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人,李嘯想問,假如有一個人,本是體弱力衰,又身多疾病,卻還要被強令外出幹活,飽受風吹雨淋之苦,那麼這個人,可得長久乎?”
“自然不能,這體弱多病,卻又要勞苦不休之人,自是活日無多。”
盧象升答完,隨即他警惕地喝問道:“李嘯,你問本督此話,卻是何意?”
李嘯微笑道:“盧大人,末將實說了吧,現在的大明,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外面的風吹日曬雨淋,可喻爲韃子入侵襲掠,自已體弱力衰,可喻爲大明的國力現狀,體內的各類疾病,可喻爲時下國中正猖獗不已的各類流寇,這多方合力之下,這個人,自是難得長久了。”
盧象升臉上抽搐了一下:“李嘯,你這比喻,怕不太妥當吧。”
李嘯嘆道:“盧大人,末將這話,乃是肺腑之言,以在下之見,若大明官軍還是來回奔波地抗韃剿匪的話,這建國二百餘年的大明,怕是終究會耗死其中。”
“我皇明煌煌二百餘年國運,不至於此吧?”盧象升的臉色,驟然變得憂鬱陰沉。
“難道,盧大人認爲,在韃子與流寇的合力夾擊下,原本就餉缺兵弱的大明官軍,可經得起這般消耗?”李嘯的話語平靜而冰冷。
盧象升怔了一下,臉色愈發難看,終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盧大人,依末將看來,自崇禎初年以來,中州各地,災荒不斷,百姓難以活命,處處民變沸起,給流寇提供了近乎無有窮盡之兵源。我軍縱然現在將入侵的高迎詳、蠍子塊等流賊消滅擊潰,估計用不了多長時間,這些流賊又能拉起新的兵馬,我等又要憂心如何剿滅新冒出來的大小流賊了。可見,想在短時間內剿滅國內流寇,實非易事。”李嘯侃侃而談。
“那依李總兵之見,卻該如何方可徹底剿除流寇?”
“辦法只有一個,北和韃子,南滅流賊!除此之話,眼下再無他法。”李嘯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
“什麼?李嘯,本督沒聽錯吧,你竟然要和韃子講和?!你要我煌煌大明,去與那背叛恩主,侵我疆土,殺我軍民的卑鄙僞金講和?”
盧象升騰地從椅子上站起,瞬間漲紅的臉上,滿是憤怒到不可置信之情,額上青筋亦條條綻出。
望着盧象升如此憤怒的神情,李嘯心下,卻突然想到了明史中記載的一段關於盧象升的典故。
史載,崇禎九年九月時,清軍第三次入關後,崇禎皇帝被有如兩面巨大石磨一般,雙面夾擊的韃子與流寇折磨得受不了了,遂準備依楊嗣昌與高起潛等人意見,與皇太極講和。
誰知,此事卻被死硬主戰派盧象升知道了,又驚又怒的他,隨即求見皇帝,在階前涕泣長跪,怒斥楊嗣昌等人賣國求榮,並大聲言道:“陛下,臣受國恩,恨不得死所耳!若派臣上戰場,臣惟捐軀斷頭以報陛下!”
崇禎皇帝被慷慨激昂的他,弄得羞愧不已,便問他對清軍有何方略,盧象升恨恨地擡頭,只大聲地說了一句話:“臣主戰!”
崇禎聞言色變,本來就是反覆多疑的他,爲了自家面子,最終只得把楊嗣昌與高起潛拿出來背黑鍋:“此乃楊高等人外廷之議耳,非朕之本心也。”
李嘯心下苦笑,他知道,自已一時直言,想要說通這位明末最著名的,連皇帝的面子都不給的死硬主戰派盧象升,去與韃子講和,實無異於癡人說夢。
不過,現在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李嘯卻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盧大人,我且問你,萬曆,天啓年間,流寇還未起勢之時,我大明官軍,與韃子交手多次,可曾有甚拿得出手的勝績?”
