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午後,陽光熾熱襲人,烤得地面熱浪滾滾,熱風拂過一望無際的荒原,發出古怪而低沉的尖嘯聲。
李嘯、陳猴子、王義守三人打馬前行,熱浪蒸騰中,人與馬都是汗出如漿,放眼望去,整個荒原之上人跡渺渺,連天蓑草中點綴着幾棵枯樹,遠遠地可以看見幾個被焚燬後只剩殘跡的村莊廢墟,令人徒生蒼涼興廢之感。
李嘯勒馬回望,南面的錦州城已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在天地之間沉默矗立。
“陳猴子,我們到哪了?”李嘯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向一旁一個瘦精精卻精神十足的哨騎問道。
“副隊,我們已過了廣寧左屯所的地界,前方不遠便是小淩河與女兒河交界之地,過河後,再走幾十里路,便是廢棄的小淩河驛。從小淩河驛再往北,皆是茫茫曠野,需得再過幾個時辰方可到大淩河邊。李副隊,我看過那文軍令,我們將大淩河對岸這塊區域地形繪出,這任務便可順利完成了。”陳猴子快速回話。
李嘯心下一樂,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骨伶仃毫不起眼的傢伙,說起話來卻極有層次與條理,倒有些讓李嘯刮目相看。
“陳猴子,你娘怎麼給你取了這麼個名字?”李嘯有心調節下氣氛,笑着發問。
陳猴子聽得李嘯這般問話,卻來了精神:“副隊你不知,俺其實有個大名,是村中私塾先生取的,叫陳順富。只可嘆,俺活了這麼大,卻與這順富二字沒沾過邊。俺三歲喪父,母親改嫁後,跟着後爹過活。俺那後爹更是窮極,又家口衆多,故俺從小便吃不飽穿不暖,瘦骨如柴有如猴子一樣,才得了這名個外號,至於俺的大名,倒是少有人知了。”
李嘯聽完,又笑着問道:“陳猴子,你這般模樣,卻是如何投到高把總處的?”
沒想到李嘯剛問,一旁的王義守便大笑起來,他用力抹了抹滿臉的汗水,搶在陳猴子話前說道:“副隊你卻不知,這陳猴子來投軍時,當日高把總還是百總,見他來投軍,嫌他過於瘦弱,便欲打發他回家去。這陳猴子一急,忙說,百總大人,你怎可用人只看外表啊,我陳猴子本事大着呢。高把總罵道,你這瘦猴有個屁的本事。陳猴子便大聲說,俺能吃麪餅!高把總和一衆部下幾乎笑岔了氣,有好事者便端來麪餅盤子給他吃,這陳猴子一口氣吃了二十個麪餅,幾近噎死,幸得醫官救活。後來高把總見其投軍之志頗堅,方手下留情,最終答應其投軍。”
王義守說完,忍不住大笑起來。陳猴子面色羞郝,連忙說道:“王義守,你也不過比俺早來一個月而已,便來揭俺醜事!副隊,我陳猴子可不是光吃白飯的,俺投軍後陣戰武藝投高頗快,又因爲人精細繪得一手好圖,這才被高把總看重,又因俺與把總共歷了大淩河之戰,才成爲了把總的過命兄弟。若俺只會吃喝,那豈不是與飯桶無異。”
陳猴子說完,三人又大笑起來,一時間都感覺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二刻多鐘後,太陽業已偏西,三人打馬來到小淩河邊,便連忙下馬脫了盔甲,跳入河中,洗了個痛快。隨後再牽馬過河,尋了棵野樹,繫好馬匹,就在樹蔭下,開處吃乾糧麪餅。
