邊那名副手模樣的流寇,亦一臉焦急驚惶地催問。
張妙手沒有答話,他只是用一雙怨毒至極的目光,緊盯着對面一臉得意笑容的莫長榮,腮幫上橫肉暴突,牙齒咬得格格響,彷彿想把那莫長榮,咬成粉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