李嘯冷冷地直視着盧象升憤怒的目光,沒有絲毫的避讓與畏懼。
“如果末將沒有記錯的話,自萬曆末年來,那老奴背叛大明,在關外建立僞金,先是一統女真諸部,接着便開始侵掠明土。這近二十年來,我大明接連丟寬甸六堡,撫順,瀋陽,遼陽、廣寧,以及遼中遼南的全部土地。韃子一路連戰連捷凱歌高奏,而我大明官軍前後累加起來,竟有二十多萬精銳折損其中。到現在,遼東土地大部喪失,竟僅存遼西一隅之地。而韃子卻除了據有我遼中遼南之大片土地外,更於今年全部掃滅了蒙古諸部,國力如日中天,已是縱橫萬里的大國。這些情況,難道盧大人一點都不知道嗎?”
未等盧象升說話,李嘯又繼續說道:“自崇禎初年起,韃子已數次入關,每次入關,無不攻城奪地飽掠人畜而歸,無不將我各處的大明官軍打得狼狽慘敗。韃子戰力這般強悍,我大明各地軍兵,早已畏韃如虎。況且我明軍又糧餉不繼,鬥志消沉,這短時間內,又如何去與那兼併了漢軍與蒙古之力,已然實力大漲的韃子,進行抗爭啊!”
李嘯說到這裡,一臉沉重無奈的神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李嘯!你說的這些,根本不能成爲與韃子講和的理由!”
盧象升一聲暴喝,打斷了李嘯的話語。
“本督當然知道,現在韃子與萬曆末年相比,其國力早已是天壤之別。本督更是知道,以現在大明官軍之孱弱戰力,要與那如日中天的韃子進行抗爭有多麼艱難。只是本督想告訴你,我大明乃是漢家正統,自當日太祖興兵北擊蒙元時,便再無向異族屈膝之理!莫非這二百餘年下來,竟要如那苟且南宋般,向金人屈膝求和不成?真真豈有此理!”
盧象升咆哮着說完,雙眼直視着灰濛濛的窗外,低聲嘆道:“我等身爲大明官軍,理當捐軀報國,戰死沙場,豈有畏敵避戰,竟存苟且講和之心!李嘯,你真讓本督失望啊。”
盧象升說到這裡,雙拳緊握,望向李嘯的目光中,竟夾雜着莫名痛惜的神色。
房間中,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
“盧大人,莫非,你認爲,李嘯是個怕死的懦夫不成?”李嘯冷笑着開口說道。
盧象升沉默而複雜地看着他。
“刷!”
李嘯從腰間迅速抽出龍吟寶劍,半跪着雙手舉劍,遞給盧象升。
“李嘯,你這是何意?”
李嘯擡起頭,目光直直地對他說道:“若盧大人以爲,僅憑一腔血勇,就能報國救民,就能扭轉時局的話,那李嘯情願讓大人斬了在下這顆懦夫的頭顱,去激勵軍兵士卒,去戰勝韃子與流寇吧。”
盧象升臉上哆嗦了一下,李嘯這個激將法讓他很不舒服,他擺了擺手,嘆道:“李嘯,不要來這一套,你有話好說,且把劍收起來。”
李嘯收起寶劍,待盧象升重新坐下後,他淡淡說道:“盧大人,再回到末將最初的話題來說吧。現在的大明,已然是這般體弱乏力又疾病纏身之人,如果能令其得到好生休息調養的機會,不必再帶病在外辛苦操勞,末將在想,假以時日,這大明未必沒有治癒疾病重新振作的一天,到時,身強體壯養精蓄銳的大明,再外出與那韃子爭雄天下,豈不是更有勝算?”
盧象升沉默不語。
“盧大人,末將想再問一句,卻不知大人會認爲,這名聲重要,還是救國救民重要?”
“自然是救國救民重要。”
“既如此,大人爲何定要在這國勢艱危之時,徒逞一腔血勇呢?末將雖不才,卻也知道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之故事,也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理。”李嘯誠懇地說道。
“這麼說,李總兵是下決心想要與韃子議和了?”盧象升話語冷淡。
“正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李嘯捻着手指,平靜說道:“在下不求那韃子會永守契約兩不相犯,只求哪怕能得到十年、甚至五年,哪怕三年的休養生息時間,我大明官軍定可一掃國內流寇,整訓軍兵,再出關外與韃子相抗。末將不敢說能立即奪回遼東失地,但與韃子長相抗衡,卻是應該可以做到的。”
盧象升擡起頭,眼神複雜地說了一句:“李嘯,我不用多說了。本督已明白你的心意。本督不是無謀之人,自是明白你之話語深意。只是,我想對你說的是,等你將來若能到我之位置時,便會明白,事情沒這麼簡單。”
李嘯直視着盧象升顯露悽愴神色的面孔,還想多說什麼,卻被盧象升止住了。
“不必多說了。”盧象升站起身來,他的聲音微不可聞地說道:“李嘯,本督可以告訴你的是,本督絕非只顧名聲不重實際之人,我只是,不想重步當日袁督師的下場罷了。”
李嘯心下一緊:“大人。。。。。。”
盧象升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說出來,然後他起身向外走去:“在你這坐了這麼久,本督也該回去了。”
“大人,末將已在城中擺下宴席,請大人賞光飲宴後,再走不遲。”李嘯跟在他後面說道。
“不必了,本督事情繁多,今天便要趕回虞城去。”盧象升說到這裡,就地站定,復向李嘯問道:“卻不知本督若抽調你之兵馬,你可帶多少兵馬前來?”