“陳猴子,王義守,我等稍息片刻,爭取在晚上趕到小淩河驛,在那邊休息過夜。”李嘯邊啃麪餅邊說道。
“一切皆聽副隊安排。”兩人齊聲應諾。
正吃餅之時,陳猴子忽然感嘆起來:“副隊,過了小淩河驛,恐怕就有韃子哨騎出沒了,卻需多加小心。”
王義守臉上也開始顯露憂色:“希望我等此行順利吧,不然,只憑我等三人,怕還不夠大隊韃子哨騎塞牙縫呢。”
聽完二人之話,李嘯臉上亦開始顯出沉毅之色。
“副隊,若真遇到韃騎,我等當如何?”陳猴子猶豫地問道。
“還能咋地,當然是與韃子死戰了,難道還能投降韃子不成?”王義守不滿地掃了他一眼。
“義守說得沒錯,若真遇上了大隊韃騎,咱們便與他們死戰到底。若是有人敢降韃子,我李嘯定當場格殺了他。”
李嘯的聲音擲地有聲,讓陳猴子與王義守不覺一凜。
“若果真被圍,李某會力保你們逃離,然後我再與韃子拼個同歸於盡!”吃完麪餅的李嘯,悶悶地吐出這句話,隨後拍了拍手上殘留的面渣,起身去一旁解下馬匹。
陳猴子與王義守沉默地互相對望了一眼,都沒有說話,只是快速吃完手中的麪餅,一同起身解馬,與李嘯一起重新上路。
太陽西沉之際,李嘯三人終於來了小淩河驛。
這是一座建在一個頗爲陡峭的小坡上的小驛站,此處原先尚有明軍駐守,自前年大淩河之戰明軍慘敗後,因兵力不足且附近無營堡相依恃,此驛站便被廢棄。
李嘯三人從一條長滿雜草的廢棄小路上縱馬而上,入得其中。
此時的小淩河驛,破敗不堪,只剩下了一堆長滿青苔的殘磚剩瓦,在一片靜謐的月色中,夜風蕭蕭,蟋蟀輕鳴,尤添了蕭索之味。
李嘯等人找了一塊還算完全的斷牆坐下,沒有升火,三人就這樣靠着牆靜靜地休息,吃餅喝水。同時散開馬匹,讓它們就地食些青草。
“副隊,以我看,我們今晚在此休息兩個時辰,再趁着月色北行,約摸天亮之時,便到大淩河南岸,我等隨即悄悄渡河,抓緊時間測完大淩河北岸之地形情勢後回返,這任務就可順利交差。”陳猴子低聲對李嘯說出。
“猴子意見可取,若抓緊時間,不過一個多時辰,我等便可從大淩河北岸返回,若無追兵來襲,我等歸返定是安全無虞。”王義守在一旁補充道。
“嗯,二位不愧是老哨騎,就這麼辦吧。”李嘯點了點頭。
李嘯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他有些好奇地問道:“卻不知,你們往日哨探,可曾抓得甚韃子回來?”
陳猴子苦笑了一下,連連搖頭:“副隊,俺實話說了吧,經歷了前年的大淩河慘敗及今年的金州淪陷,現在的遼西軍將們,皆已被韃子嚇得破了膽,莫說殺韃子斬首級,便是哨探敵情亦是十分難爲!唉,想來讓人慚愧得緊。”
王義守同樣長嘆着說道:“李副隊,現在遼西各營各所的哨騎隊,均是在野外探得些許敵情後,便迅速回返,向上邊報告一下韃子的動向便可。即便如此,依然有哨騎夜不收因爲逃歸不及,被韃子追上殺死。上個月,廣寧左屯衛的哨騎隊,便被韃子哨騎所圍,二十名哨騎中,十五人被殺,只剩五人倉皇逃歸。俺敢說,整個遼西之地,只有李副隊敢這般以身犯險,以區區三騎,便能前去這韃子哨騎出沒的大淩河處哨探敵情,他人實無此膽量。”
李嘯笑了笑,沉默了半晌,然後低沉地說道:“自古富貴險中求,我等無名無望之輩,若不自已打拼個前程出來,只得一輩子屈沉終老。若如此,縱得老死牀榻,李某卻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