李嘯沉吟了一下,向盧象升拱手答道:“本將可帶一萬軍兵,跟隨大人前往河南剿匪。”
“好。”盧象升臉露笑容,他拍拍李嘯的肩膀道:“雖你我二人,多有不合之理念,但我希望,在這河南戰場上,李總兵能與本督同心同德,爲國家忠誠效力。”
李嘯抱拳俯首:“請大人放心,末將悉聽總督大人安排。”
最終,盧象升還是拒絕了李嘯那留下來的飲宴請求,率着一衆護衛,出城渡河而去。
李嘯等人送出極遠,直到望着盧象升等人,消失在黃河對岸,方率衆返回。
其實,這次不長的談話裡,李嘯僅僅只是就軍事方面的內容,與盧象升談了真實想法。還有很多關於政治與經濟方面的建議與意見,沒有對盧象升說出來。
不過李嘯知道,這其他方面的內容,自已將永遠不會再和盧象升交心言談了。
畢竟,道不同,不相與謀。
難道,現在的大明,真的無可救藥了嗎?
李嘯想到這一點,心裡便充滿了悲哀。
望着盧象升越來越遠的飄渺背影,想起了他後來那悲慘命運的李嘯,心下感覺無奈又淒涼。
儘管李嘯刻意保持平靜的表情,只是,在返回鐵龍城的路上,很多人都看到,這位向來英勇豪爽的青年名將,臉色卻有隱隱可見的憂鬱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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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閿鄉。
城外的一處高崗上。
流寇名義上的盟主高迎祥,在幾十名鐵甲重騎的護衛下,俯望崗下那幾乎漫無邊際的浩蕩人馬,這位外號爲闖王的流寇首領,臉上滿是感慨之色。
不知不覺,自已成爲義軍已有八年了。
他想起了八年前的自已。
那個從陝西安安塞揭竿而起的青年,在困餓而死的邊緣,大呼着:“與其坐而飢死,不若起而爲盜!“
在他的號召下,迅速從家鄉拉了一支義軍隊伍,並自任首領。曾以販馬爲業,臂力過長,射術精湛的他,每次上陣時,皆是白袍白巾,身先士卒,因爲他的英勇善戰,他很快從衆多的流寇首領中嶄露頭角。
崇禎四年六月,義軍首領王嘉胤被南山總兵曹文詔殺害,陝晉各路流賊,結成三十六營,高迎祥爲領袖之一,推稱“闖王“,他第一次有了自已的外號。
崇禎七年十一月,高迎祥遂召集各路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首領大會滎陽,因原共主紫金樑王自用已死,英勇善戰,頗負人望的高迎詳,被十三家七十二營選爲名義上的領袖。
想到這裡,高迎祥臉上,露出了隱忍不住的淡淡微笑。
當日那個純粹爲了解決飢寒溫飽的青年,估計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自已能成了所有義軍的共主吧。
接下來的記憶,便清晰很多了。
去年末至今年初,自已率領手下義軍軍兵,破霍丘、攻壽州、入潁州,陷鳳陽,把那朱皇帝起家的風水寶地燒成一片白地,又把皇帝老兒的祖墳都給挖了燒了搶了,還當了幾天自封的古元真龍皇帝,真是他孃的爽啊。
想到這裡,高迎祥頓覺心下熱血澎湃,豪情萬丈。
現在,重隔了近一年時間,率着這多達二十多萬的部衆,重返河南的自已,卻是定要掀起更大的滔天巨浪,讓整個大明朝,在自已的馬蹄下爲之顫慄!